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奥罗斯听到那个名字之后表情立刻由愤怒转为沮丧,他眨巴了几下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儿
子。"她怎么啦?我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出来喝酒......"
"跟我回去!父亲。你每天晚上都来喝酒,这已经太多了,中午绝对不能喝,不然会出危险的
!"
"能出什么事。放心,尼古拉。我都干了什么多年了。"塞奥罗斯还在纠缠。
"格尔涅也干了很多年,还不是被砸伤了腿。你跟我回去!"
最后,做父亲的拧不过儿子,把肉酱和酒一股脑地倒进喉咙里,付了帐,无精打采地走了。
在这一幕随着塞奥罗斯父子的离去而结束后,朱利安对科利文老爹说:"那年轻人是塞奥罗斯
的儿子?我怎么好像见过他?"
科利文手里还在忙着给其他顾客倒酒,听到问话后扫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回答:"我听说你
被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用车载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烧糊涂了,看来这果然是真的。刚才那个塞奥罗斯
的儿子、那个尼古拉,就是医疗所的男护士啊,还是他当初把你扛到医疗所里面又搬到旅店里去的
。你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酒馆里的人们因为科利文的话纷纷笑了起来,朱利安觉得刚刚喝下去的朗姆酒好像又重新回
到了他嘴里,弄得他脸上热乎乎的,他因为喝醉躺倒在雪地里的行为而有些羞愧,但同时也觉得这
实在没什么可害羞的,喝酒总有醉的时候,就像你一连跨过几十个水洼,裤脚上总得沾上些泥巴一
样。他并没有反驳什么,而是和那些人一起笑着。
朱利安一直认真观察着酒馆里所有的人。他们大部分人都很贫穷,衣服又旧又破,要的酒也
是最便宜的啤酒,喝的时候一小口一小口的,尽量延长酒在嘴里的时间。他们从寒冷的室外走进来
的时候总是沉默寡言地挫着双手、一脸苦像,可是只要在这里待一会儿,喝上一杯,就突然变得容
光焕发,话也多起来,似乎忘记了生活的苦恼。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正是从科利文老爹身上不断迸发出来的乐观、开朗的情绪。朱利安觉
得科利文在有意识地让自己去感染别人,把酒馆里面的气氛弄的活跃。而就像这样的人,居然也有
恐惧的事情,朱利安还记得前一天在谈到自己的梦境时老人的眼神。在这个地方,究竟隐藏着什么
呢?科利文老爹又知道些什么呢?
12
塞奥罗斯的伐木公司在镇子尽头,旁边紧挨着就是他的家。现在他正和儿子尼古拉一起向山
下走去。一路上,塞奥罗斯都在嘟嘟囔囔地说话,先是抱怨物价上涨连带威士忌也贵了,然后再咒
骂政府被大资本家掌控、小商人纷纷破产,最后大骂寒冷的天气。说着说着,他打了一个酒嗝,尼
古拉距离他三步远都可以嗅到那股酒和肉酱在胃里反应的味道。
尼古拉皱了皱眉。他很反感父亲现在的行为,然后在心里叹息塞奥罗斯已经不再是他尊敬的
人了。
如果是在十五年前,塞奥罗斯还是尼古拉的偶像。那时他没有发胖,也没有染上酗酒的毛病
,虽然个子矮了一点,但是凭着一身强壮结实的肌肉照样有不少女性喜欢他。再说他那时还存有不
少父辈留下的遗产。尼古拉的生母一直以自己的丈夫为荣。
可是不久后,塞奥罗斯经营的伐木公司亏损严重,家里虽然还不至于举债,却已经所剩无几
了。更糟糕的是,尼古拉的母亲突然去世,这下子老小两个男人突然发现不知道怎么生活了。他们
不知道怎么用猪肉做出像样的饭菜,不知道为什么玉米粥总是糊锅,不知道那台老洗衣机的上水管
已经坏了。
这种生活终于让塞奥罗斯无法忍受下去,一天早晨,他失踪了。
从那以后,尼古拉有好几年没有见过父亲,这期间他一直寄住在表兄安东·霍斯塔托夫家里
。后来,西边爆发了战争,据说正在那里搞投机买卖的塞奥罗斯十有八九是死了。正当尼古拉已经
做好失去父亲独自一人生活的准备的时候,塞奥罗斯却突然回来了。
他的变化非常大,不仅是胖了、爱喝酒,最重要的,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女人。
塞奥罗斯向大家介绍的时候说伊伦娜是自己的妻子,是他从土耳其娶的穆斯林老婆。可人们都心照
不宣,知道那女人一定是从战火纷飞的波黑逃出来的,为了活命才答应嫁给他。
