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半夜,楚娘撑着风吹就倒的病体,想最后再看看他,不料小行云睁开双眼,瞅了个正着,他脆生生叫了声:“娘”,听得楚娘心中一酸,于是钻进床里,把他紧紧搂住。
她先是说:“外面不比家里,那些人不会疼你爱你,你哭闹撒娇他们也全不理会,若是受了委屈,你权且忍着些吧……”
忽而又说:“外面的人都坏得很!咱们话不说绝,但事要做绝!该出手时就出手,别忍气吞声做了个冤大头!”,一会教导:“礼让三分、吃亏是福”,一会告诫:“马善人骑、人善人欺”,前边说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边又跟:“予人玫瑰,手有余香”……
人生的大道理那么多啊,她还来不及一一教给小行云,他便要走了,从此天地偌大,叫他一个人闯,风雨疏狂,要他一个人扛。
怎么舍得。
楚娘背过身去,不停地抹眼睛,把床头那只小叶熊塞进他怀里,哽咽道:“你……你带着它走吧,以后要是心里难过,就抱抱它,当娘还在你身边。娘以后睡觉,也抱着这只大叶熊,好像还抱着你一样……”
楚行云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许是哭累了,便睡沉了。谢流水站在窗下,远远地看他,看他梦里也死死抓着那只一叶熊。
夜那么长,又那么短。天已亮了,楚行云跟着父亲起床,楚天难得清醒过来,病浑了的眼珠在弟弟身上打转,楚行云叫了一声:“哥。”
楚天蜡黄的脸浑像干瘪的果,喜怒哀乐全朽烂得瞧不出来,大抵还病糊涂着。楚行云只好转身走,却被轻轻拉住。
一回头,见楚天已从枕里摸出一串链子,红绳穿着一粒圆白的贝壳,哑着声对他笑,说:“总待在村里,看一辈子山山水水,也怪腻歪的,如今你要走了,天下这么大,就替哥哥去看看海吧。”
楚行云牢牢地戴着贝壳链,紧紧地抓着一叶熊,跟着父亲,终于上了路。
他们翻山越岭,等到了镇口,已是黄昏。人牙子将小行云拎起来,挑剔的眼光上下浮动,最后皱着眉,将一壶水、一筐小地瓜,扔给父亲。
楚行云和楚爹伸着眼睛去数,一共十二个地瓜。父亲还要再说什么,贩子烦躁地一挥手,施舍似的往筐里又撒了一把南瓜干,叫人来将他赶走了。
最后一眼,楚行云看着父亲驼着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
人贩子很不喜欢这些饿变形的孩子,喂猪似的喂他们,也看猪似的看他们。楚行云倒不在乎,能吃饱就万事大吉。待稍有人形,便拉出来卖。楚行云运气倒真好,有位铁匠瞅他性静而眉眼有灵,是块好料子,遂领回去,想好好栽培以继承打铁大业。
楚行云不负所望,勤恳得很,被其他惫懒的弟子一衬,更显得是块可塑之才。铁匠师傅十分欣慰,师娘知他是饥荒卖掉的孩子,好是可怜,常开小灶给他弄些好菜补补,不出个把月,楚行云便又长回了小俊脸,个儿也拔高了,日子倒真过得不错。
只是夜深人静,他老抓着一叶熊,想家想得厉害,怕爹娘又挨饿、怕楚天还病着,怕妹妹遭人苛待,再没有好哥哥替她出气了。
当地有位大亨姓钱,铁匠一家本是钱府的家仆,因着老爷抬举,遂准了在外边开铺子,府上需何铁器,便尽心尽责地造好。这日,铁匠要进府送锻好的刀,便想带楚行云进去开开眼界。
小行云迈入那高门里,只觉得钱府、钱府,果真有钱得很。廊屋厢房、窗棂檐瓦,他做梦都想不出原来能造得这般精致。恰逢老爷在,师徒二人还顺利得了赏,很是开心。
开心的事似乎接二连三。很快,府上便派了人来铺子,说楚行云性静而眉眼有灵,得老爷抬举,进府做个书童好了。
铁匠十分不舍爱徒,但拗不过“老、爷、抬、举”这四个大字,只好送了去。
谢流水几乎就猜到了后来之事,只是梦里相隔,他无可奈何。
夕阳西下,谢流水只能站在那,看着小行云,戴着他的小贝壳,抱着他的小叶熊,蹦蹦跳跳,跨进了那高门里。
