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别以为我会告诉你什么。你是个外乡人,我不会跟你说的......"
"因为我是外乡人?"朱利安打断他。
"是的。"老人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仿佛有一束火焰,但转瞬就熄灭了,"你本该什么都不知道
的,就像那些到这里滑雪的游客。可是,我现在要对你说说我的看法,我对你的劝告。"
"我可不需要劝告。"
"听我说。我说完了你自己做决定。"科利文老爹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这个山谷里笼罩着不祥。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个地方有一种黑色的魔力--
也许是白色的--我说不清。就像从地下深处钻出来一个古老的幽灵,把不幸和悲哀洒在这里。我不
知道具体的,但是我们这儿人人都感觉得到。你懂我的意思吗?这地方受了诅咒,你最好尽快离开
,不要多停留。如果你要待在这儿,就把自己关在旅店里别出来。要么你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要么你就想着死和上帝。听我的,离开这里吧。"
8
从科利文老爹的四历法酒馆走到自己的旅店房间,朱利安一直在想老人的话。当时他很想问
清楚他的意思,但是老人几乎是驱赶一样把他送出了酒馆。他们在害怕什么呢?诅咒?朱利安想到
了自己曾经从滑雪者口中知道的白狮的故事,而他在前天晚上梦幻般遇到的那个神秘的家伙是个白
化病人,他不由得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白狮,白化病人,二者难道有什么关联吗?紧接着他自己
笑了起来。关联的确有,那就是他们都是白的。
朱利安打开旅店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这晚月光皎洁,照在雪上白茫茫一片,远方的崎岖
山峦只呈现出一片黑色的剪影,像月球上的景色。山上的树木也跟月球表面一样枯槁。如果不看着
下面的房屋而只看山的轮廓,感觉就好像没有空气一样。阴翳的地方黑得没有层次,开阔的地方白
得没有颜色。
但是只要再往下一点儿,就可以看到教堂的光,那里安了很多灯,夜晚亮起来非常漂亮。从
白雪覆盖的屋顶看出去,能看到链子和雕花装饰的八端十字架,十字架再往上,有一个三角形,那
是金光闪烁的御夫星座和五车二星。他望一会十字架,又望一会其他的星星,新鲜又寒冷的夜晚的
空气均匀地从外面吹入。他深深地吸气,同时脑海里一个个形象和一件件往事不断涌现,他追逐着
如同身处梦境......他又想到了莉迪,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朱利安打算吃片安眠药然后睡觉,但是当他拿起药片往嘴里放的时候
却又停了下来。前一天他想到了莉迪,结果遇到那个人。今天他又想到了莉迪,那么今晚,他会不
会再次遇到他呢?他放下了药片。他想见到那个人,他想知道这一切秘密都是怎么一回事。朱利安
直觉感到这镇上的事情都和那个奇怪的白化病人有关。为了见到他,朱利安可以忍受因为莉迪出现
在心里所引起的痛苦。
他打开电视,胡乱的拨到一个台,开始努力看电视。他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上一次
奇遇是在凌晨,那么这次肯定不会早多少,他可不能睡过去。东欧的电视台简直寒碜的可怕,一个
表情诡异的播音员在报道今晚的节目;几个化妆非常夸张的演员在失真的布景前表演电视剧,而他
们在说什么朱利安居然没听懂;然后又是一个表情诡异的播音员。
朱利安实在忍不下去了,拿着遥控器乱按一气,居然找到了BBC一台,于是开始强打精神看新
闻。在四历法酒馆喝的啤酒和威士忌开始渐渐发挥作用,他觉得越来越悃,眼睛只看见一些闪光的
色彩块不停游动,耳朵只听见一串像外星人发的电磁波般的嗡嗡声。他的眼皮慢慢合上了......