尼古拉于是重新回到破旧不堪的家里生活,但他和父亲之间的裂痕却永远也无法弥补。而对
于伊伦娜,尼古拉一直很害怕她,虽然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在减少,但他还是没办法喜
欢她。
伊伦娜其实比尼古拉大不了几岁,人非常漂亮。刚到小镇的时候,她很守规矩,也很少和别
人说话。但一当她和镇里的人熟悉了,人们就慢慢发现,她经常会留在一些未婚的小伙子或者是独
身的鳏夫家里过夜,闲言碎语多起来。镇长曾经和她谈过话,但最后被她拿扫帚赶了出来,狼狈的
镇长发誓一辈子也不管这事了。而做丈夫的塞奥罗斯对于自己妻子到处和别人调情的举动根本像没
看见一样,每天还是照样监督工人、联系买主、喝酒。
这样子过了两年,大家都对塞奥罗斯夫妇失去了仁慈之心,连带着尼古拉也成了被嘲笑的对
象。他当然不好受,特别是有时候伊伦娜故意只穿着内衣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往往吓得他从家里逃
跑。尼古拉已经下了决心,只要他一拿到医师的证书,就离开这个家。不过在这之前,他少不得要
再忍受几年。
塞奥罗斯回到家时,伊伦娜正在洗头,又长又密的黑发淌着水。她一看到塞奥罗斯,就把头
发用毛巾包起来,径直走到他面前,说:"你喝得挺自在啊。钱是从哪来的?"
"那是我今天收的还款。"
"帐目上怎么没有?我给玛特廖夫打过电话,他的那笔钱根本还没汇出!"
"伊伦娜,我是你丈夫,我喝点儿酒又怎么了。"
"可现在是我管帐。你把钱都喝光了,拿什么还贷款,拿什么生活。你除了喝、喝、喝,还能
做什么!"
"我喝酒关你什么事!酒对我来说就像水对你们那样重要。我恨水!我这个人就是爱喝酒,水
是给癞蛤蟆准备的!"
"你说谁!!你怎么敢这样说我!!"
塞奥罗斯哼了一声,冷笑着说,"你?你不瞧瞧你自己。要不是我,你早就被杀死了。"
"那我真谢谢你啊。"伊伦娜把牙齿咬的咯咯响,"如果我没有跟你走,也不过就是跟几个军官
轮流上床而已,说不定还可以捞个军官夫人当当。"
"除了我,谁还能看上你。婊子。"
"塞奥罗斯。警告你。别用这种歧视的语言说我......
他们就像每天例行公事一样吵起来,尼古拉捂着耳朵跑进自己的房间。他翻开书,开始做习
题,想强迫自己忽略外面发生的一切,但是吵架的声音还是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电话响了,塞奥罗斯夫妇没有注意到,尼古拉只好亲自去接。他听到的是霍斯塔托娃医生的
声音。她明天要去城里开会,医疗所需要他照看。通话的过程中,尼古拉一直试图掩饰自己父母的
吵架声,但是好像没什么用。他听得出来,医生的语气里比平时要温柔一些,这温柔的产生是源自
于对他的同情和怜悯。几乎每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像霍斯塔托娃一样,尴尬,难为情,想安慰当
事人却无从开口。
她的温柔很正常,但尼古拉却为此感到痛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很不幸,但对于看出他的不
幸并表示同情的人又感到愤怒。有些人喜欢把自己的不幸和心窝上血淋淋的伤口给人看,让他人觉
得内疚,也让自己得到安慰,并且从自虐的行为中感到快感;当然也有相反的人,宁愿把痛苦全部
吞进肚,谁都看不见最好。尼古拉就是后一种人,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廉价的同情,可他并不明白,
他之所以觉得霍斯塔托娃的同情无法忍受仅仅是因为这是霍斯塔托娃的同情。
尼古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外面的吵架声渐渐模糊,变成了一堆纠缠的毛线。女医生惯常的
严肃、干练的脸庞变得清晰。她很少笑,这并不是因为她不爱笑,而是因为认真。在面对一个受伤
的急诊病人痛苦的脸时,没人会笑得出来。她医术高超,凭她的本领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但
她把自己的精力都投入在这个偏僻小镇的医疗上。多少年了?尼古拉给她当助手已经三年了。他见
过她安慰病人的微笑,见过她双手血污地做包扎,见过她一个人扛着沉重的器材疾走如飞,也见过
她劳累一天后疲惫的神情。
镇上的人都因为她严肃的外表和作风不敢接近她,但尼古拉却见过她各种面貌。他想着她的
样子--特殊的美,些许的高傲,冷冰冰的眼神,克制的微笑。
霍斯塔托娃从来不哭。尼古拉没见过她哭,更没见过她掉眼泪。这也是镇上的男人不喜欢她
