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窥江收回手,稳着车,三言两语,这两人,一推心置腹,一虚与委蛇。明明是钟在御时刻念叨他,担心他。
钟在御见吴窥江一直冷着脸,当他不高兴,插嘴,惴惴地解释:“他不抽烟,今夜第一天干,你别误会。”
林森恨不得敲他脑袋瓜子,卖卖卖,总有一天把自己也给卖了,连着身儿心儿卖个底朝天!他对吴窥江正正经经,试图挽回同陌生人相处的底气:“您这车,保养的好,真看不出来有三年了。”
字字机锋,钟在御还没心没肺,望了眼窗外。
“不多不少,整三年。”吴窥江手心里抓着烟,按着导航提示打弯。路面积水颇深,他怕溅起水花呲到行人,小心控制车速。
钟在御以为他拿烟不放,其实是想抽,问:“老板你要抽烟吗?”
吴窥江点头,他是大爷,不肯将将就就:“不方便。”
钟在御勤快:“我来。”
他抽出烟盒,所剩无几,看来没少抽。茶座里有打火机,他抽了一根点着火,呛了也憋着,没注意后座的林森眼睛瞪得如斯大。
钟在御小心翼翼,用两指捻着,要伺候大爷就要到位,递送到他嘴边。
这还怎么让人开车,干脆地给他个爽快!
吴窥江筋骨紧绷,他略一侧身,想接,安全带同他苦大仇深。护得了命,挡不住心,所幸那人真乖,只要他张嘴就能叼住。唇似不经意地划擦过指尖,微微一闭,连着指尖也一并含了,尤嫌不够。
钟在御丁点儿不察,抽出手指,只想这人嘴真大,烟蒂长长的一大截都不够,还连他的手指一块咬。
车窗开了半截,水星子溅进来。
吴窥江伸手出窗外,掸烟灰,肺里注水似的灌满尼古丁,心底无限旖旎胜过浪荡,抬眼便瞧见后视镜里,林森的眼神恍如女妖。
他遍体舒畅!
有男朋友又怎样!还不许正大光明地抢了!
一路无话,导航定位菜市场,快到的时候,吴窥江假装好心:“还是直接送你们回去吧,路上都是水,骑车多不方便。”
林森的嘴被缝了一路,再不拆线更待何时:“我们不骑,准备推回去。”
吴窥江不再说什么:“好。”
车停稳,还是溅了行人一脚水。
钟在御一如既往先道谢,没想到吴窥江也一并下车,大快步地,光亮的定制皮鞋蹚上一滩脏水。
自行车块头大,胜在材质好,轻巧结实,钟在御都能单手提。吴窥江一拎就知道整体材质是碳纤维,他之前做实业,经手的就是这种高端材料。小倒霉蛋不舍的吃喝,倒是舍得在这上面花钱。
还他娘的让小森林坐横梁!他的副驾驶也只给小倒霉蛋坐过!
平时都是自己搬上搬下,钟在御还坐老板的车呢。他不好意思,低着头,想再次道谢,又觉得这两字近来说了太多次,诚意不足,分量不够。
吴窥江开车走远。林森追问:“御儿,你们老板,没有女朋友吧?”
每晚都在影院里照顾百威明,钟在御联想到自家奶奶,自打收养了自己和太爷爷之后,有看上的,也不要。他估摸没哪个女人肯跟吴窥江,便说:“好像没,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女朋友就不会送你了。”
钟在御赶紧解释:“今天不是下雨了吗,我又是自行车又是要接你,他就主动送我了。我明天还要接你。”他晃了晃自行车,示意不会再有免费轿车坐了。
“你们老板真不讲究,那车不知几天没洗了。”林森故意岔开话题,深深吸气,发自肺腑,“空气真好。”
钟在御干啥都认认真真,抽抽鼻翼嗅着,空气中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清凉:“是好!”但林森没能成功转移话题,主要在于钟在御转不了弯,“是挺脏的,我不好意思说。要不,我给洗了吧。老不好意思了。”
林森咧嘴,哭非哭,笑非笑,一时无言。
两人并排走,如上学放学,钟在御问:“昨晚怎么样?没喝吧。”
震耳的音乐声依稀,林森掏了掏耳朵,眯着眼睛笑:“我自己灌的兑水的一壶,全是糖浆和水,一晚上都清醒呢。”
林森一手勾住钟在御的肩,一手插进裤兜里,感慨:“别的女孩子都有男朋友来接,而我说我有你。”
钟在御经不住夸,得意:“看吧,我就说我得来接,还给你长面儿。”
林森揉了揉他的肩头,不再说什么,其实他若是真遇上什么,钟在御也赶不及。不过下班能有人接,至少证明他不是一个人。
买完菜,两个车把各耷拉一袋,如两只纸灯笼,各回各家。
吃完早饭,钟在御精力十足,不觉疲倦,催刚上完第一个夜班的林森一起打游戏,等半天都没回音。
那手机被他摔过四五次,各种高度,奇葩角度,依旧坚挺,除了四角有不同程度地凹陷。
风吹来呜咽,钟在御还以为是游戏背景音,关掉细听,才知不是。如喃喃自语,绕梁三日,定然就是这种。
奶奶也趴在客厅的窗前听:“好像是念经。”
“念经?”钟在御不敢相信,怪事不少,此事绝伦。
“我哪能知道,好听的。”奶奶顺着旋律,咿咿呀呀,哼起一首邓丽君的歌。钟在御别的不懂,只懂奶奶唱过的曲,打小当摇篮曲听。
“太好听了,天籁之音。”钟在御急急地夸,忙忙地穿鞋,“奶奶,我出去看看。太爷,我出门了哈。”
奶奶说:“哎呀,你说他也听不见!”