突然,朱利安两手不停挥舞起来,脑袋也跟着摇摆。"啊"的一声,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坐着
就睡着了。他擦去嘴边的口水,按按额头,接着赫然发现时钟指在半夜十二点多。"差点睡过
头......"朱利安嘟囔着。他披上外衣,为了防止走路出声就光着脚,他悄悄打开自己的房门,站在
那儿,盯着对他来说极端神秘的c307号房间。
走廊里的大座钟发出嘀哒声,此外一切寂静。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凌晨一点,朱利安觉得自
己的心跳也在加速。
一点到了。一切如常,没有光亮,没有响声。
时钟继续走着,十分钟,二十分钟,四十分钟,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是两点,三点,四点。
朱利安依然站在那里,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的精力在迅速减退,快站不住了。
五点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些声音,很细微的,好像是流水声。他刚想冲出去,却意识到这
是早起的客人冲厕所的声音。朱利安嘴里骂了一句。
六点的时候,他再也坚持不住了,把门一关,一头栽倒在床上,房间里立刻充满了鼾声。
9
四历法酒馆每天中午正式开门营业,这个时候顾客并不多,偶尔会有些人到这里喝些酒、吃
一碗特制的辣肉酱做午餐。每到这时候,科利文老爹就坐在柜台后面清理帐簿,招待客人的事情全
交给米嘉去做。老爹正在全神贯注地计算昨天一笔有点儿小差错的帐目,突然大门发出吱吱嘎嘎的
声音,紧接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按照习惯,科利文老爹总要抬头看看进来的人,可这一看不要紧
,竟把他吓了一跳。正向柜台走过来的,不就是昨晚的朱利安·雷蒙吗?可是他怎么睡眼惺忪的。
老爹拉着脸,不高兴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苏格兰先生。"
"哎--"朱利安长叹了一口气,坐在柜台前面的高脚椅上,手肘支着柜台的松木板,说:"你不
欢迎我吗。"
"我昨天把该说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哦。那我谢谢你。可是我喜欢这儿,打算在这儿住下来了。"朱利安斜着眼睛打量着老人,
眼里有一种挑衅的神情。科利文没有看他,自顾自继续算着帐目,但嘴里却在说:"你当然有留下来
的权利,没得说。每个人都不愿意自己的行为被干涉,所以他们听不进去别人的劝告,直到出了什
么事情,他才会想起来,可那时已经晚了。"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会出什么事?"
"不、不,"科利文老爹摇摇头,"也许你是对的,什么都不会发生,那样最好啦。喝点儿什么
吗?"
"啊......"朱利安揉了揉太阳穴,"我昨晚上没睡好,想要提神的东西。"
"我有一瓶二十年的牙买加朗姆酒,非常香,你想不想尝尝?"
朱利安撇撇嘴。"会醉倒吧?"
"劲儿很大,比威士忌好,至于喝不喝醉嘛......那要看你是不是想喝醉了。有些人喝酒是为
了嘴巴舒服,有人是为了喝酒的时候结交朋友,也有人就是为了要醉个痛快。"
朱利安突然欠起身,盯着科利文老爹的眼睛,说:"你在试探我。"
老人笑了起来,发出一串爽朗的声音,"小伙子!你到底喝还是不喝!我那瓶酒可不轻易拿出
来呐!"
"嘿!没问题!来吧!"朱利安一巴掌拍在柜台上。
科利文转过身,对米嘉喊,"把我那瓶酒给苏格兰先生倒一小杯!"
这个时候,酒馆里其余几个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过去了,他们一边笑,一边看着朱利安
,还用他听不懂的方言说着什么。
那一小杯酒是琥珀色的,颜色发暗。朱利安拿起来闻了闻,接着一口喝了下去。他呛了一下
。那股甜香浓郁的酒劲儿直往鼻子里钻。屋子仿佛倾斜了,然后又正了过来。
"怎么样?是好酒吧?"科利文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是好酒......见鬼!我觉得舌头好像不是我的啦!"朱利安用手肘支着脑袋说。
"这很正常。舌头不听话啦,屋子里面转起来啦,满肚子的话都说不完啦。说真的,这酒能给
人壮胆,一喝下去--什么都不怕啦!"
朱利安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变了。脑袋虽然不疼了,却开始晕起来。他又要了一杯啤酒,喝
下去后才好一点儿。
酒馆的大门又打开,走进来一个人,他一看见柜台上那瓶二十年的牙买加朗姆酒,立刻叫起
来:"我说,科利文老爹,你又拿它耍人啦!"
