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空桌,钟在御趴得标准,等着挨骂。睫毛一眨半眨,像被一双手轻捧。
钟在御毕竟吃人家的了。吴窥江每每叫他给百威明买吃买喝,都是双份的钱,明摆着要他自己留一份,全当辛苦费跑腿费。
收了人家的钱,不买点吃,攒在钱包里,反倒像偷鸡摸狗。他都快愁死了,不过死前还想再吃几回。吃的美了,偶尔也想下次不能这样,又开始百无禁忌——吴窥江太忙,他身为大堂经理,理所应当替他承担。
“你先说说戏,总不能又让你走T台。”吴窥江数落完人家,看在书生的面上,正儿八经地瞎琢磨,“你袈裟一穿,身子骨拧成什么样了也看不见吧。”
钟在御又得现编,眼珠子一咕噜,信手拈来:“嗯,就坐在那儿,念念经。主人家死了人,请他来超度。就拍一个念经的镜头,两三秒。”
一扯谎就上头,跟人家喝醉红脸似的。吴窥江浮想联翩,这假戏真演,究竟有几成刻意?又宽慰自己,倒霉蛋撒谎在前,怪不得他想入非非。
吴窥江靠在椅背上,呼吸乱了,还维持着明面上的气定神闲:“那简单啊,你把词儿念好就成。念的什么经?《大慈大悲咒》《心经》?”
他不信诸天神佛,倒也有种上辈子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的错觉。
有戏演,不用记词,哪有这等美事?钟在御一不小心造歪了桥,双手在腿间不安地搓着:“那我念一段你听听?”
吴窥江大爷似的坐,单等一口“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清爽开胃!
不过怎么听还自带旋律……嗡嗡嗡地哼,听不清词。
再一细听,怎么改唱歌了?
钟在御不会念经,但窗缝里渗进来,他听来听去这么些天,耳濡目染了。开始不敢看,心怯得厉害,默默瞥一眼,见对方眯眼似睡,才大了胆子。
吴窥江留出一条缝,偷窥者还不遮不掩,挨偷的已神摇目夺:“唱的什么歌?”
钟在御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是我奶奶唱的,她说我念的像唱歌,就跟着哼歌,哼着哼着,我就跑偏跟她唱了。我前面念的怎么样?”
吴窥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思凡,不动声色地敷衍:“挺好。”想想,又不够,他思凡了,指不定又拉多少人下泱泱情水中,冷脸唬他,“不过到时候表情稍微僵点,别柔情似水的念,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尼姑呢。”
他训完人,还把人送到门口,两步的距离都忍不住要说点什么:“奶奶身体怎么样?”
“挺好。”钟在御扭头问他,“老板,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今天一起吃夜宵吗?”
吴窥江一般没事就自己走了,不打招呼,钟在御不过稍稍客气,结果换回一腔酸溜溜:“马上就走,又没人要我送。”
眼神一觑,毫无反应。
好嘛,吃他的喝他的,不长良心光长个!他就这么不讨亲近?
吴窥江说:“领结系得挺漂亮。”
钟在御摸了摸领结,笑逐颜开:“我说过我聪明嘛。”
为了不丢脸,足足缠着林森教他半小时。
吴窥江谈不上失落,归揽总结,兴奋多些。因这七零八落星的兴奋,没留神自己那开了几年的车一尘不染。
他高兴,觉得芸芸众生也高兴,连保安打起招呼来都热情了三分:“吴先生,今天有好事啊!”
人家不过觉得颓废的吴先生终于开窍,意识到自家车辆的卫生问题,而那开心模样,无非是想用一段崭新的恋情祭奠已逝的青春。
吴窥江当人家祝他新婚快乐。
第19章 蛋糕
钟在御回家认真复习,像少林寺那样的还不能看,毕竟打来打去你死我活,他也害怕。翻来翻去,不知怎么翻出《霸王别姬》,最后跟小蝶衣错哼起“我本是男儿郎”。
可惜楼上超度的前几天赶上四十九日的圆满,没法再跟着现成的模仿。
林森跑过来,手里还握着热水袋。不知不觉入冬,他妈惧寒惧得厉害,他刚才沾了冷水洗碗,手正冰着,正好老妈换热水袋,把旧的拿来捂手。
一来就问:“奶奶跳广场舞把太爷也捎上了?”
客厅见不到太爷爷转圈,林森的世界天旋地转了。
钟在御关了视频,反问:“现在还有跳舞的?不是太冷了等天暖和了再跳吗?”
