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如鸿毛(下)
“芬达。”房门被推开,小朋友循声望过去,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爸爸!”男人弯下腰抱住向他没头没脑跑过来的小儿子,高高向上举了举,芬达立刻开心地尖叫起来。这一周都是小朋友的奶奶来送饭,芬达爸爸许久没有出现过了。“爸爸,奶奶说你去取医药费了,你取到了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回家吧,我很好呢!”男人揉了揉儿子光溜溜的小脑袋,对房中另外两个人腼腆地笑了笑:“取到了,我刚刚给你交了住院费,我们再住一段时间吧,好不好?”芬达有些为难:“期中考试之前能回去吗?我怕我考试不及格。”好简单的问题,但却难住了他无所不能的爸爸。季玩暄走近一步,捏了捏芬达抓完糖还没洗过的小爪子:“怕什么,我的作业都给你做,你肯定考得很好。”他十几年来见过最好哄的傻孩子便立刻开心地搂住了爸爸的脖子。不知道被爸爸抱是什么感觉。季玩暄只很小的时候被杨又庭抱过几次,自从发现站在旁边的杨霖煊并不喜欢,他就再也没有向大人讨过拥抱了。季元更不必说,这个冷酷的男人连自己儿子都懒得抱,他们兄弟两个倒是经常被这人扛到肩上随时准备挨揍。真是个坏男人啊。芬达被爸爸抱出去晒太阳了,季玩暄从路拆送来的果篮里捏了只苹果,握着水果刀安安静静地坐到了女人的床边。用药后的季凝一向爱装深沉,今日倒是难得精神不错,还能坐在病床上逗儿子玩。“哎,帅哥,你知道你为什么姓季吗?”这问题可真新鲜。季玩暄一边削苹果,一边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应声:“不就是您怕季姥爷不认我这个野外孙吗?”季凝瞪了他一眼:“孽子!”苹果皮断了一半,被季玩暄当大大卷一样往嘴里塞。他削了一小块果肉递到季凝嘴边,嬉皮笑脸地讨好:“好甜的,妈妈吃。”季玩暄从小就虚心认错,坚决不改。现在长大了,连认错都没有,只剩下虚心了。不过季凝确实很吃这一套。她最近有点味觉失灵,时常尝不出来味道,将吃苹果说成味同嚼蜡有点过分,但也就是换成嚼另一块脆一些、水分也多一些的蜡罢了。可她此刻却在心里认同了季玩暄的说法。是甜的。“你刚才说错了喔。”季玩暄侧过头,半边眉毛微微扬起,没明白过来季凝在说哪一句。女人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秋日的午后阳光暄软,季凝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忽然笑了出来,那双被儿子继承了七成的明眸弯弯,像极了一对被映在清潭中的精巧月牙。她眼底的小得意没有藏好,像是每一次成功忽悠儿子以后不小心露出来的马脚。但她也知道,其实每一次都是季玩暄让着她的。“你姓季,是因为你爸爸也姓季。”不过这一次真的是她赢咯。手中的苹果无知无觉地滚落到地上。季玩暄怔怔地望着季凝澄软的笑眼,极慢地扯了扯嘴角。可是他不知道,两行清泪也瞬间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争先恐后地盈在少年的下颌。似乎想要追随那颗不幸的苹果坠落地面,但却又迟迟抓着他的肌肤不愿离开。马上就要十八岁的大男孩,习惯了吊儿郎当,无时无刻不是神情自若,但此刻却又哭又笑,十足的狼狈。季凝没有笑话他,也没有出声安慰。女人依旧是笑眯眯的,但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充满眷恋地抚了抚季玩暄贴着青皮的寸头。 “我给你讲讲你爸爸的事吧。”“不听。”季玩暄用力地摇了摇头,眼泪被无可奈何地甩落下来验证万有引力。“出院了再讲给我。”真让人为难。季凝捏了捏他的耳朵,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杨又庭出现在周四的下午,背后还跟了一个杨霖煊。季玩暄出门打水,路过楼梯间的时候刚巧看见这一对父子从电梯走出来,他还以为自己眼花,站住等了一等。杨又庭表情很复杂,杨霖煊表情更复杂。季凝住院的事他们家没用心隐瞒,也没特意宣传,但凡杨又庭忙过手头的案子想起要来看看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的后知后觉。他看起来很难过,可能是因为季凝的病,也可能是想起了多年前那次差点来不及的煤气中毒。