楚行云抱着那四个大字,离开书房,未走几步,那小童便溜出来叫住他:“你……你回去把那药膏洗了吧。”
楚行云奇怪道:“那不是治伤的药吗?”
小童迟疑了一会,终是道:“……确实是治伤的药,但那药涂上去一会便发挥完作用了,后续要再涂点别的配合使用,才更有疗效。老爷贵体,记不住这些琐碎,我便来和你说说,喏,你洗完,涂这个吧。”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支绿膏递给他。
楚行云谢过,再走几步,又被母夜叉拖走,扒了衣物,母夜叉奇怪地笑一声,便把他涮羊肉似的摁进浴桶里,楚行云一直喊烫,不断挣扎,却不被理会,最后押进一小院里。
院里住着好些男童,最大不过十二,雪肌玉人无暇丽,像小行云这般爬树摸鱼的野孩子,拍马也赶不上,钱老爷不过为他那点不知事的纯,特赐他一间独屋,好叫其他孩子别来污染他。那些男童探头探脑出来看这新来的大块头,眼里好生嫉羡。
第十五回 一叶熊9
有个娇童气不过,便在屋门外阴阳怪气地念叨:“你先前干什么的?长成这般壮硕也真是难为老爷……”
“打铁的。”
“……哈?”
“铁匠铺打铁的。”
那娇童愣了好一会,喃喃道:“……老爷的口味真是愈来愈重了。”
另一小童忽而插道:“我要把你这话传给老爷去,叫老爷撕烂你的嘴!”
“呵,你个小贱货发`骚做白日梦呢,老爷都多久没找你了……”
楚行云不爱听他们吵,遂自己走开,爬到树上,坐在高高的枝头总让他特别平静,常常一坐便到黄昏,以为还能听到谁来叫他楚哥,一齐勾肩搭背去捉大头虾,以为还能听到娘唤他回家吃饭,骂他贪玩,菜都要凉了……
再听不到了。
他捏紧挂在腰间的小叶熊,娘说了,难过的时候就抱抱它吧,好像娘还在身边似的。
院里的日子不难熬,却也不算好。除了那日给他药膏的红指甲小童,大多孩子都不待见他,时不时弄些诗文曲乐指桑骂槐。所幸小行云胸无点墨,一概听不懂。
院里的孩子见楚行云毫无反应,便开始对他拳脚问候了。可被调过的孩子各个纤腰细腿,粉拳出击,楚行云一概不还手,有时被红指甲小童看见,还笑他傻大个,白白给人揍。从小孩子王的楚行云,干惯了剿灭他帮、怒抢地盘这种大阵架,此时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这是在和我打架啊……
后来楚行云索性就只在屋里练字,把以前打铁的那股劲儿都用在写字上,不多时,那四个字就练得像模像样。看着自己越写越好看的字体,小行云心里很是高兴,以后他也能算半个读书人了,将来若能回家去,爹娘不知该有多骄傲!
想到此,楚行云心里更甜滋滋,益发刻苦练习。
这日,他又被带到书房,检查功课。屋里除了大肉饼钱老爷和干木头孙老爷,还有皮松肉垮刘老爷,一脸鸡皮半瓢秃,虎背熊腰朱老爷,名副其实似野猪。四人各搂一小童,笑笑地看他,要检查功课。
楚行云于是照老爷吩咐,高高举起自己写的那四个大字,一边指着,一边大声念出来……
满堂哄笑。
朱老爷一口茶喷出来,刘老爷笑得不能自已,钱、孙老爷眯着眼乐呵。
小行云愣愣地拿着自己的字,在这一片笑声里站着,是自己的字体不够好看吗?还是运笔不够流畅?明明已经很认真地在练了……以前无论是爬树抓鱼还是打铁,只要他用心,都可以做得很好,可为什么独独写字就让大家这样笑呢?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轻轻捏紧挂在腰间的小叶熊,娘说了,难过的时候就抓住它吧,好像娘还在他身边……
娘一定不会笑我的。
朱老爷忽而将怀里小童踢到地上,一耸一耸,不知在做什么,一边动一边不住地拿眼瞧小行云,道:“小娃娃,你可真带劲,等爷来疼你!”
钱老爷听后眉头一皱,孙老爷便道:“朱兄,这小娃娃钱兄养的,照理,让他先来……”
“不打紧不打紧,一件小玩意儿,值得什么,我可等不住了,钱弟,你不会介意吧?”
钱老爷干笑一声:“自然自然,朱兄请便。”
朱老爷推开跪在脚边的小童,淫`笑着走过来,楚行云再不知事,也懂得不妙,扭头就跑。他不明白为什么那小童要去舔别人尿尿的地方,多脏啊,绝不能被抓住!