隔着十九年的岁月,他拉不住他。
一入侯门深似海。
楚行云一进府就被个母夜叉拖走,剥小鸡似的换了一身行头,轻纱的里衣、丝绸的外袍,他穿着只觉极不合身,衣服老往下掉,莫名其妙就露出肩膀来,下摆还裁得一拉即开,若去爬个树,怕跟光腿也没两样。
小行云心里哼哼,有钱人家的东西原也不见得样样好,这做的甚么垃圾衣服也叫人穿,远远不如娘的手艺呢。
换好后,他便被押进老爷房里,琳琅满目,唬了他一跳,桌椅床榻,奢丽得他都不认识。只拘谨得杵着,手脚也不知该往哪放。捱了好一会,才等到老爷。
钱老爷像个满是褶子的元宝,见了他,下垂的肉团脸便挤出一抹慈爱笑,许是做得太过,眼睛眯得堆进□□里,泯然不可见了。
小行云心头还旋着饥荒的阴影,见了这样臃肿的人,便想割了肉吃。若天下的钱老爷都能切碎了喂给挨饿的百姓,那真是活佛济世,人间第一的善事。
可惜愈是胖,老天愈是要赐他长肉,故而叫钱老爷富得流油。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绽开一滩赘肉,青蛙般鼓起的肚子凸在楚行云眼前,很是慈爱地招手道:“来,钱叔叔教你写字。”
第十五回 一叶熊8
楚行云有些不懂,他分明是做书童的,怎么变成学子了,但能习文识字,他心里还是很高兴。以前村里大多是粗朴的庄稼汉,大伙都打心眼里尊重识字的人,如今自己竟也有机会装点墨水,绝对要拿出十二分精力来。
初时,钱老爷只让他站到身前,口头指导,慢慢地,手臂便伸出来,将他圈在桌椅间,渐渐地,变成半环抱着了。楚行云学起来心无旁骛,压根没注意到什么,等发觉时,钱老爷已徐徐搂过他,手把手地教他横竖撇捺。
钱老爷肥硕的大手包裹着他的小手,不断摩挲,腻腻的手汗浸着他,楚行云觉得不舒服,但他把笔一顿,钱老爷就大声呵斥,只好硬着头皮不停写,根本无暇注意,在他背后的钱老爷,在轻轻嗅他的发……
直到楚行云横竖撇捺都写得滚瓜烂熟,钱老爷也不肯松开他。
不知捱了多久,屏风里转出一个人,四五十岁,一截干瘦枯木似的,怀里粘着一只雪白小童,杏色轻纱,红梅指甲,辨不清男女。那截干木头走到书桌旁,很是温声温气地问楚行云:“小家伙,你几岁了呀?”
“八岁。”
干木头和钱老爷相视一笑,搓着手道:“好年纪呀,好年纪。”
“不过钱兄,这孩子这么小……进不去吧?何不楼里买?”
钱老爷讳莫如深地笑起来:“孙弟呀,这就是你不懂了。那些孩子,懂了事,心神也脏了。不懂事的,你弄什么他都懵懵懂懂,要的就是这个天真纯洁。”
那位孙枯木了然地笑起来,楚行云一脸不解地望着他们,小脑瓜不停地转啊转,可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小童好像是个男的,可为什么又染着红指甲呢?以前在村里,只有姑娘才拿凤仙花染……
“你又走神!说了多少次!写字要专注!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能成什么事?”钱老爷故意勃然大怒,忽然拿起戒尺,啪啪几下,狠狠就抽在小行云屁股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你给我滚去面壁!”
楚行云霎时只觉背后一片火辣辣,从小到大没挨过这么重的打,疼得牙齿都打颤,可他硬是一声不吭走到墙角去。
那截孙木头看着他,咯咯直笑。
约莫站了半个时辰,楚行云忽而感到有一双大手在摸自己,他猛地回过头去,看见钱老爷一脸愧疚的样子:“对不起,方才打痛你了吧?为着你不学好,我心里着急,手头就没个轻重了。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我们再来学写字,你别生叔叔的气,好吗?”
孙木头笑得更大声了。
楚行云茫然地点头,钱老爷收了手,领他到书桌前,指引他坐。
小行云刚一坐下去,就像被针扎了般站起来。
钱老爷眯着眼问道:“屁屁痛啊?”