虽然在法庭上所向披靡,但关于亲人与朋友,杨又庭似乎总是感觉无能为力,可并不是他的错。季玩暄对他笑了笑,温和得一如最寻常的呼唤。“叔,你来啦。”大人们不知道在房间里聊些什么,少年们趴在这一层的公共露台上,眯着眼睛共看夕阳。他们很少有这样安宁呆在一起的时刻。季玩暄和杨霖煊,听名字很像是一对表兄弟。如果他那倒霉爸爸也在的话,他们原本确实应该会是一对关系很好的兄弟。关于自己亲爸的事,季玩暄知道的很少,只大约了解杨又庭结婚前和他们夫妻俩都是很好的朋友,好到提前就约定了未来孩子的名字要有一个字相像。季玩暄出生以前,杨又庭便已经挑好了“瑄”字,取的是君子温润如玉的意思。但是后来的杨太太却很不喜欢,她觉得这两个“宣”字相似度高得眼睛疼,硬要换成其他字才好。只是一向顺着她的杨又庭在这件事上却十分固执,夫妻两个为了个名字冷暴力了不知多少回合,最后还是各自退后一步,妥协成了一个“煊”字。也许名字真的和命途是挂钩的吧。比起季玩暄,杨霖煊的童年确实要更水火不容一些。“你怎么来了?”季玩暄眼皮半垂,感觉有点困。杨霖煊的声调有些飘:“我不应该来吗。”这说的又是哪门子的话。不过也不是第一次被曲解了,季玩暄很熟练地对小男生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一点没放在心上,可这次杨霖煊却既没有冷笑,也没有从鼻子里哼出怪里怪气的动静。他看着季玩暄,眼神有些哀伤。“对不起。”“……”季玩暄眨了眨眼,懵住了。杨霖煊难受地低下头,最难启齿的话已经出口,其他的尽可顺势全部吐露。他说:“小叶……叶于闻把他做的事都告诉我了。对不起,季玩暄。”对不起。季玩暄看着橙红的晚霞,眼神有些迷离。他此刻最需要的似乎不是这句话,但是小弟弟能向自己说出这三个字,他还是感觉出了一丝慰藉的。杨霖煊抿了抿嘴唇,很主动地开口:“他和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旷课太多,又和校外的人关系过密,已经快被劝退了。”季玩暄不大清楚他想表达什么,只得温和地“嗯”了一声。“我会盯住他的,他要做什么事情,我会拦住,拦不住,就提前告诉你。”这次就说得很明显了。季玩暄回头对上男孩子低垂的目光,很惊讶,惊讶之后,又有一点点怜惜。他想了想,还是选择将心里话坦白出口:“叶于闻对你并不好。”杨霖煊不是交不到朋友,他那样骄傲的性子,没必要这样委屈自己。小王子终于抬起头,对他颇为苦涩地笑了笑:“他是我的小学同桌,很久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小疯子也有清朗天真的过去,叶于闻很幸运,有人愿意一直记着他的好。季玩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虽然讨厌叶于闻,倒也并不会厌屋及乌,杨霖煊对他的朋友怎么样,那是他自己的事,并不在季玩暄对杨霖煊的评判标准之内。唉,真绕嘴,还不如听杨太太的话,换个名字呢。很难得的,沉默在他们两个之间并不显得令人难受,甚至当杨又庭从病房里走出来寻找他俩时,季玩暄还意外地从小男生告别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舍。小孩子似乎天生就会对身边的兄长生出天真的孺慕之情,只不过属于杨霖煊的幼时依恋很小就被迫塞进了封闭的盒子里——但他最近似乎找到了钥匙。季玩暄有些想笑,但还是认真端出了兄长的派头:“回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你知道的。”他这话说的其实有些敷衍,毕竟小王子回去情绪退潮以后骂自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联系他。但季玩暄没有想到,电话这么快就打了过来,而且就在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刚下。很多时候,恐惧的出现往往并不起眼。很安静,你可以假装听不见它。电波声里,杨霖煊的嗓音几乎有些颤抖。“哥,有人、有人在教学楼顶,好像要跳楼。”但它会越来越响。“叶于闻和我说过,我当时没当真……他、他说他找到了附中的那个老师,说了一些话,那个人发了疯,也神神叨叨的,说是要让他爱的人记住他,牢牢地印在心里,这辈子永远也忘不掉。而唯一的方法就是,就是……”死在沈放面前。非常响。季玩暄从来没有见过教学楼下挤满这么多的人群。光怪陆离踮脚拥挤的人头攒动,塞满耳朵的无数窃窃私语,暗地里兴奋的起哄,老师们疏散学生的怒喝,还有顶楼的那个人,一遍遍叫喊的“沈放”。