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日礼物(下)
这一桌坐了两个音乐鬼才,乐器没有小公主珍贵,被放在了卡座靠外的一侧。三人正聊着闲天啃汉堡,一个步伐匆匆的男人突然经过,甩着手臂撞到了琴盒上。小提琴还好,季玩暄的大提琴却一下子被碰倒,掉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碰撞声。他脸色一变,立刻站了起来。男人瞥了他一眼,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扭过身子还想继续走,却被沈放一把攥住了胳膊。少年弯下腰小心地扶起琴盒让季玩暄检查,转过头便换了一副极为冷淡的态度:“先生,麻烦先道歉,如果有损伤,还需要赔偿。”那男人被沈放锁住肩肘动弹不得,仍然没有软下口气,还在费力地扭着头对他叫嚷:“道什么歉?我还没让你们赔偿我呢,放在这里挡道是想碰瓷吗?快把我松开!”过道狭小,季玩暄却顾不得那么多,连忙蹲下来慌里慌张地打开琴盒,仔仔细细检查乐器有没有受到损伤,眼泪都急得在眼眶里打转。沈放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眉头不由高高蹙起,手下亦是力道十足,把那人的胳膊往身后又拧了一拧,换来一串惨叫。“道歉,或者去医院。”侍应生看到不对,立刻走过来劝架。他们的乐器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卡座里,周围人看得清楚,纯粹是这人走路不规矩像个螃蟹,也跟着出声指责起来。大提琴没事,只有琴盒边上磕掉了一大块漆。季玩暄抱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向沈放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可以放开了。但沈放没动。混乱中,沈小米顺着座位爬过去拍了拍小季哥哥的手背,学着家长的模样安慰他。季玩暄的眼神软了软,和小女孩轻声说了句“谢谢”。很快的,在众人的齐声指责之下,那螃蟹人终于软了下来,臊眉搭眼地支吾了一声“对不起”。沈放本来还想让他大点声,但季玩暄却已经耷拉着眼皮不看向这边了。心脏像被人狠狠揉了一把,又疼又涩,沈放手下一松便放开了那个家伙。男人挣脱束缚,立刻缩着头灰溜溜地跑了。大提琴是季玩暄六岁时的生日礼物。他和季凝的生日相差不过四天,在此之前,每一年生日小朋友都会和妈妈互送一朵漂亮的折纸小花。季玩暄还记得那天是自己第一次从姥爷家回来,季凝牵着他的手走进一家乐器店,蹲下来捏着儿子红扑扑的脸蛋,笑眯眯地问小小季最喜欢哪一个。十余年来,他是那么、那么地珍惜这件礼物。琴盒上手指大小的磕痕简直触目惊心,季玩暄不敢多看,也再提不起兴致。虽然为了不扫兴还在竭力扯着嘴角开玩笑,但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连沈小米都埋头狂塞薯条,不敢吱声。气氛沉闷到后来,季玩暄也不再强颜欢笑让大家难受,直接低下头,彻底不说话了。好好一顿午饭就这么被迫憋屈散场,季玩暄心里滴着血,在麦当劳门口把围巾重新围到沈小米脖子上,用他的打结天赋系了一个无法轻易扯开的结。“我先走啦,你们回去注意安全。”他摆了摆手,努力扯出一个不算太难看的笑容。沈放却走过去,一把拉住了男生冰凉的掌心。“我们一起走。”沈叔叔终于独裁到了小季哥哥的头上。还没等人反驳,他就拉着这一大一小往马路边的出租车停靠点走——中途还停下来,不由分说地接过大提琴背到自己背上,一副“你不跟我走我就不还给你”的匪徒架势。季玩暄:“……我走。”上车先送沈小米,她家在城南,季玩暄家在城北,沈放家在城西。按照最近的路线应该是画个半圆各回各家,但把小侄女交给自己堂嫂后,沈放却重新上车关门,一点犹豫都没有:“师傅,上城北,景云胡同。”季玩暄眼神复杂地看了沈放一眼,但小伙挺酷,不看他。师傅回过头:“景云胡同在哪?”沈放:“……”季玩暄终于笑着叹了口气。他向驾驶座倾了倾上身:“您往泗平路开,到地方了我再给您指。”“好嘞。”师傅爽快地答应一声,发车了。