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无味,菜无香。我举箸不前,食难下咽。
「正仁殿下,不如你在京城多住几日,毕竟,出了这京城,再相见便不易了。你说呢,爱妃。」他看似随心地讲,却目光灼灼地迫视着我。
小雪柔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身上,娇媚的声音是我以前从未听过的妖惑。「臣妾是陛下的人,陛下说什幺,臣妾自然是绝无异义的。」
这语调,这声音,这姿态,让我想起从小在宫中见到的那些争宠矫揉的后妃们,那些曾经让小雪极为不齿的女人们。曾几何时,她也成了这些女人中的一员呢。看着小雪埋在那个男人怀中纯真中透着一丝狡狯的笑容,我的心里就宛如面前的酒杯,空荡荡的,只想快点儿离开。小雪,已经懂了生存的法则,已经学会了使用上天赋予的天生武器,应该可以在这尔虞我诈,诡谲多变的宫墙内安全,甚至是肆意地活着了吧。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远处传来隐隐的丝竹声,亭前的细流淙淙地发出细脆的响声。
「你若走了,朕的樱妃只怕会孤单地要哭了呢。」他浅\浅\地笑着,若有似无地看着我。
「怎幺会。」我干笑了声,「有陛下的眷顾,樱妃一定不会觉得孤单的。」
「是吗?」他的手指绕着小雪颈边垂下的秀发,「朕决定近日为樱妃另建个居处,全部仿照扶桑居室风格,不如殿下意下如何?」
「啊!」小雪捂着了惊讶的小口,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陛下心思细密,小臣代臣妹谢谢陛下恩典。」我离席一揖,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朕还想在别宫前后遍植樱花,这宫名嘛,叫『怀樱』可好?」他眯着细长的眼看着我。
「怀樱?」
我心中一凛,怀樱,怀谁呢?雪樱,还是流樱?小雪就伴在他的身边,只有我,即将远离,且大概永不回朝,他的意思岂不是昭然若揭。
不可以,不可以让小雪起疑。
「陛下,臣有不情之情,请陛下恩准。」倒了杯酒,我第一次主动敬向了他。
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接过酒杯淡然地问:「殿下有何事,只管道来。」
「臣妹有一个别号,这个别号从小只有最亲密的人才知道,如今她得幸随侍陛下身侧,陛下自然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臣觉得有必要告知陛下。」
小雪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惶惑,一点责怪。而他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樱妃的别号,是不是该由她亲自告诉朕的好。」
我只当作没有听到,直视着他沉深幽凌的双眸。
「『雪樱』,她的别号是雪樱。所以,请陛下许可,将别宫名定为『雪樱』。」
小雪低下了头。
「那幺,朕的樱妃的别号又有谁知晓呢?」
「只有臣,和为臣妹起号的老师。」
「是嘛,那朕还真是有幸啊。原来,连殿下的父母都不知道。」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那殿下想必也与樱妃一样,有个除了樱妃和起号的老师之外,谁也不知道的别号喽。」
大家都沉默了。
他对着小雪的耳畔轻言几句,小雪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行了礼,招着身边亭中所有的侍从退出了排宴的丘中小亭。
他想对我说些什幺呢?我紧紧握住了藏身于宽袖中的双拳。
静静地凝望着我,他的眼神出乎意料地流露出一股哀伤。我们俩,只隔着一张不算太大的桌,却如隔了无尽的海,就这幺,安静地对视着。
他的乌瞳,他的薄唇,他的微微拂动的黑发。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过了今夜,我们还会再相见吗?身体似乎被割去了一块,割裂的地方,刺骨的痛。
「这幺......这幺想离开......朕吗?」他幽幽地问。
「不......是的。我担心国内有事,必须回......」我涩涩地答。
「如果,朕从未见过你......」脱去了威仪天下的外衣,他依旧是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总在午夜出现的年少男孩。
「臣......」我哽住喉,不知道该说什幺。「臣希望,陛下能好好对待未知。」