他推着人群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内心空荡荡,只听得见风的回声。“小季哥!小季哥!”有人奋力冲到了他的面前,镜架歪了也没顾上扶,平光镜后是别人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的惊慌失措。“我哥、放哥在那边!你快去看看他吧!我怎么也拉不走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出现一次急转直下的感觉。厄运接踵而至,砸得人几乎来不及看清这一次落到头上的又是什么。穿越人潮看见沈放的那一刻,季玩暄甚至觉出了一丝平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平和来自何处,直到后来无数个睡不着的夜里,心中一遍遍涌起相似的感觉,他才在某一瞬恍然明白,这大约是因为认命。“放哥。”季玩暄走到他的身后,拉住了沈放僵硬的手臂。眼下这一刻,也就只有他才能把这尊雕塑轻轻拨动一下。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叫。季玩暄按着沈放的脑袋,无比温柔地将他揣进了自己的怀中。在那短暂的几秒下落里,他的脑中甚至十分平静地跃出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也许他的人生也就是这样了,从此将再无缓冲地下落,在坠到谷底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摔成一个红白稀烂的肮脏皮囊。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徐良寅的“爱情”最终死在了自己眼前,这混蛋没得逞。季玩暄笑了笑,摸着沈放软软的头发,很轻地安慰他:“没事了,放哥,别怕。”
山丘(上)
沈放很久没来上学了。本来只是请一两天的假,可接下来的整整半个月他都没有在学校出现过——当然也没有转学——他似乎只是呆在家里,不知道做些什么。自己发过去的大段小段信息皆如石沉大海,哪怕是一个句号的回复都没有收到过。张列宁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来高三楼找季玩暄,但却被告知他刚刚才去了老师办公室。小眼镜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季哥怎么了吗?”没怎么。宁则阳摇摇头,情绪低落地扯了扯校服拉链。就是因为他没怎么,甚至说正常得有些过分,大家现在才都不敢和他说话了。谁都瞧得出来,他心里藏着很深的空茫,只是不足为外人道耳。张宜丰的桌子上,躺着一张心愿志愿单。表格在开学的时候便发到了大家手里,希望诸位在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写下自己最心仪的目标院校并为之努力。高三年级前二十中一多半人写的都是清北,只有季玩暄写的是燕大。从开学到现在,张宜丰按着这张纸上的内容与班里的同学陆续进行了谈话,今天终于轮到季玩暄,他却突然不太知道应该和他们班的第一名说些什么了。这孩子耳根子硬,一向最有主见,他真的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迫得了。张宜丰最终只是把自主招生的推荐信递给了他。“回去好好想想吧,考试在明年,对你来说并不算难。”难的只是他想不想跨出这一步而已。季玩暄点了点头,很谦敬地向张宜丰鞠了一躬:“谢谢老师。”对于自己碰见的都是这样的好老师,他打心眼里是很感激的,只不过自己似乎注定只能让他们失望了。季玩暄将推荐信妥帖塞进口袋里,走出办公室,摸了摸兜里的水果糖。他的糖盒空了,沈放后来给他补了一次,但现在又快空了,只剩下十几颗亮色包装的水果糖,季玩暄很不舍得吃。就好像他只能靠这一点甜来望梅止渴似的。不戴眼镜的话,其实很难看清正对面的教室,但就算看得清,他最想见的人也并没有坐在里面。可放学之后,季玩暄还是鬼使神差地绕过长廊,慢悠悠地踱步到了新高二的班级门口。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人总是会有这样的念头的吧。似是想起了春天消防演练时的那次出逃,季玩暄轻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干嘛非绕那么大圈子啊,直接下去不就行了,我饿着呢,迫切地想要回家。”