几个小童都被派来捉他,刘老爷也来搭把手。朱老爷好征服,楚行云越是这样跑,他越是兴奋,本想着不一会儿便能弄到手里来,可楚行云上蹿下跳,活似猴子,这些老头娈童哪抓得到他,反让笔墨纸砚滚了一地,更添阻碍,朱老爷跑到命根都软了,也没捉到片衣角。
最后是孙老爷冷不丁地绊了他一下,小行云才摔倒在地,一群人蜂拥而上,朱老爷气急败坏地扑过去,抡圆膀子,狠狠摔了他一耳光。
打得楚行云右脸重重地掴到一边,脑袋敲在地上,一下懵了,从小到大,闯再大的祸,他都没挨过耳光,一时间,满耳嗡嗡声,什么也听不见,再反应过来时,已被扒了裤子,朱老爷肥猪似的肚子压在自己身上,刘老爷、孙老爷一人握着一条腿,一边抚摸,一边打开……
谢流水扭头就走,他本无意窥别人伤口里的脓,还是坐到屋外去吧。他一直在等,等小行云兴许能遇见好人,遇见转机,可等到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奈何人世间,终是苦中苦。
屋里的小行云剧烈挣扎,随手抄起块砚台,就朝孙老爷扔去,孙木头赶紧松手一躲,楚行云顺势抬脚,揣上朱老爷肚子,同时狠狠咬他一口,朱老爷痛得一后仰撞着刘老爷,两人车轱辘似的翻在地上,楚行云趁势爬起来,刚要逃,却又被揪住了脑袋:
“你个贱货敢咬人!爷今日就先叫你嘴上开花!”朱老爷说着,便将命根伸到他脸前,另一手就要来卸他下巴……
楚行云眼疾手快拿起桌上一杯热茶,面无表情地对着那根东西,浇下去。
“啊————”
屋外的谢流水才刚坐下,便听这一声杀猪般嚎叫,响彻云霄,冲进去一看,朱老爷捂着胯`下痛苦地摔倒在地,所有人惊慌失措地围着他,楚行云趁机提好裤子,扭头跑了。
他一直跑一直跑,却不知跑到哪里,才是归处。
心里像有个无底洞,茫然无措喷薄而出,只得紧紧抓住小叶熊,娘说了,难过的时候就抱抱它吧,好像娘还在他身边……
楚行云摸着小叶熊,把它揣到心口来,没关系,不会有事的……
娘会保护我的。
可母亲的臂膀却够不着他,很快,两个壮奴朝他走来,楚行云还要挣扎,被一脚踢翻在地,拳头密密匝匝地打下来,疼得他不停蜷缩,像小刺猬般团成小球。两仆人又蹲下来,硬把他四肢扯开,一个轮番扇他巴掌,另一个狠命揣他肚子,打得楚行云全身痉挛,鼻子嘴角都是血,最后拖死人似的拖到老爷面前。
钱老爷还没尝过味,自不想把小行云弄死,何况他素来看朱老爷不顺眼,只是该给的面子要给足,故叫人毒打一顿。本想打完便送到自己房里温存一番,可看着楚行云被打成个猪头样,鼻青脸肿,大倒胃口,遂一挥手,叫人扔进地窖里,思过。
两壮奴又把楚行云拉下去,母夜叉来引路,她故意拣了条石子路走,好让小行云被一粒粒地硌着拖,开了地窖门,她狞笑道:“把这贱货丢进去。”
两壮汉正准备扔,母夜叉却眼尖地发现他手里正握着什么东西,她俯下身欲夺之,不料楚行云用尽一身气力,攥得死紧死紧。
她冷哼一声,指使奴仆:“把他手里的东西抢过来。”
小行云咬碎牙关死命抓着,拼命扭打挣扎,母夜叉冷不丁地抬起脚,踩上他肚子。
“啊——”楚行云疼得痛叫一声,却咬着下唇还是要反抗,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他的楚叶熊,娘亲手做的小叶熊,被抢走了……
他登时急得眼都红了,大叫道:“还给我!还给我!你还给我!”