林森把胳膊肘里挎着的保温桶放下:“你太瞧不起中老年人的娱乐精神了。快点叫回来,该喝汤了。”
“奶奶带太爷去医院了,快回了。”钟在御掀盖,热气迎面打,沾上肌肤瞬间挂珠,他抱着桶晃悠一下,才看见排骨和山药,还缺点小葱花荡漾。
奶奶讲究,没有葱花是味同嚼蜡,有了就是美味。
林森就是肚里蛔虫,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小葱:“我今晚要早点走,答应姑娘们给她们做美甲。”
钟在御拧上桶盖:“我以为你上班第一天就给她们做过了!”
他要是有一技之长,恨不得人人皆知,哪里能像林森这样藏到现在。
林森训过他无数次:“干嘛一次亮底牌啊,你得让人慢慢了解你,一下子都跟别人说了多没劲。这叫保持神秘感。”
钟在御明白,但他没什么底牌保留,也没有神秘感可供拥有,自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林森打了个响指:“车擦了?”
说起这个,钟在御立马来劲了:“擦干净了,我想去洗车店给人家打工!影院旁有停车场,就有人来擦车,还不要抽空开车过去,多省事,生意肯定好。”
林森立马怒瞪他,凶悍不似凶悍,带着慈母的心酸,还敲他脑袋:“你能等天热了再干不?马上冰天雪地,你手冻烂了怎么办?影不影响经理形象?你还接客呢!我要是你老板,这么个丢人现眼的玩意我肯定不要。”
提起那鬼心鬼肠的男人,林森的心思活络开,小子情商智商不抵,可惜一根筋的本事独步天下,连累的自己操心不够。所幸坐下来一起等奶奶回家,表达关怀。
生活逼人,自力更生,病来了挡不住,挡得住的都是咬着牙吸进肺腑的疼。
奶奶铁青着脸,林森都想退避三舍,带太爷出门一趟不易,最难的是奶奶吃苦耐劳,顶天立地,凡事不要钟在御插手。
林森后来发消息:“你准备什么时候带奶奶去看心理医生。”
存款几本清零后,钟在御用正式工资支付完医药费,扣除生活费,所剩寥寥。但他信誓旦旦:“等我找到最好的心理医生!”
至于那五千块,伤及一时片刻,保全了要紧工作,也就散了。
钟在御才来,便被吴窥江叫去的办公室,桌上有块一水儿白的奶油蛋糕等他。他坐下,手指比心眼儿还诚实,都挖了一口,还要问:“留给我的吗?”
那是自然,虽然如此,吴窥江偏要说:“从小百给的,叫我和你分着吃呢。”他抬眼一觑,像一对穷困夫妻,只剩下这么点家产。贫贱夫妻百事哀,小妻子还吃独食?
钟在御手一顿,“那一块吃点?”
投资时随手一掷千金,此刻斤斤计较一块蛋糕。吴窥江小肚鸡肠,双手搭在键盘上,忙得头也不抬,理直气壮:“喂我。”又开恩,“一口就成,让我尝尝味。”
钟在御挖了一勺,小心留意奶油蛋糕均匀,满满递过去。
刚才还忙得抽不出手,现在竟然一把抓住那截腕。钟在御没看见他怎么吃的,只觉得腕被抓的生疼,叫他拽得离了椅子,怎么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
“怎么这里沾上了。”那截拇指上蹭了奶油,吴窥江眼尖如鹰隼,早就瞧见了,心驰神往的很。他心思直奔欲海,面色如常,“别浪费了,怪可惜的。”
话里话外是活脱脱的正人君子,抠搜起来连这点也不放过,巴不得连皮带肉吃入腹。
吮的不知是奶油还是皮肉,挨蹭得太近,那胡渣都快戳出红斑了。钟在御怪罪胡茬,怪罪老板出门也不讲究,不知收拾门面。收回手一瞧,吮的扎的,红彤彤不分上下。
钟在御一口一口,吃了一半,找了活没干完的借口,想走。吴窥江混不吝地盯着电脑,目不旁视,问不吱声,害得他兵荒马乱,半寸不敢挪。只能匆匆吃完,也不知什么滋味干扰,叫他味同嚼蜡,没留神嘴角沾着奶油。
吃完了,就没理由再留,钟在御如逃命。
吴佩汉风风火火,撞见钟在御,他只想见他哥:“我哥呢?”
钟在御一愣,才想起还有这么号人。没办法谁叫人家是老板的亲戚,少爷的人设,谁都不敢管。也不知是惦记没干完的活,还是吃得太快噎着了,他甚至不敢看吴佩汉,回:“在办公室呢。”
吴佩汉焦急之余,连门都没敲,整个人往书桌上一趴,呼天呛地:“大哥,我来投奔你了!从今往后,我的心里只有你!再也装不下其他人啦!”