10
朱利安循着声音回头,看到一个大约近五十岁的男人,他身材圆鼓鼓的,裤子皮带上面勒出
来一圈肥肉。这个人的头发已经花白,眉毛却跟漆过一样黑得发亮,眼睛也圆鼓鼓的;他的脸庞颜
色很深,让朱利安无端地想到了刚烤熟的馅饼--闪亮的棕色,脆脆的,开着裂口。
科利文老爹看到他后笑了起来,但朱利安却注意到他眼里的神色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塞奥
罗斯,"老爹说,"你怎么来了?平时你都是晚上才过来的。"
"我中午来你就不欢迎了么?"他走过来,拿起朗姆酒瓶看了看,舔舔嘴唇,又很小心地放下
,然后对米嘉说,"老样子,先来杯威士忌和一碗辣肉酱。"
米嘉到里面厨房去了,塞奥罗斯开始和科利文攀谈起来。"老爹,你怎么想起喝烈酒来啦?"
"我是给雷蒙先生喝的,他从苏格兰来。"科利文又对朱利安说,"我向你介绍你身边的这位--
本镇著名的企业家、冷酷的资本家塞奥罗斯先生。"
塞奥罗斯咧着嘴拌了一个鬼脸,和朱利安握了握手。"别听他说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即将破产
的伐木公司的老板,不是什么企业家,更不是什么资本家,只是靠着山林赚些小钱。"
科利文却冷冰冰地说,"可我看你剥削工人的手段一点儿也不差。我听尼古拉说,格尔涅在伐
木时砸伤了腿,让你出医药费的时候简直就像是用镊子从贝壳里面抠肉一样困难,而且你整天催着
他复工。"
"哎......"塞奥罗斯夸张地叹口气,喝了一大口酒,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是小本生意,现
在木材的行情下滑,我根本就是在惨淡经营嘛。科利文老爹,人总是要生活啊。"
"没错。可是为什么要像你塞奥罗斯这样生活呢?"
老爹严厉地说。这让塞奥罗斯有些抬不起头来,他再也没说什么,等到肉酱上来的时候,他
端着坐到一边的桌子上去了。他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说我冷酷,可是我觉得我仁慈
的很。起码我不会装做自己很仁慈的样子,暗地里却搞得别人家破人亡,怎么说我也比米哈伊尔·
布瓦伊那老家伙强多了。"
朱利安看着塞奥罗斯。他看到的是一个脑满肠肥的人的贪婪嘴脸,胖嘟嘟的脖颈,滴溜溜乱
转的眼睛。这种人平时大吃大喝,纵声大笑,自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他们明抢暗夺终日狂欢
,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毁灭。
他从伐木场老板身上收回目光,相信自己以后没必要和这种人打交道。他对已经沉默下来的
科利文说:"塞奥罗斯说的米哈伊尔·布瓦伊是谁?"
"他?他是我们这个镇子的杰出人物......他是一家成功的保险公司的老板。镇子里有些人还
以他为荣呐,这个地区的议员也经常拉拢他。可是,我们这里的老辈人都知道,布瓦伊家族的发家
史并不光彩......"
这时,塞奥罗斯却喊了起来,"老爹,别说啦!在这个地方,布瓦伊比什么政府、警察、议会
的势力可大的多!你以为你这么说他的坏话布瓦伊先生不知道?他早就知道你恨他!你能得到什么
好处?嗯?到头来还不是得活在他的庇护下面。别逞强啦!你那个倔脾气带给你的危害还少吗?!"
科利文老爹生气了,胡子抖动着,他挺直了腰板,一字一顿地对塞奥罗斯说:"别拿你那些龌
龊的思想来说我。我和你可不一样,我一辈子生活得勇敢。就算我受到了伤害,也不后悔。是上帝
把我塑造成这个样子的。我爱那些我喜欢的人,我恨那些我憎恨的人。最后当我死了,有很多人伤
心,也肯定会有很多人高兴。我和你不一样,我恨什么人,就会恨得咬牙切齿,也许因此我会伤害
到什么人,但这不是我的错。错的是创造我这个人的造物主。"
11
眼看着塞奥罗斯和科利文就要吵起来了。一个瞪着眼睛,把嘴里的肉酱嚼得吱吱响;一个居
高临下看着对方,双手握成了拳头。不过这场争吵注定不会发生,这固然是因为作者具有慈悲的心
肠,另一方面则是酒馆里出现了新来者。
伴随着冷风冲进来的,是一位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他看都不看其他人,径直走到塞奥罗
斯跟前。"父亲!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伊伦娜叫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