的原因之一。据说,几年前当安东·霍斯塔托夫的死讯传来时,她的确落过泪。那时尼古拉正在外
地上学,并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只是听说她哭得很有节制,简直不像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因此
有人怀疑她并不是那么爱着他。但尼古拉知道,她不是不想哭,而是不会哭,那种在旁人看来缺乏
热情的哭泣已经是霍斯塔托娃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悲痛了,也许她的眼泪流的少,但对于一个从
来不哭的人来说,那些眼泪每一滴都比宝石更珍贵。
她把毕生的泪水都给了过世的丈夫,也因此,她几乎不可能再爱上别人。她为另一个人流下
同样的泪水是不可想象的。尼古拉想到这里觉得一阵难过。
第三章 麦布女王之梦
有人梦中亲眼见,
说有精灵害我们,
来自雾地和雪地,
九寻深处暗相跟。
--柯勒律支《古舟子吟》
1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瓦伦丁·林侬正在看一本诗集。房屋一进门的地方有一张像酒吧里用的
那种曲尺形的长桌,他就坐在后面。房屋的里侧和墙壁上全是书架,摆满了书籍,都是用来出租的
。雪松山丘旅店的餐厅是体面人的社交场所,四历法酒馆是普通人慰劳自己或者麻痹思想的地方,
而林侬租书店则储存着镇上人的精神食粮。
租书店是老林侬开的,不过他正在闹关节炎,书店由他的儿子瓦伦丁照看。瓦伦丁很喜欢这
个工作,因为他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书。今天晚上也和平常一样,他坐在暖气旁边,又暖和又舒服。
夜里刮起了风,在这样的天气里书店很少有顾客,因此当听到敲门声的时候瓦伦丁很惊讶。
走进来的是个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色大衣,一团冷气跟随他钻进屋子。一看到他,瓦伦丁立
刻放下书本,兴奋地站起来,眼睛里露出喜悦的光芒,嘴里说:"是你!沃恩施泰因先生。"
瓦伦丁称呼的沃恩施泰因,就是雪松山丘旅店的拥有者,一位相貌端正英俊的中年德国人,
长年生活在这儿。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刚刚从城里返回镇上,他是去为旅店加入联盟而做准备工作
。我们在前面说过,朱利安·雷蒙认为前台经理巴尔芬可能隐瞒了沃恩施泰因的行踪,不过他的确
是错了,赫伯特当时的确不在,他现在回来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夜晚。
他从山下走上来,顺便到书店来还书。另外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是来看看老朋友。赫伯特是
个商人,也是个爱书之人,旅店里有书,但他更喜欢到这儿来借。时间一长,他和书店老板林侬、
以及林侬的儿子瓦伦丁成了朋友。他们经常会对一本书发表各自的意见,进行讨论。
瓦伦丁接过还来的书,开始在电脑里寻找借阅记录,并计算费用。在这个时间,赫伯特看到
瓦伦丁放下的诗集,就顺手拿起来,正看到刚刚瓦伦丁看的那首诗。
"怎么?你在读布莱克吗?"他问。
"是啊。这是他亲手刻印的诗集的复制版本,很不错。"
"嗯,的确很精美。不如我们哪天再开个讨论会吧,叫上林侬先生一起。"
瓦伦丁摇摇头说:"他这些天关节炎闹得厉害,恐怕没这个心情啦。"
"真可惜。不过可以把我们的讨论记录下来写个报告,等他舒服的时候拿给他看,像上次那样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听他这么说,瓦伦丁笑了起来。
"上次"指的是他们以安·拉德克利夫的《尤多尔弗的秘密》为契机进行的关于哥特小说的讨
论,那次还有瓦伦丁的好朋友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和尼古拉·塞奥罗斯参加,而最后在斯蒂芬
的帮助下写了一份类似于论文的总结。斯蒂芬把总结交给他在格拉斯哥的同学,经修改润色后在大
学的刊物上出版。这件事让林侬先生又高兴又自豪。
"好,几天之后我们聚一次吧,叫上斯蒂芬和尼古拉吗?"
"只要你能请到,人多总会热烈一些。"
"行,定下来之后打电话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