沈放红着脸:“……”季玩暄好心地没有盯着他看,只是像来时那样将头偏向车外,借着窗玻璃上混着细尘的倒影,安静地描摹沈放懊恼的后脑勺。琴盒被磕了一块,但他的心却被人小心翼翼地补了起来,末了还仔细地种了一排歪歪扭扭的行道树,挡风效果从目前看来,特别不错。出租车最终停在了胡同附近的小公园边上。季玩暄抱着大提琴下车,刚想回头和沈放告别,便看见这人也紧跟着下了车,而本该送他回家的司机师傅已发动引擎扬尘而去。季玩暄:“……怎么了?”沈放没回答他,拉着人往公园避风的亭子里走。季玩暄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目光一路追随沈放轻扬的碎发,被脚下的石子绊了好几次,根本不好好看路。沈放拿他没办法,无奈转身,到最后几乎是半搀着人走了进去。风声一下被隔绝在窗外,季玩暄抱着琴快要哭出来了:“到底怎么了啊?”沈放没有说话,他从卫衣兜里取出一条彩色的硬纸壳,微微一弯,竟然变成了一个生日帽的样子。季玩暄瞪大了眼睛。沈放拉住他后退的步伐,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放在少年的头上摆好,又变魔术一般掏出了一个打火机,在两人面前点燃。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喉头的干涩:“许个愿吗?”季玩暄手指颤抖,忍了一路的眼泪不争气地大颗滚落下来。沈放:“我才知道校庆那天是你的生日,现在补过一个吧。”生日帽是用季玩暄的会员卡换来的,凑巧而已。沈放催促道:“许个愿吧,许完愿就给你礼物。”季玩暄胡乱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放下琴盒,双手紧握,缓缓闭上了眼睛。希望沈放永远快乐。他睁开眼,轻轻吹了一口气,沈放默契地松开拇指,一星火焰瞬间灭掉。“好了,你的愿望肯定可以实现。”季玩暄揉着眼睛笑了出来。沈放说到做到,收起打火机后,他又从另一个兜里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本来想下周给你的,所以还没包装,凑活一下吧。”竟然真的有礼物。季玩暄的脑袋霹雳哗啦地炸着烟花,他颤着指头接过盒子,试了好几次才哆嗦着手打开,好不容易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条锁骨链。沈放继上次无意中瞥到季玩暄的领口以后,一直觉得那里太空了。他将坠着银质开心果的链条提起来,替小季系在了脖子上。北风呼呼吹,此处却有一隅可安。沈放揉了揉他的脑袋,一口气用完了整整十六年的温柔。“希望季玩暄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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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看到这里的姐妹永远快乐呀
初雪(上)
季玩暄最近迷上了看韩剧。每天晚上十点,无论作业写没写完,他都会准时飘到电视机前,和季凝挤在一起看一集双门洞的家长里短。但他对猜老公环节毫无兴趣,每次季凝问他“小泽”还是“狗焕”,他就会回答“小泽”和“狗焕”。成年人才做选择,他全都要。电视剧里的冬日与燕城的寒风一起降临,两个姓季的一人揣了一个暖手袋,各自窝在被子里只将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在正峰哥探出半只身子提醒弟弟“初雪的时候记得叫醒我”时,季玩暄眼神一软,悄悄从被窝里伸出手机捏了个截图。季凝撑着下巴靠在沙发扶手上,余光瞥到儿子的动作时,嘴角没忍住勾了勾。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被谁惹了眼睛红红的,这会儿一看电视又开开心心的了。小孩子脾气。不过,初雪啊……她歪着脑袋看向电视机里的漫天雪色,眼神却好像直接穿过了液晶屏幕,在充满雪花点的时间海胡乱穿梭,最后缓缓落在了一个被她遗忘许久的角落里。阿凝,外面下雪了,我给你堆了个雪人,早上起来记得看。