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会的事情便这样决定了。不过,对于是否邀请斯蒂芬和尼古拉,瓦伦丁有自己的想法。
在赫伯特走后,他拿起诗集,却没有看,而是眼睛盯着门,脑子里想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对于
瓦伦丁来说,他是珀耳修斯、恩底弥翁和忒提斯的综合体,虽然他的年龄大了点儿,但这样的年龄
正是外表的美趋于成熟,内心的美开始沉淀的时候,他是一只内外都成熟得恰到好处的果子。
2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从林侬租书店出来,急匆匆地向旅店走去。他提早回来的目的并不是为
了还书,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在到达旅店后他直奔自己的办公室,前台经理巴尔芬正在那儿
等着。"这几天的情况怎么样?"他一进去就立刻问道。
"很好。因为下了场大雪,滑雪的客人增多了。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场大雪,很多东西运不过来
,特别是新鲜的水果蔬菜,不过现在已经改善了。"
"还有呢?"赫伯特的手指在硬木办公桌上像弹琴一样跳跃着,显得有些不耐烦。
"艾丽娜的工作从上周末开始由玛莎接替。"
"没了?"
"就这些。"
赫伯特看着巴尔芬,那眼光好像要从他嘴里挖出点儿什么似的。"那你跟我说过的英国客人是
怎么回事?"
"他要求进入C307房间,我拒绝了他,因为这不符合规定。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你了。"巴尔
芬的表情很惊讶,他显然认为当他把情况在电话里告诉赫伯特的时候整件事就结束了。但现在赫伯
特又提起来就表示情况没那么简单。
"不、不。"赫伯特说,"你拒绝了他,你做的很对。但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对那里产生兴趣
,他是否已经进去过那个房间。"
巴尔芬惊讶的表情更明显了。"他不可能进去的,沃恩施泰因先生。那扇门一直锁着,而且,
钥匙不是一直由你亲自保管吗?......"但前台经理突然想到了朱利安·雷蒙的一句话,匆匆改口:
"那位先生提到自己必须进去的理由时曾经说‘如果那里面发生了谋杀......'"。
"他说到了谋杀?!"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大叫起来,他睁大眼睛盯着巴尔芬,瞳孔四周都露出了眼白,呼吸也似
乎停止了,面孔由于憋气而涨得通红,肩膀一起一伏。他竭力想要把自己激动的心情给压下去。
"沃恩施泰因先生?"巴尔芬担心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赫伯特慢慢地说。"你做得很好,回去休息吧。这件事别跟别
人说。你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巴尔芬看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觉得他的表情似乎在一瞬间经历了从惊讶、恐惧、焦虑到
冷漠的所有阶段,在这之后则因为如此突然和迅速的变化而异常疲惫。
巴尔芬在旅店里工作已经有五年了,他一直就知道赫伯特对于C307房间特别看重,这不是什
么新鲜事,在旅店里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但是谁都没有进过那个房间,谁也不知道里面有
什么。虽然有时工作人员私下里会有一些议论,但由于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个很好的老板,即使
有些闲话也很快散去了。
他知道旅店曾经被多次转手,原因就是屋主人总觉得里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而且,据说曾
经有一位屋主正是死在那C307房间里。这次,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担心恐怕也是有根据的吧?
"先生。"巴尔芬在临出门时突然说,"看你的反应,似乎那个房间......"他没有把自己的想
法全说完,他知道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会明白他的意思。
赫伯特露出一个微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谢谢你的关心,巴尔芬,但是真的没必要担心
。"
这并没有让前台经理感到轻松,但他还是点点头,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赫伯特坐在扶手椅上,用两只滚烫的手托住额头,仿佛单靠他的额头已经承受不
住纷繁而来的思绪的重负了。从他的嘴里吐出一声叹息:
"伯伮斯......"