这突如其来的狗屁倒灶玩意,吴窥江如生吃苍蝇,一时都忘记怪罪他竟不知敲门。
吴佩汉竹筒倒豆子:“我爸把我关起来,还把护照信用卡什么的全锁保险柜了!拿走了手机,拷问了密码,挨个打电话通知我朋友,叫他们别理我。”
三叔就是颗墙头草,和三婶眼里只有艺术,谁给他们钱就唯谁马首是瞻,以前是吴窥江,目前是吴曼英。
吴窥江估计他妈叫三叔管好自家儿子,结果没管住,害得他耳根不得清净。
豆子倒完,吴佩汉得意洋洋,拉开椅子,大大咧咧坐下:“但我是谁啊!老妈保险柜密码从来都是莫奈马奈的生日轮着用,还有我那些朋友,都是铁杆哥们!一听我有难,千军万马来相见!临走前我还给老爸留了封信,发誓要跟大哥好好干,干不出个成绩就不回来。”
吴窥江头疼,准备打他三叔电话。
吴佩汉那嗓子快扯到九霄云外,大门口都听得见。
钟在御探进来半个身子:“要不,先关个门?顾客要投诉了。”
吴窥江不打电话了,耐着心往后一靠,仿佛身下的是龙椅,颐指气使:“我继续带你可以,但是那话怎么说来着,别乱报我的名号,我没你这么蠢的徒弟。”
领导魄力、雷霆手段还有商场的游刃有余,顶顶的优点,怎么只有牛皮膏药看得见?吴窥江佯做不经意地觑了一眼,扒着门框的人早走了,火噌噌直冒:“我看三叔是巴不得不管你,我等你大姑亲自把你揪回去。”
“大哥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吴佩汉想敬茶,没茶没诚意。左右环顾,连矿泉水也没有,想起来前看的钟在御嘴角,是吃了蛋糕,吸溜哈喇子:“哥,红记的蛋糕还有吗?”
红记是糕点老字号,最经典的一点红素奶油蛋糕百吃不腻。吴佩汉懒惰胜过贪吃,刚拜师,就想使唤师父,不劳而获。
吴窥江无名心火起:“没了。”
吴佩汉气昂昂:“钟在御都吃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大哥样样买双份,给俩外人。百威明就算了,那是他疯了的小情儿,钟在御算什么!大哥眼里怎么没自己这个弟!他自认是大哥的亲徒弟,关门弟子,大弟子!他替自己击鼓鸣冤:“怎么什么好吃的都分他一份!不给我呢?大哥你真偏心!”
“你有什么本事让我偏心你?”吴窥江骂这个弟弟一贯不遗余力。
那口吻,好像在显摆人家吃个蛋糕,都记着分他一口呢。
钟在御心上开口,听了记了,等到心上,全漏光了。
他贴着墙走,壁上有一副新画。旧的那个,吴窥江拿来救他了。
就算林森说他在影院附近给人擦车会丢脸,他还是忍不住想去打听行情,一个地不行,再换个地呢?
吴窥江的专用停车位上,拥有漂亮顺滑黑色流线的车又脏了。
钟在御想,赚不赚钱的可以先搁置,这辆车先擦了再说。
第20章 大白
吴佩汉跟屁虫投胎,他哥走,他也走。一晚上客也不迎,温存的笑脸全贴冷屁股,那屁股冷的,岩浆都化不开。
夸来夸去,反复一句:“哥你太厉害啦!”
吴窥江屏蔽了他一路,遥控开锁,要上车了,才回他一句:“你还想坐我的车?”
为了安抚被关了几日的憔悴心灵,吴佩汉逃出生天后,先换了辆超跑,才不稀罕他大哥的古板车。他乐昏了头脑,胡言乱语:“哥你车洗的真干净,哪家洗车店啊,我也去。”
吴窥江冰镇了一晚的脸可算被逗笑了,这个吴佩汉,要跟自己吃一样、穿一样,如果可能,还要行一样、住一样,最好把自己这身皮扒了再自己套上。
“回去吧,别人一个月,给你宽限三个月,一点进步都没有,你就自己滚。”吴窥江搭上车把手,窗玻璃上他的影子无遮无拦。他自己的影儿。
乐天派的吴佩汉滚了。
吴窥江还没开门,岂止能在玻璃上看自己的倒影。车身滑滑溜溜,哪里都是他的影儿!他步伐轻快,影儿糊了,绕车一周。夜里无云,到处干干净净。
谁给他洗的车!
之前有秘书助理,吴窥江从不关心,反正总会打点妥当。是而现在,他少有心思。
左右不是个事,裹者一袭寒气进车。开车回家,车库里,吴窥江抱臂看。
一辆沾了点灰,另一辆他才开回来。不用想都知道有人做好事不留名,车里的行车记录仪直接连保险盒,还怕抓不到活雷锋?
眉眼,都是熟悉的。小雷锋哼哧哼哧,累得额前泛汗,袖子卷到胳膊肘,脏手也不知道擦,直接抹汗。不见了,没结束,眨眼的功夫又回来,闷头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