两个陌生的面孔擦着季玩暄的肩膀向他来时的方向走去,落下一串絮语。“下面那血是洗干净了,但你心里不膈应吗?要我说,有些人天生就是祸害,也别再转来转去的扩大影响范围了,老老实实家里蹲吧。”季玩暄回过头,很干脆地扯住了那个嘴快嘚啵的小男生的书包带,将他拎到自己面前,一拳砸了上去。彭主任一向建议男生们统一理寸头,因为他觉得这个发型最简单,最能体现中学生的质朴气质,直到后来他看见了某人的寸头造型,便很沉默地把原话收了回去。季玩暄有一副很惹眼的五官,只是从前先是被柔软的碎发磨平了一层凌厉,他又爱笑,旁人便总会被少年身上的温和气质吸引,自然而然地忽视了他脸上张扬的线条。如今短到只有几毫米的青茬将他眼底的冷色暴露无遗,面无表情的时候,特别是蹲到被他一拳掀翻在地的男生面前,捏着对方的下巴平淡地让他再说一遍刚才的话时。他甚至变得特别令人畏惧。季玩暄的过往已成过往,但校园里还是偶尔传着他初中时的事迹。只不过他与当年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传得久了,大家也觉得这大概只是传说而已。但在这一刻,被拽着半躺在地上的男生却突然哆嗦着明白了黑巷里那些小混混的绝望。他只不过大了自己一岁而已,怎么就能这样呢。仿佛被按了定格键的走廊里,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好了,季玩,回去了。”季玩暄抖了一抖,捏紧的指尖骤然松开,可是回过头才发现,拉他的人,竟然是靳然。这个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总爱在季玩暄意想不到的地方推他摔上一跤,又在另一个无比意外的时刻,伸手拉他一把。只是已经没有必要了。季玩暄推开了靳然没敢下力气的掌心,越过男生复杂的眼神,看向了他身后沉默不语的男人。“主任。”他好像很久没来过彭主任办公室了。之前几次都是背了各种各样的黑锅进来的,这次却是他自己闯了祸。心情还蛮……复杂的。一冲动就吓唬人是很久以前才会做的事,他最近的确有些退步了。彭建华问他:“你知不知道等下要去哪?”季玩暄点了点头:“校长办公室。”先前沈放和靳然起冲突,在双方班主任的默许下第一时间就被彭主任压到了自己办公室里,但这一次,那位被他抽了一巴掌的小朋友的班主任却是大名鼎鼎的绣春刀陈老师。她从班里冲出来尖叫了一声后,便直接拉着她们班可怜的小受气包冲去找校长了。真没想到自己和她的缘分还没了尽啊。季玩暄有些唏嘘,彭建华瞪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校园内寻衅斗殴是个什么处分?你是非要给自己弄个退学警告不可是不是!”“怎么会,”季玩暄低下头抬了抬脚尖,“我要真没学上了,我妈会很忧郁。”“……”行,他还知道怎么堵人。桌上的座机忽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彭建华撒气一般怒气冲冲地将话筒一把举到耳边。但只听了两句话,他那副要揍人的气势便完全卸了下来。“……好的,我们这就过来。”电话挂断了,彭建华放下话筒,沉默了两秒。季玩暄主动问道:“我们要去校长那了吗?”彭建华走在前面,很淡地“嗯”了一声。在他握住门把手即将拧动的那一刻,季玩暄抢先开了口:“主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自问自答得很平静。“是,我喜欢沈放。”等会儿在校长那,主任尽可以用实话为自己辩解,不必替他找那么多借口和理由。可主任好像不打算理他。彭建华按下了冰凉的金属外壳,丢下一句“赶紧滚出来”便率先走了出去。信中这一届的校长是位很佛的老教师,当年领导换届,他这一辈的老师留下的很少,资历高的更是只有老先生一个,说是慢慢熬上来撞了大运也不过分。而说佛,不是指他性子温吞,实在是因为老校长很容易人云亦云,但又非常明白自己性格里的弱项,所以一向推崇无为而治。他自己就跟在这办公室里只挂了个名似的,就等着下一任教导主任也熬资历熬上来接自己的班。这么一位平日里最大乐趣便是随时随地泡枸杞养生的老校长,很容易便能想象到他的办公室里此刻是何等景象。“那位季玩暄同学,仗着自己成绩好,三番五次无视校规校纪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校长,您可不能因为他是‘好学生’就再三姑息。毕竟好学生也不只是学习好,还得品德好才行。”