3
朱利安半夜醒来,发现那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他自己躺在床的右边,而‘他'躺在左边。
‘他'正在沉睡。全身赤裸,白得可怕,身躯在夜晚看起来散发着幽蓝的光芒;胸脯随着呼吸
一起一伏,朱利安把手指放到‘他'鼻孔下面,却没有感觉到呼吸引起的气流。‘他'并没有呼吸,
只是做出呼吸的假象。‘他'是一个死人。但‘他'的身体温暖柔软,皮肤细嫩而有弹性。‘他'好像
又是一个活人。
朱利安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感到恐惧或不安,正相反,他觉得内心非常平静。这也许是夜
色的作用。朱利安小心翼翼地撑起身体,仔细地看着‘他'。一种安静而从容的气质从‘他'美好的
姿态和唇角难以察觉的微笑中透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朱利安轻轻地说。
他把手覆盖在‘他'的髋骨上,手掌沿着身体曲线向上,经过腹、腰、胸,最后停在‘他'的
嘴唇旁边。他向那张美丽而奇异的脸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轻轻碰触‘他'的额头、眼睛、鼻尖。"
你到底是谁?"朱利安再次发出叹息。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似的,‘他'的身体突然颤动起来,像即将被飞蛾咬破的茧。朱利安
被吓了一跳,在这时才感到有点害怕,他想后退,却没有完成这个动作。
‘他'睁开了眼睛,被夜色渲染成暗红色的眼睛带着微笑看着朱利安。朱利安也盯着‘他',
想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些什么,但是他却意外的发现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丝毫可以辨认的东西,没有流
露任何思想。虽然‘他'的眼睛在微笑,朱利安却感到像是看着发生月全食时的暗红色的月球--冰冷
和荒芜。那简直不是人类的眼睛。
冬季的夜晚非常冷,虽然是在房间里,朱利安仍然觉得寒气在从四面八方往屋里涌。他抓起
被子围在身上,慢慢地后退,从床上下来。‘他'注意到朱利安的意图,笑容更加明显了,把手臂抬
到脑袋上边,将身体展开,双腿交缠着。这动作好像是无意识的,也好像是在诱惑朱利安。
"你是谁?"他问。
"我?"‘他'缓慢的爬起来,身体倾向朱利安后退的方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是你想要的
任何一个人。我可以是天使,是魔鬼;可以是你的主人、你的奴隶;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是你的
敌人;更可以成为你最亲密的情人。只要你想得到,我可以成为你的一切。"‘他'迈出右腿,一只
脚踩到地板上,向朱利安伸出手。
"不,"朱利安摇摇头,"我只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总会知道的,可是在这之前--"‘他'突然站在朱利安面前,就像上次在C307房间里一样,
快的他没有任何反应,"--我们需要互相了解,需要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他'猛地伸手捧住朱利安的脸庞,吻他的嘴唇,那股恶狠狠的劲头就像是要吞下他一样。朱
利安被吓了一跳,最初没来得及反抗,但紧接着他用手推,用拳头砸,用膝盖顶,想把‘他'推开。
但他尝试了很多方式之后,朱利安发现‘他'就像包围在四周的空气一样,根本甩不掉。
而与此同时,‘他'却更加得寸进尺地抚摸起朱利安的身体,手指轻捏他大腿内侧敏感的皮肤
。
"滚开!"朱利安叫起来。
"轻点儿,轻点儿,"‘他'说,"我并不是要折磨你,更不是要杀你。我是要让你感觉到无与
伦比的幸福美妙,那才是人生真正的目的。我说的不对吗?朱利安......"
"别叫我的名字!你为什么会找上我?!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这并不重要。我知道你的一切,连你的莉迪的一切都知道。我甚至知道你心里最深的深渊下
面究竟培育着什么东西。你不想听我说说吗?再说说你的莉迪?说说那些啃食着你的心脏、以它作
为养料生长的小东西。"
‘他'灵巧地挑逗着朱利安的欲望,让他感到兴奋,却又因此而羞耻。
"你是恶魔!"他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人人都是恶魔。你想看看魔鬼的牙齿吗?"
朱利安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渐渐发白。他的身体滚烫,欲望之火灼烧着内脏,当激
情达到顶峰后,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甜美的震颤并因此麻痹。他合上双眼,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自
己耳畔说:"来吧,来吧。看看那个藏起来的世界,它就在你的身体里。"
4
朱利安睁开眼睛,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四周不是夜晚的黑色,更不是他沉睡前看到的白色,而是葱翠欲滴的嫩绿。实际上,他四周
、甚至头顶上都是细长的柳树叶片。他觉得自己是在一片柳树林里,树干仿佛梁柱,而下垂的枝条
组成了墙壁。他伸手拨开树叶,想看看外面,但看到的只是一层又一层的绿色。
他这是到了哪儿?而他究竟睡了多长时间?否则怎么能从冰雪覆盖的小镇突然来到茂盛的树
林里。而‘他'又到哪里去了?