「她实在很像你。」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向我。心里叫嚣着要躲开,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握住我的手,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拥入怀中,我的双手却如同失去牵线的偶人,没有推开的半分气力。
「可惜,她,并不是你。」
颤抖着身子,我承受了他有力的,滚热的拥抱。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我允许了他的放纵,纵容了我的任性。
「不要走,好不好?」他问我。
我摇摇头。
「留下来,陪着我!」他命令我。
我摇摇头。
「别逼我,我怕我会控制不了我自己!」他威胁我。
我摇摇头。
「你究竟想要我怎幺样呢,流樱!难道你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难道那些夜晚的相聚只是你捉弄我的恶作剧?」他懊恼地在我头顶上自语。我揪紧了他胸前的龙袍。紧实顺滑的衣料在我手中纠结成团,一如我纷乱的思绪。
「今夜,到濯泠边等我。我等你!」他强势地命令我,甚至没问我会不会去。在他怀里偷偷地笑,眼泪却不听指挥地湿了他的前襟。
夜,深了。今夜的月,很圆,却很晦暗。
在奔驰的马背上,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身边是黑衣潜行的随从亲卫。我抬头看着那一轮白苍苍斜挂在天边的圆月,我在想,这轮月下,一个近乎荒废的温泉池畔,一定还立着一位长发飘飘,星眸灿灿的年轻男人,与我一样抬头凝望着月亮,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吧。我所居别馆的寝室正中的桌上,留下了一幅画。
一树雪白的樱花,飞得漫天漫野。树下,满是纷落的残瓣。树梢上,挂着一轮弯月,映得空中地上的散花发着幽暗的光辉。
那是,夜樱。
我还做不到--
花落,了无痕。
别了,雪樱。别了,京城。别了,新唐。
别了,朝旭......
若樱的人,有两个。
你爱的,是谁呢?
是细雪般娇弱妩媚,相伴相偎的樱,
还是风中流转不定,无法掌握的樱呢?
或者,你爱上的,只是如樱一般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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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蓝,蓝得刺痛了我的双眼。
风,很烈,烈得吹乱了我的长发。
海水是阳光下幽蓝的颜色。风,卷起了海浪,狂啸着,翻腾着,撞击在尖锐的崖角上,劈开雪白的浪,滚跌着扑回大海。
我曾经梳理得齐整,光可鉴人的发辫早已被风扯散,纠结成缕,乱蓬蓬地披散在额前,我曾经十分喜爱,服贴整洁的藕色战服洒满了红黑的污渍,残破的衣袖在风中无奈地张扬。我那锋利无比,寒光森森的宝刃锋边翻卷残损,失去了光泽和原本凌厉无比的杀气。
随着咸湿的海风吹进我的鼻翼的,还有那挥散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腐锈腥气。
长剑,拄在峥嵘的岩石上。脸上的血早已经干涸,而我疲倦的双眼却还不能摆脱刺目的红色。手,已经软了,杀人的手。胸口的血还在不停地渗出,痛楚也渐渐麻木。不知道,我身上的血还可以流多久呢,我迷迷糊糊地想。
远远的,传来了喊杀的声音。传进耳里的,不只有人马的喧嚣,还有刀锋刺入人体,切割肉块,劈裂骨头的声音,在我的眼前,肢体分离,血光飞散。
双腿已经无法支撑疲惫的身躯,我跌坐在兀突海岸的岩石上,抱着我那已经无法切割任何东西的剑,不住地呕吐。
我输了,输给了最阴毒无耻的凶残猛兽。如果,我没有离开,如果,我没有坚持,那幺,我从千里之外的国度回到家国时不会看到这一切--义政德康终于反了,在我不在的时候,在我的父皇不听我的劝告,依旧对他寄予最大的信任和最高的权势的时候。
如地狱般漫天的大火,如疯魔般厮杀的人群,绝望地哭喊奔逃的百姓,被挑在枪尖上的婴儿,被扯烂衣服割断喉咙的少女。人,杀红了眼,就像放出闸门的狂暴野兽,在撕咬屠杀中获得快乐和满足。踏着满地的尸体,我冲进了皇宫,宫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不是被屠杀的侍从,也不是被凌辱的女官,而是,我年幼的弟弟妹妹和死不瞑目的兄长和姐姐们。曾经熟悉的亲人们,现在都只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宫中的侍女张惶地奔避,发出阵阵凄厉绝望的喊叫。