还没走进办公室,女人尖利的刻薄便从门缝里传出来,彭建华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往前一步,进门前又警告了季玩暄一遍:“你先在这里站着,等我叫再进来。”也没等他庇护的对象“哦”一声,主任便拍了拍衣襟,十分正色地走了进去。也挺奇妙的。那陈老师说的其实没错,季玩暄闯了这么多次祸,虽然检查写了不少,但其实一直都有彭主任为自己兜着。要是换个人,大概早就把他当烫手山芋往外丢了,哪会这样一次次一边骂着他,一边为他冲锋陷阵呢。季玩暄靠在墙边,眼神随意地落在前方。办公室里的对话悉数钻进他的耳朵,如果将自己剥离出来,当是情景剧听,还挺有几分意思。陈老师一直在拐弯抹角地骂他道德败坏,彭主任一边替他维护,一边又把话题拐回陈老师身上,近乎直白地询问她到底缘何对季玩暄生出了这样大的偏见,每次都揪着无辜小孩不愿放手。当然了,无辜小孩也包括她们班被完全无视意见拽到校长这来的那名同学。不幸被波及的小男生立刻张开嘴,支支吾吾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但估计他嗫嚅着是在承认自己的错误,很拖后腿,另一个女人立刻严厉地让他闭嘴。季玩暄听了听,明白过来陈老师大概是把小朋友的家长也叫来助阵了。真厉害。他想,自己上辈子大概真的是欠了这位女中豪杰不少。他正在心中感叹,走廊那头却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有些耳熟。季玩暄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着来人,愣住了。他低估彭主任了。不仅陈老师把她们班家长叫来了,彭建华也把季元叫来了。季玩暄一瞬间站直了身子,但胳膊腿都不自在得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算合适。季元从来没为他的事情来过学校,之前自己一向是无事季女士,有事聂子瑜。但现在两位家长都不在,果然,也只有季元了。季玩暄蓦地生出许多后悔的情绪,想上前一步,又被钉住了一样,只能小声问道:“小舅,你怎么来了,姥爷和我妈妈那……”季元按住了他的肩膀,顺便也按住了这一整日流窜在他四肢百骸的酸涩情绪。“我都听我家孩子说过了,这位同学,有娘生没爹养,长这么大果然没什么教养。”办公室里的那位母亲似是知道他站在门外似的,高高地扬起了声调。但还没等彭主任出声喝止,季元便抬手敲了敲本就敞开小缝的门扇,淡淡道:“他有人养。”男人的掌心随意地揉了揉外甥单薄的肩头,滑下来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用他一贯懒散的语调掷地有声道:“各位好,我是季玩暄的舅舅,季元。”原来,有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感觉就是这样啊。季玩暄头靠在冰凉的白墙上,有些恍惚,但又想笑。这感觉,有点好啊。门被季元进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办公室里又说了些什么他不大清楚,也不太想了解,只是在门外百无聊赖地数了2134个数后,季元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个坏男人在叫他外甥的时候通常都是连名带姓仨字全名,很偶尔的机会才能旁听到他和家里人提一句“逗逗”。——这是第一次。季玩暄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垂着头的时候,季元走出来,大手落在他新剪的寸头上,轻轻晃了晃。“走了,逗逗,我们回家。”无论他怎么浑,他总是有家,有家里人的。感谢老天,对他还有几分垂怜。季玩暄捡起脚边的书包背到肩上,跟上了他小舅的步伐,小声问道:“我明天能来上学吗?”季元跟傻子说话一样:“为什么不能?”季玩暄抿住嘴边没心没肺的笑容,安静了一会儿,在下楼梯的时候,又叫住了插着兜背影很高大的男人。“小舅,你不骂我吗?”他的确做了错事,放在小时候,也许还要被暴揍一顿的。季元回头看着他,狭长的眸子里是难得的温和。“不骂,这是你自己的人生。”“我的态度如此,你妈妈、你姥爷的态度,都是这样。”季玩暄笑了出来:“什么态度,护短吗?”季元小幅度地歪过头,随意地闭了闭眼睛:“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