“听不见我也要说!是吧,太爷?太爷爷——”钟在御凑过去,亲亲密密地抱了把太爷爷。
作者有话要说: 吴窥江:嫉妒吧!
林森:??你在想什么,我们清清白白!!!
没办法,吴窥江自行脑补的能力十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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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疯狂
屋外更清晰,念经声如喋喋不休的咒语。这可就新奇了,楼里生过产、死过人、出过殡,就是没念过经。
钟在御先上楼找林森,两家一个四楼一个五楼。
林森正哈欠接二连三,懒懒穿衣,翻过来的新鲜被窝,散着夜店脂粉香。
钟在御怪他:“你这会儿怎么醒那么快,我发消息你都不回。”
林森可是一夜未眠,提心吊胆地敷衍红男绿女,这个哈欠打得极大:“看见了,不想回。”赶在钟在御嚷嚷前,拉起他,先声夺人,“快走快走,去晚了就看不见了。”
不知道还以为要登上高处,并肩看千年的流星雨!
楼道里一层层爬,觅着声儿找,直到顶层。才看见正对门的一户人家门户大开,门内是灵堂,里面坐了两排和尚,在念经。灵堂里摆放老人的黑白相片,堂下披麻戴孝的男人正是钟在御之前见过的。
看热闹的不止这俩年轻小伙,还有早起买菜的大妈大爷,围拢着聊天。常住的脸熟,看着俩孩子长大,林森蹭了几个熟花生,分了钟在御一半,好奇地听他们闲聊。
“超度呢,从外地请来的师傅吧。咱们这里没寺庙。”
“都隔这么久了还超度,有用吗?”
“唉,小森你这就不懂了吧,七七四十九天之内,赶在这之内就行。听说要念到最后一天。”
“那得多吵,我们家孩上高二了。”
“这不是孩子们都上学了才开始吗,放了学就停了。那小伙子说过了,人家一番孝心,又肯花钱,你瞎操什么心。我也跟着念念,死后能省一笔。”
吴窥江先给车加满油,没回家,把车开进一栋写字楼的停车场。在楼下的咖啡馆坐到了时间,这才上了电梯,看也不看,直接按下三十三层。
三十三层是一家心理诊所,医疗资源顶尖。近三年,他每个月来一次,风雨无阻,复述情况,替百威明做心里诊断。
吴窥江和百鹤商量过,绝不强求百威明。他没有任何问题,唯有几个小小的坎、浅浅的坑。
这地方吴窥江来得比前台还早,前台小姑娘认识他,一见就脸红。还怕他,一声不吭。吴窥江想这真不能怪他,轻车熟路地敲门。
冯医生有二十岁少女的身材,眼角和唇角的细纹也挂着二十岁的魅力,一个不恐于年老色衰的女人。她说:“吴先生早,早上吃了什么。”
吴窥江抖擞衣领,一点倦意也没有:“留了三明治炸鸡还有红豆饼。”
冯医生微笑:“我问的是你。”
“咖啡。”吴窥江盯着高几上的玻璃花瓶,插了只蓬蓬的蓝绣球,水里有鱼吐般的气泡。他细看,琢磨这花前已在,月下独缺。
冯医生在写字板上记录下他的一举一动:“日夜颠倒的习惯还是没有改?你辛苦了。”
例行询问,吴窥江回:“没有。又不用我陪,除了送饭,我也做不了什么。”
闲谈中,问题转移向百威明的生活起居。
“我还是劝你装些摄像,针孔摄像,这样会更有利。”
同样的话题,吴窥江坚持:“不行。他太敏感了,一定会知道。而且我不会监视他,他是正常人,他很正常,你不也是说,他不符合任何精神疾病吗。”
冯医生严谨地说:“至今还有许多医生未能发现的病症,尤其是我们心理学。”
接下来,吴窥江都没再反驳什么。隔行如隔山,有时候,他也深度怀疑自己。一问一答,流畅如排练得当。
“……这么来说,你认为他留下顾客的东西不算什么……我们可以把这种行为理解为对外界的渴望……吴先生?”