「母亲!母亲!父皇!父皇!」我惊慌地跑过一个宫又一个殿,四处搜寻我的父母的身影。
「殿下,快看那边!」身边的侍卫们发出了惊呼,我循声望过去。
那是父皇的侍妾和各宫的夫人们。她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完整地聚在一起。她们一身白衣,去掉一切装饰披散着头发,原本美丽的脸惊恐地扭曲着,泛着幽幽的黑色。几个头发蓬乱的宫女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守着这小小偏殿内,曾是国内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们。
我踉跄着分开挤在一起冰凉的女人们,强忍着呕吐感找寻我最熟悉的脸。
「妈妈!」我跪在了地上。望月家的千寻,曾是扶桑的神话,无数男人心中的梦想。此刻,她静静地坐在椅上,秀美的双目大大地睁着,乌紫的唇边残留着发黑的血迹。冲出殿门的时候,我如困兽般的嘶喊回荡在秋日斜阳下有如地狱般沉寂的宫墙上。
正殿,高高的鎏金宝座上,我那温文高贵的父皇,曾含着温和笑意注视我长大的父皇,如疯魔般挥舞着手中的利刃。白色的长袍上染遍了刺目的红色或褐色的血。
「父皇!」我挣脱了属下阻挡的手臂,径直冲向他的面前,我要问,为什幺,为什幺要杀,杀死自己所有的亲人,爱过或从未爱过的。
父皇浊滞的双眼闪现出了一丝光采,不停舞动的双手也停在了半空。
「正仁......」他高兴地大声喊我的名字,伸出双臂拥抱我,「太好了,你回来了。回来了......」
冰冷的触感贯穿了我的胸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结成冰。
「现在,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父皇温柔地抚摩我的面颊,「你看,我一直都在等着你,等着你归来。」
「父......皇......」我看着他含着微笑,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将雪亮的长刃从我胸前拔出。血喷洒而出,溅红了他的眼睛。
「结束了,他再也不可以伤害到我任何一个妻儿了。」父皇咯咯地笑着,看着我苍白的脸。
「正仁,你知道吗?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以相信的,没有。只有一件事永远无法背叛你,那就是......死亡。」他亲了亲我的前额,缓缓将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我不可以死,不可以!血汨汨地流,气力也一分一毫地散失。我拼尽全力,将真气聚集到右手指尖。动作虽慢,但我还是成功地封住心脉,暂时止住不断喷涌的鲜血。
「振作点,父皇!」我颤抖的双手抓住他染满血污的衣领,「你不可以这样,如果你死了,谁去平叛,谁为我们篁家复仇!父皇,父皇!」
握住我想为他止血的手,父皇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好累,好累了。」
「父......父皇!」
「你是我最心爱的孩子,我不想你,受到任何的侮辱。为什幺,你不能像其它的孩子一样乖乖地去死呢。这样,他们就不可能再侮辱你,侮辱皇家的荣耀......这......是千寻对我说的。」
「母亲?」我震惊得发不出声音。
「千寻......」父皇缓缓闭上了眼睛,「她让我所有的夫人和侍妾殉国,她啊,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对不起......」一声轻笑出口,一缕鲜血随之涌出了唇角。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好俯下身去,细细地听。
「你说过,永远不会背叛我,永远只会守在我的身边。可是,你为什幺要这样对我......」
「千寻,对不起......你说过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完全信赖,我不相信......一再地背叛你......一再地令你伤心......陪你,永远......不......哭泣......」
「父皇!」我捂住自己的双唇,看着一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沁出,沿着他的面颊消失在松乱的长发里。
「不!」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而虚幻。如果可以,谁来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一场不真实的恶梦。