楚行云窘迫地点点头。
“钱兄,这么小的孩子,你打得也忒狠了些,教也得慢慢来——”那位孙老爷走来,很是慈爱,“叔叔去拿点药给你涂涂好不好?这样屁屁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楚行云只好又点头。
“那你来——趴到这来,叔叔给你上药。”
“我……我自己可以,不劳烦……”
“傻孩子,你自己怎么够得着呢?而且这宝贝药很名贵的,岂能给你随便带走?”孙老爷很慈祥地把他拉过来。
“不用麻烦了……”
钱老爷忽而出手,把他拽上床榻厉声道:“刚才还给你讲道理,这回又不听话了!男子汉大丈夫,涂个药,扭扭捏捏、羞羞答答,跟个女娃娃似的,像什么样子!”
不由分说,就把他裤子褪下,露出两甸通红的小屁股,钱老爷伸手揉了一把,又狠狠道:“怕痛忍着点!”
小行云觉得有点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心里闷闷的。他不是女孩,从没有人教他男女授受不亲,也没有人教他父母之外者不可褪衣。在村里,大伙都脱得赤条条地游水,光着膀子干活,教的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坦坦荡荡不拘小节。他不知道钱老爷和孙老爷要干什么,只是本能地有些不安,想把裤子提起来。
孙老爷一边柔声劝他不要怕痛,一边把他脑袋按进枕头里,又作了一手势,叫那小童过来帮着摁住。
过了一会,小行云只感觉有两根硬东西在戳自己,他觉得很不对劲,很不舒服,可又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奇怪给自己上药,为什么两位老爷却气喘如牛了,他想转过头去看看到底涂的什么药,小童却轻轻用枕头捂着他的脑袋,说:
“你不要看。”
只听身后的喘息愈来愈重,忽然,楚行云被两股热热的东西烫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的他,蒙在枕头里想,或许这就是那药膏吧……
接着,孙钱老爷把那热东西抹开,又说起他听不懂的话,像什么:“钱兄,不如直接办了?”、“再逗几日吧,到时把刘老二也叫来,一起开个荤。”
又等了半晌,两人才把裤子给楚行云提上,很是慈爱地跟他说:“叔叔们帮你涂好药了,这样屁屁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噢。”
楚行云不吱声。
钱老爷皱着眉,脸一下拉得老长,厉声道:“怎么这么没礼貌!别人辛辛苦苦帮你上药,不知道该说什么吗!”
楚行云愣在那,好半天,吐出一句:“……谢……谢?”
孙老爷一听,大笑不止,钱老爷也是笑,小行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随后又被领回书桌前,开始教他写字。只见钱老爷大笔一挥,指着字问:“认得吗?”
楚行云摇头。
“这是‘肉’字,我们平常吃的猪肉、牛肉、红烧肉,就是这个字,懂了吗?”
楚行云点头。
钱老爷又写一字,道:“这个字呢,叫‘棒’,平常的木棒、棍棒,就是这个字,记住了吗?”
楚行云又点头。
“好,那叔叔就来考考你,你说,这两个连起来念什么?”
楚行云照着念。
孙老爷在一旁笑到捂肚子,钱老爷也是笑。
楚行云十分不解:“我……我念错了吗?”
“不不不,小神童,你念得对极啦!真是太聪明了,叔叔那是吃惊的笑。”孙老爷抿着嘴,捻起笔来写了一字,“我也来教教你,离骚知道吗?”
楚行云摇头。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听过吗?”
楚行云只觉一通鸟语入耳,孙老爷叹了一声:“真是个小可怜,你别担心,以后叔叔们,慢慢教你。”他指着那字,“诗经国风,楚辞离骚,并称风骚,借指诗文,这字便念‘骚’,你可记住了?”
楚行云点头。
“好,那我再教一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山洞窟窿谓之为‘穴’,就是这个字,可懂了?”
楚行云再点头。
“很好,那你说说,这两个连起来是什么?”
这回楚行云犹疑了一会,但仍是照着念了。
钱、孙老爷拍桌狂笑不止,连声称赞什么“太有趣了”、“好聪明的小儿”、“你真是乖孩子”……楚行云从小被人夸惯的,可此时却在心里疑问:他们真的在夸我吗?
像是终于笑够了,钱老爷道:“行了,你把这四个字拿回去,好好临摹,直到会写为止,下次要检查。不过叔叔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不乖不读书,到时写不出来,这戒尺可又得挨了。”
“到时屁屁要挨打,很痛的哦。”孙老爷笑着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