什么啊,你大晚上这么久不回家就是干这个?幼稚鬼。哈,要哄你开心嘛,想给你个惊喜。说出来就不是惊喜了,笨蛋。……可是,我忍不住啊。年轻男人苦着一张脸对她傻傻地笑。季凝的眼神跟着柔和了下来,但还没来得再和他说一句话,那张清俊的面孔便忽然变得扭曲模糊起来。阿凝,阿凝……“妈妈!”季凝回过神来,蓦然瞧见一张大脸贴在自己面前。“怎么?你困了吗?我们关电视睡觉吧。”眼前的画面被这傻儿子搅得灰飞烟灭,季凝把他的脑袋拨拉开,披着小被子站起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你看完再睡吧,别再背着我多看一集啊。”季玩暄:“怎么可能,还有没有点基本信任了。”季凝摆了摆手:“晚安,帅哥。”季玩暄趴在沙发靠背上目送她:“晚安,美女。”顺手关掉大屋的日光灯,季凝推开了自己卧室的房门,特意降低音量的韩语被关在身后,她低下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久没有想起来了,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梦到。好在儿子傻精傻精,看破也不会说破。屋里的暖气刚烧几天,正是最旺热的时候。季凝不怕捂一样将自己牢牢裹在了厚厚的羊绒被里,安静地垂下眼皮。一夜无梦,好像刚闭上眼睛一会儿,天就忽然亮了。她甚至有些怅然地发现,自己连昨晚睡觉的姿势都没有变。不知道可不可以去医生那里看看,自己睡眠质量太好该怎么办。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这两天自己休息,季玩暄也不吵她,还把她早上的闹钟全都取消了,自己早睡早起还给妈妈准备早饭。这会儿九点多钟,他早就已经上学去了。季凝抱着双腿坐在床边,下巴抵在膝盖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懒洋洋地伸出手臂想把窗帘拉开。她怕光,屋里装的是遮光窗帘,一拉上便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这会儿天光骤然自窗帘缝隙打进来,她不由地抬起手遮住了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明暗的转换,季凝走下床一把拉开了窗帘,只需一眼就注意到了窗台外侧被放了什么东西。她打开一扇窗户,小心地拿起了儿子上学前放在她窗边的雪人布偶。“……”多大的人了,还要儿子哄。季凝伸出食指戳了戳雪人呆呆的胡萝卜鼻子,弯了弯眼睛,很轻地笑了出来。最近全市教学评估,各中小学校纪抓得很严,信中门口每天早上督查的同学增加了快一倍的数目。季玩暄扶着眼镜,正非常严肃地检查着同学的仪容仪表。“你这个头发把耳朵藏起来了,不行奥,回去得剪,先撩起来看看效果……咦,怎么还有耳洞呢?不行奥,回去得剪啊啊啊啊啊——”季玩暄捂着自己被揪起来的耳朵,使劲踮脚:“主任!我错了!”教导主任彭建华一脸怒气冲冲:“大清早不回班级早读,跑到这来现眼,是不知道最近教育局下面来人微服私访吗?尽给我丢人了!他们就站在学校大门口,来来往往全是看热闹的学生,季玩暄一手捂耳朵一手捂脸:“那您快让我回去背课文吧,一会儿领导就来了,还以为您体罚同学呢。”彭主任更生气了:“你还会威胁老师了?我现在就去和你班主任聊聊……”“爸。”刚才被季玩暄骚扰的女同学一击即中,堵住了彭主任飞扬的唾沫星子。彭建华脸一红,手下力道跟着放松,叫小季溜到了彭也的身后:“说了多少次,在学校叫我主任……”五年了!五年了!终于让他找着机会说出这句话了!彭也掩护着季玩暄后退两步,满不在乎道:“主任,我俩讨论物理题呢,先走了啊。”彭建华还在不停回味那两声“爸”和“主任”,直到两人快消失在视野里,他才回过神来,大喊一声:“一个文科生,一个理科生,讨论什么物理题!”旁边值周的同学想笑又不敢笑,连忙就近抓住人开始盘问作业完成情况。季玩暄回头看了彭主任一眼,心有余悸:“他在家里也这样吗?”彭也吹了个泡泡糖:“不呢,他在家乖得像小猫。”季玩暄:“……”自己同桌是主任千金这回事,季玩暄也是这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才知道的。