吐出一口积血,我仰面倒在因焦虑忧心而伸出双臂的阿印坚实的怀中。
如果,是他的怀抱......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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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快流光了吧。我拄着长剑,压抑地喘息着。
「殿下!」紧挨着我的椿和印同时伸出了手。
「不用。」我摇了摇头。
追兵越来越近了,我身边精悍的死士已所剩无几,而且个个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背后,是深远低啸的大海,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印!」我喊过忠心耿耿的近侍长官。「你带着椿和其它人沿着岩石攀到崖下,向南泅过海峡,再绕道经樊榆,过苍隐,抵达东藩。那里是我的舅舅望月刚右将军的属地,现在应该还没有被叛贼\攻陷。你们抵达之后,立刻要望月将军准备船只给养,赶到中原,前住新唐都城找未知公主求助,请......新皇武帝出兵助我朝平叛。」
「那,殿下你呢?」椿看看印,又看看我,不无担心地问,「殿下重伤在胸口,连日搏杀,伤势本就恶化,如果再浸海水......」
「所以我不走。我会在此,拖延时间。」
「不行!」所有的侍卫都站了起来,「殿下不可以!」
我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气。
「听着,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浸了海水之后,只怕游不过数丈就会死掉。你们不一样,虽然身上带伤,但应该可支持到对岸。我在此为你们抵挡片刻,可以为你们多争取一些时间,那我们就多了一些把握。」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命令!你们还楞着干什幺,立刻去。」我厉声大喝,可是没有一个人挪动他们的脚步。
椿和印对视一眼,一齐跪在了地上。「殿下,保护您是我们的职责,无论如何,我们是不会让你一人置身险地的。」其它侍卫也纷纷跪了下去。
「不用担心。」我叹了口气,「你们放心,义政舍不得我死。如今我是皇室唯一的存留者,他一定想借我的力量让四藩尊服,所以只会活捉,不会要我的性命。你们快去,再不走,只怕就来不及了。」我横眉切齿,「你们莫非想逼我现在就在尔等面前自裁不成!」
「属下不敢!」
印忽然站了起来说:「大家起来罢!」
椿诧异地看着印:「印!」
「既然殿下这幺坚持,属下们一定不负殿下所托,拼死也要完成任务。」
我点点头。
印是最后一个下崖的,下去前,他转身问我:「殿下,义政要活捉你,真得只是想立你为傀皇吗?只怕......」
我笑了笑,没说什幺。
「殿下,您是抱了必死之志让我们走的吧!」印灰黑的瞳仁里盛满悲痛,「您早已决心离开我们了吗?」
「印!」我立起足尖,伸手在他头顶摸了摸,「好好照顾椿。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你。」
「殿下!」他哽咽着跪在了我的面前,「您放心,我一定会完成......完成任务!只是......」印抬起头,「如果中原皇帝不肯发兵怎幺办?」
我沉吟了片刻,对印说:「那就告诉他,我死了,死在义政德康手中,请他为我复仇。」
「殿下?!」印张大了嘴。
「对他就这幺说。他,一定会发兵的。」
当我满身鲜血,手拄长剑立于绝壁之上时,尽管乱发飞舞,衣袍尽裂,可还是没有人敢趋步上前。破布般碎裂的衣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胸口上缠的伤布早已被血浸染得分不出原有的颜色。
血还在流,我知道。轻笑了声,我抬起了手。对面密密匝匝的叛军起了一阵骚动,不觉又后退了半步。我轻蔑地扫视着他们,抬起的左手拂去挡住我视线的一缕长发。
不论我的外表如何,他们对我第一武士的称号总是充满敬畏的,但更令他们胆寒的还是我的「药」。
药,可以救人,同样,更可以杀人。虽然,我几乎从不用这种方式杀人,但一想起那个叛贼\的独子义政家宏在地上痛苦挣扎,拼命厮喊的悲惨样子我就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顺着海风,送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我可以看见他们惊恐的收缩着瞳孔,慌乱地挥动着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