没等到回答,冯医生抬起头,发现吴窥江拧着眉头,目光第二次落在蓝绣球上,是不是有别有含义,有待持续观察。
冯医生记下来,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那么你认为,他到时候了吗?”
吴窥江霍然起身,一拢西装,慢条斯理地挨个扣上,低头看着手指,想起系领结的时候,一截纤长白颈,不知他今晚能否扣好。一颗见惯商场厮杀如战场的心,全盛了儿女情长。
他冷言冷语:“你问的关于我的话题越来越多了,用来试探我的也越来越多了。”
冯医生震惊:“你怎么会这么说。”
“他走得走不出去,我不管。你可以告诉我妈,我管得了我自己。”
那是谈判语气,能不动声色,看千万生意如水流落花,黄金帝国朝夕覆灭。
吴窥江双手插进裤兜,如一尊石雕,撼不动,也云淡风轻,“是她让你这么做的吧。”
冯医生双手抓紧写字板,如同护住致命证据。不愧是经历过大风浪,她试图挽回声誉:“吴先生,请您不要误会。您是监护人,您的心情和想法都在直接影响百威明的康复。”
换做之前的吴窥江,二话不说就告得她血本无归。现在平平坦坦,最先学会得饶人处且饶人,说:“放心,我不会为难你。”
原路返回,到车里,吴窥江才扣上安全带,吴曼英的电话就来了。意料之中,他接通车载蓝牙。
吴窥江跟母姓,他曾是吴家后起之秀,母亲吴曼英则是他之前的吴家顶梁柱。至于爸爸,吴窥江小时两人就离婚了,家里连一张照片也没有,也记不得他的长相。
吴曼英是个女强人,接受不了碌碌无为的男人,更以精英标准培养儿子。外界传言,吴窥江的疯,和吴曼英疯狂的教育模式有关。
吴曼英知道瞒不过儿子,直言:“你若不喜欢冯医生,可以换一个。”
一锤定音、一票否决,直接断定了他的不喜欢。
吴窥江冷静地扣好安全带,从容不迫地开车:“她是怎么评论我的,像你一样?”
吴曼英是第一个说他疯了的人,这种说法从她口中传开,以此遮掩他这几年来极不正常的行为。如蒙了羞,如百威明见不得光。她也许希望他也像百威明那样,真正有问题,盖棺定论,而不是染了尘、疯癫了,还能像现在这样站在阳光下,招摇过市。
直到自动挡杆升起,那头都没有声音。
吴曼英本该挂断电话,但毕竟是他儿子:“你不要把你的那些传给你小弟,我知道他最近在你身边。”
吴窥江的青春期迟迟到来,故意作对:“我的哪些?”
“你的疯!还有你的——”吴曼英低声警告,“你喜欢男孩没问题,但你不能明着来!他病了,那就找个看护,找间医院!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日日夜夜放着正事不干!我会跟你三叔说,让他把佩汉叫回来,免得你误人子弟。”
吴窥江咽了口唾沫,想反驳她,最后鲠在喉头。他心里只想那个数次说他“好”的钟在御。
单方面挂断电话,糊弄自己是怕妈妈再打过来,把伪装占线做成真占线,心里也不亏欠。想也没想就去招惹钟在御。自己钢筋铁骨,当别人也如此。响一声不接,疑心“不守妇道”,两声不接,是“水性杨花”!
点上了烟,情景同清晨切合,电话终于接通,吴窥江霎时如在温柔乡里长夜不眠。
钟在御早睡了,艰难万苦出被窝,迷迷瞪瞪一瞧是老板,想上夜班的不知道白天要休息吗?就怕是个加班电话,夜里勤勤恳恳,白天还要当牛做马,放过他吧。
“老板?”钟在御静候吩咐。
“嗯。”吴窥江没了下文。这才发现一时冲动,他妈的电话不好接,钟在御的就好接了?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虎的确是母老虎,狼却是只软强软调的小狗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