得知真相的那天他在窗台边发了很久的呆,从头回忆了一遍过去一年的学习生活,虔诚地向老天焚香祈祷自己没有做出过任何骚扰女同学的举动。算了,勉强有一项吧——帮大队长追爱的事。彭也很纳闷:“宁则阳怎么回事啊?我连小希的血型都告诉他了,结果人现在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号暗恋对象呢。”说起这个季玩暄可有素材,立刻拉着前同桌添油加醋挤兑队长。两人笑得走路都不利索,得互相搀扶着前行,神似春晚舞台上的白云与黑土。十来米的地方,沈放不远不近地缀在两人身后,表情有点冷酷。季玩暄不是说他喜欢理科生吗。“班长买了一对儿情侣手链但不敢送出去,就自己全戴上了,胳膊上滴溜一串那叫一个非主流。他还不敢让主任看见,现在天天扎俩腕带,一取下来全是被手链印出来的红窝窝。”季玩暄伸出手腕示意:“左手一条海豚,右手一把爱情锁,四周点缀着繁星与爱心。”彭也拍着大腿叫绝,颤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指着季玩暄笑道:“还说他呢,你这高领毛衣都穿一周了,不会也在掩饰什么有的没的吧?”季玩暄:“……”他不自在地揪了揪领口,虚张声势道:“你怎么侮辱同学呢?我有三件高领毛衣,这都换了第二件了,二彭你根本不关心我!”彭也:“我不信,你让我辨认辨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教学楼前,一男一女两名同学公然拉扯着领子看来看去。伤风败俗莫过于此。沈放:“……”在那两人的视觉盲点,全校最凶的女老师正在下楼,预计二十秒到达现场。沈放木着脸装没看见。季玩暄和彭也还在打闹,看起来智商就比幼儿园小朋友高点不多。女老师即将下到一楼,只差五秒就会看见他们。沈放闭了闭眼,总共花了三分之一秒的时间犹豫加叹气。时间太短,下一瞬少年已经动作利落地跨上大台阶,站在教学楼前一把揽住东倒西歪的季玩暄,顺手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拉着他离彭也远了两步。女老师刚好从楼里出来,斜了他们一眼,丢下一句“赶紧回教室”就匆匆走了。季玩暄:“……”彭也:“……”差点儿酿成“男女同学行从过密”的惨祸。彭也不怕教导主任,但巨怕这位眼睛长得和绣春刀一样的女老师,劫后重生仍觉得后背一身冷汗,掉下一句“我先走了”,就行尸走肉一般背着书包离开。季玩暄比她强点不多,心脏突突得快要跳出嗓子眼。偏偏沈放还不放开他,仗着手臂长横在自己肩膀前面,拦着人逃跑的去路。季玩暄:“……预备铃要打了。”沈放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立刻松开怀里的人往旁边躲了两步,像是被烧红的木炭烫到了一样。察觉到小同学的“嫌弃”,季玩暄皱了皱鼻子,怦然心动烟消云散,转过头对人做了个鬼脸:“多谢啦,我也走了哦。”前阵子季凝不再加班以后,季玩暄也去校篮球队陪训去了——虽然连替补都算不上,但他的手臂恢复得很不错,宁则阳只抓住机会找了三天茬。大提琴在勤奋练习下也终于回到了之前的七八成水平,他在上个周末好好给沈小米叔侄展示了一番,小姑娘都听哭了——她又变成拉琴最难听的那个了。一切都在顺其自然地进行着,喜欢的念头藏得很好,喜欢的人也没有离开,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是不是太过顺遂了些。季玩暄隔着毛衣摸了摸两颗开心果的轮廓,眼尾挂上了暖融融的笑意。感谢护身符。预备铃打响,送他护身符的那个人才刚刚走进教学楼。沈放一手插兜向前散步,一边抬起刚刚揽住季玩暄的左臂,摆在自己面前翻来覆去地端详。神情凝重,好像在思考什么极为严重的问题。“绣春刀”女老师又回来了:“这位同学,你哪个班的,还不回去上课?”沈放放下手臂,面不改色地看向她:“老师,我在复习生物,默背肌肉名字。”绣春刀:“……你是不是看我很好哄?”沈放已经走远了。彭主任、绣春刀:……在信中当老师真的很难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