朱利安带着这些疑问拨开交缠的树枝,向外走去。他走了很久,当他以为自己可能迷路的时
候,一股芬芳的花香如流水般汩汩地扑面而来,树林有一面亮起来,阳光穿过叶片间的缝隙闪烁着
光芒。他加快步伐,向亮处走去,拨开最后几根枝条,从树林里钻了出来。
在他面前,是一座山谷。两侧是高耸入云的高山,最尖端直插云霄,银白色的雪线附近缭绕
着层层薄雾。而在山间是翠绿色的山谷,一座座圆丘似的小山包散布在山谷里,远远望去,就像是
法国乡间市场上码放整齐的柑橘或柠檬。山坡上覆盖着像人工修剪过一样平坦整洁的绿草,一棵棵
又大又直的墨绿色柏树点缀在山丘上,柏树脚边是一簇簇朱利安不认识的粉红色树丛,那种灌木他
叫不上名字,好像是被矮化之后又染了色的橡树。
最让朱利安惊奇的是空中。有几块像小山一样庞大的石头漂浮在空气里,没有任何东西支撑
或牵引着,完全以嘲笑物理定律的姿态随着风势轻微地上下浮动,仿佛是漂浮在海水里的海藻。这
些石头都呈现出如同刀尖向下的短刀的形状,它们的顶部是平坦的,绿草和灌木在上面生长,给这
些四壁裸露、有无数裂痕纵横的石头戴了顶毛绒绒的帽子。它们投下巨大的阴影,像一朵朵乌云一
样将一块块地面笼成黑暗。
在雪山、山谷、漂浮着的巨石间,一队白色的飞鸟正在上下翻飞,一会儿冲到雪线附近的高
空中,一会儿钻进山谷底下的柏树间绕着圈。
四周只有激荡在岩石间的呼呼风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整个景象平和悠远。但是朱利
安却感到一阵紧张,这不仅是那些如即将插入地面的巨大楔子一样的石头带给他的威胁感,还有一
种置身于沙漠中的恐惧感。因为这个明显非正常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即使那些形状完美的
草坪也散发着与世隔绝的冷酷的味道。
朱利安蒙住了双眼。他以为这是又一个梦,如钻石镶嵌在黄金托架上一般镶嵌在另一个梦里
,梦幻中的梦幻,两面相对的镜子映照出的无数个影子中的一个。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奇异的世界并未消失。带着荧光绿的青草仍在拂过他的脚面,浮在空
中的巨石四壁仍在反射着阳光,白色的巨鸟仍在平伸着翅膀利用上升气流飞翔。
朱利安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他踉踉跄跄向前走去,双手揪着头发,嘴巴里结结巴巴地叫
喊着:"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谁来回答我!"
他的声音冲出去,撞上对面的石壁后又折回来,撞在这一侧的石壁上,互相之间不断的反射
,形成一连串的回声。假如朱利安是一位声学家,一定会对这么精确的反射发生兴趣,但他只是个
快被冷漠和孤独吓死的人,只会埋头于自己的恐惧。
那一群白鸟似乎被这些回声惹恼了,它们向朱利安飞过来,用尖尖的喙啄他的脑袋和眼睛。
朱利安尖叫着向树林跑去,双手挥舞着驱赶鸟群的袭击,保护自己的眼睛。最后他冲进了柳树林,
无处下嘴的鸟群在天空中绕了几圈,飞走了,有几只的嘴巴边上还粘着朱利安的头发。
他摸了摸疼痛的头皮,结果手心里一片红红的血迹,肯定是被啄破了。"上帝啊......"他无
力地倒在地上,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那个他根本不曾相信过的名字。他在这时呼唤上帝并不是出于
信仰,而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对于自己处境的绝望的慰藉。
"谁在这里叫上帝的名字?"
就在朱利安的头顶上,一个声音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