母夜叉漫不经心地拿来看一下,皱一下眉,嘟囔了一句:“什么玩意儿”,随手扔了……
小行云疯了似的要扑过来,却被奴仆按住,只能像受了伤的小狼,恨恨地盯着人看。母夜叉受了这目光,轻蔑一笑,把他往地窖里狠狠一推,“砰”地合上了门。
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
翻起的浓墨泼了这一卷旧梦,谢流水骤然惊醒,他有些迷糊地看着四周,麟吐玉书的床、乱七八糟的被,以及一只安稳沉睡的楚行云。
他已经长这么大了……
有钱、有名、有武功,再不会有人打他、抓他、把他关进地窖……
再不会连一只小叶熊都守不住了。
谢流水看了一会楚行云的睡颜,自己又慢慢地融回墙里,睡了。
过一会儿,他又浮出来,看见楚行云脑袋还埋在大大的一叶熊里,毛绒绒的熊热得他额角微汗,却怎么也不愿放手。
谢流水盯了良久,扭头又溜进墙里。
可没一会,他又从墙体里滑出半截身子,见楚行云仍睡得很沉,大约是累坏了……
某种情绪捺下去又竖起来,不倒翁似的惹人烦,最后,谢小魂认命般叹了声气,悄悄融进那只巨大的一叶熊里。
他抬起毛绒绒的熊手臂,轻轻地拥住了楚行云。
抱抱你吧。
偷偷躲在熊里的谢流水,这么想着,渐渐也睡沉了。
第十六回 行路难1
述前夜拾花役魂,
百鬼手无影丝阵。
楚行云醒来时,已是晌午,他麻溜地翻身下床,却觉得有点不对劲——
身旁这只熊……跟着他跳下来了。
楚行云盯着这一头站立的熊,觉得人世间,颇有些微妙。
熊里的谢流水在这目光下直冒冷汗,他本想趁楚行云没醒,就缩回墙里。谁知这熊竟有进无出,三魂七魄皆困死于此,任他翻颠打滚就是不得脱。
楚行云瞧见牵魂丝隐进熊身,这里边是谁,昭然若揭。可盯了好一会,却毫无动静,想这谢贼子好歹也是二十七八的大男人了,钻到自己的玩偶熊里还躲着不出来,算什么事儿呀。当即一把扯过牵魂丝,没好气道:“你是有什么毛病?”
谢流水在熊里翻了个白眼,心道:是是是,我脑抽、我犯贱、我自作多情,总行了吧。想着便转过身,背对楚行云,不理他。牵魂丝拽得痛,但小流水不愿流露出来,故转了个童女腔,娇滴滴地开始哭,时不时掺几句脆生生的“行云哥哥”,梨花带雨惹人怜。
不得不说这谢九流的变音确实以假乱真,但楚行云听着讨厌,又拔不出谢小人,气得把熊推倒在地,拽开后背拉链,硬生生将他从熊里刨出来——
只瞧谢魂灵身上,牢牢地粘了好些杏花干。
楚行云感到奇怪,当初自己做这玩偶熊时,为了效仿娘,便择了些干花进去,不知为何却将谢小魂粘住了。他伸手去拨弄那杏花,不料竟黏得死死的,于是狠力一撕,弄得谢童女又哭天喊地,唤起“行云哥哥”来。
他忽而想起,前夜人头窟里石刻画前,曾答应谢流水三日后去看杏花,算来便是明日了。只是朝不谋夕,谁又知瞬息变故,但瞧此人也没再提这桩事,到时浑赖过去好了。
反正这人地痞流氓,又何必讲那言必行行必果。
如今形式波谲云诡,楚行云本想径直去李府蹲点,早谋划早布局。
谢流水却不依了,闹他要去管谢尸体。行云早把这茬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他昨日从密道出来时,已将眠阳花田里的肉身藏到他打猎用的小据点,跟鱼干一起存于地窖,自认为是仁至义尽了。料想今夜必有一场恶斗,实在不愿徒增是非。
奈何谢闹闹聒噪得超乎想象,一会是沧桑叔叹命运苦,一会是美少`妇骂负心郎,乞丐哭诉、泼皮耍赖、婆娘骂街,小小的喉咙里像住了个人间。鸡鸣犬吠红尘闹,烦得楚行云直想捏爆他嗓子眼,叫天地安宁。遂奚落道:
“你这口技怎不留着表演?好财路呀。不过,大名鼎鼎的不落平阳坐在包子铺前,腹中空空囊中更空空,倒也好风景。”
谢贱贱一愣,想那日在天街,果然后头飘了朵小尾巴云,故笑嘻嘻地答:“承蒙楚侠客挂念。京中有善口技者,是我师傅也。”说着,悄悄凑到耳边来,“我大前夜才给你表演过呢,忘啦?”
楚行云面无表情地举起双手,捂住耳朵,就这么下山去。
可红尘中,还有许多甲乙丙丁,平生最爱投以目光之洗礼,故生而为人,实在难以随心所欲。任谢小魂百般折磨、千般刁难,楚行云也要站如松、行如风、不动如山。最后谢流水万般无奈了,只好利诱:“你不想知道展连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