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从小受他爷爷的影响,一直就是个挺讲究的人。这个讲究,可以称之为教养好,也可以说成公子哥做派重。说话要慢条斯理,吃饭要细嚼慢咽,遇事不能慌慌张张,更不能讲脏话,动手打架。在老爷子的教导中,只有莽夫才会有如此粗鲁之举。所以若不是气到极致,他嘴里也吐不出一个脏字来。只是此时此刻,白敬确实出离愤怒了,宁越本来就不是他的白月光朱砂痣,更不是他的念念不忘求而不得,他为什么要在李书意身上找宁越的影子?为什么要拿李书意当宁越!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李书意垂着眼不说话。他其实知道,他没有任何地方像宁越,他只是在下午那个仿佛情景再现的巧合中,又想起了以前的自己。想起在人来人往的酒店前,听到那句不爱的李书意。想起彻夜坐在阳台上,等来宁越的李书意。想起在医院确诊的那天,收到一张亲密照片的李书意。他只是,只是厌恶白敬把以前对付宁越的那套,又用在他身上,更厌恶,永远学不会教训逐渐沉沦的自己。
白敬发完了火,看对方一反常态沉默不语的样子,又后悔起来。站在原地踌躇许久,嘴巴张张合合,终于才道:“我没有爱过宁越,更没有拿你当宁越。”
关于这个话题,一直以来两人就像是形成了某种默契似的,都避而不谈。李书意是怎么想的白敬不知道,可他自己,是根本不知该如何提起。就算后来知道宁越做的那些下作事,再心存憎恶,他也没办法在李书意面前去指责对方,把所有错归结到宁越身上。本来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说不能留李书意的是他白敬,说不爱李书意的也是他白敬,不相信李书意的更是他白敬。罪魁祸首是他,宁越充其量只是个帮凶,他如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像全是宁越使坏,他是个无辜的被蒙骗的受害者呢?
他问心有愧,所以从来不敢提。
李书意听了这话,终于抬起头来,嗤笑一声道:“你不爱宁越?所以当初是人家用枪指着你,逼你把他接回家的?”他问完,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是一闪而过的痛苦,“你想过我有多难堪吗?明明是我住了三年的地方,明明是我的……”“家”这个字,李书意嗫喏着,没有说出口。
“可是我却要像贼一样,早出晚归的躲着你们!每天站在房门口时都在想,如果打开门后你们在里面,我该怎么办!该做出什么表情!说什么话!这些你想过吗白敬!”
他说到最后怒睁着眼睛,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是把这么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憋屈都发泄了出来。是,他做手术前,是跟白敬说过“我不怪你”。可是怎么会不怪呢,明明知道他最在意什么,明明知道他父亲李文卓经历过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方式恶心他,挖开他的伤口再把他凌迟一遍。
白敬看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神里的愤怒痛苦不断交织着,脸侧到耳根染上一层红,连肩膀都在微微发颤……一时间只觉得心如刀绞。他不知道原来李书意这么耿耿于怀,不知道原来他这么在意宁越。这个人以前总是表现出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哪怕病着也能跟他吵个天翻地覆,甚至还能平静着一张脸问他有没有跟宁越在卧室的床上做过……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李书意会这么难过。
白敬走上前,停在他床边,一开口声音嘶哑:“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话音一落,眼前的人瞬间红了眼眶。
白敬坐下,屈起手指,指背轻轻抚过李书意眼角,接着道:“是我太自私自大,是我没有早点认清自己对你的感情,是我辜负你……都是我的错。”
李书意扭头避开他的手指,牙齿用力咬住下嘴唇,拼命吞下喉咙里的哽咽。
白敬怕他咬伤自己,伸手过去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回来,让他松了口。见唇上印着一排齐崭崭的齿痕,心疼得皱起眉。
他把李书意的手握进手心,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我读高中的时候,宁越跟我告白,说他从小就喜欢我。他长得好看,家世也好,人也听话不闹腾,我就答应了。但也只把这段感情当成学业之余的娱乐,一开始就跟他说好,两人的关系只到毕业为止。”
他以前从来没有用这么认真的态度跟李书意谈及自己的过去,李书意起初还不愿理他,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也认真起来。
“你也知道,我是被爷爷带大的。我母亲是个有骨气的女子,现在想想,或许她也并没有多爱我父亲,只是对这段被父辈安排的婚姻失望,对自己被摆布的人生失望,所以生了心结,早早过世了……我对她的印象已经不怎么清晰,只是记得她开始跟我说,要我找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可是临到终了,她又告诉我,别去爱任何人,爱会让人很辛苦。”说到这里,白敬自嘲地笑了下,“我其实一直到长大,都没有听懂她这句话。从来都是别人有求于我,喜欢我,巴结我,顶多让我觉得厌烦罢了。如果不是遇到你,大概这份‘辛苦’,一辈子都不会跟我有什么关系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我长这么大除了爷爷,没有谁敢命令我做什么,遇到你以后,什么都经历了一遍。动辄被你指着鼻子骂,气极了还敢动手……我每次都跟自己发誓,再有下次绝对不会这么轻易饶过你,可是到了下次,还是如此。我讨厌自己的人生被打乱,讨厌规划好的事被破坏,把宁越接回家,不过就是不甘心一直被你逼得往后退,不甘心就这么轻易认命了。不跟你对着来,不干点让你也不痛快的事,好像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他停顿一下,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道,“我以前跟你说,我没有碰过宁越,这是真的。说出来虽然丢脸,可在海边那回,也不是我主动……”到底是难以启齿说清楚细节,白敬停了话音。
“……后来我自己也想过,为什么跟宁越保持距离。大概是因为内心深处也清楚,但凡我走错这一步,依你的性情,永远都不会原谅我,那我们之间,就彻底不可挽回了吧。”
李书意听到前面时,还能随着白敬的话,多少给些反应,听到后面,人就这么傻愣着,看着白敬的目光像是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白敬握住的是他被江曼青划伤的那只手,他把他的掌心摊开,低头在那条已经不甚明显的,浅浅的伤痕上印下一个吻,而后看着他的眼睛,笃定道:“我以前不懂,不知道自己的感情,也不敢妄下定论。可是现在我能确定告诉你的是,我长这么大,只爱过一个人,他叫李书意。”
第92章
其实从外面回到房间,冷静下来后,李书意就对自己失望透顶,连带着心情都跟着灰败起来。他讨厌跟白敬翻旧账的自己,讨厌把那些如鲠在喉的记忆翻出来,跟白敬对峙争吵像个怨妇的自己。说了多少遍要释然,还大言不惭地跟人家说什么当朋友,可不过就是不小心碰上一个巧合,一个连白敬都反应不过来的巧合,他就这么爆发开来,愤愤不平地跟人抱怨以前受了多少委屈难过……实在是,太难看了。
他说他不是宁越。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怎么可能去期望白敬懂。所以对方开始的反应,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们两人从来都是这样,吵架也吵不到重点上,永远都在自说自话,谁也不会停下来听听对方想表达什么,倒像在比谁说的话更难听,更过分,更伤人。谁也不会先认错,吵到双方都身心俱疲,直到下一个新的矛盾爆发,就这么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
所以他质问完那些话,就如过去一样等着白敬的回击,甚至都能猜到对方要说什么,譬如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来得不明不白,譬如在二叔公的寿辰上是他先擅自离开,譬如是他自己受伤后还嘴硬说去了酒吧……他想了很多,因为太了解白敬,太熟悉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太清楚彼此的痛点在哪里,所以明白他们只要面对面一天,就越不过互相指责清算,就又要回到最初去掰扯到底是谁对不起谁,是谁先错。
却没想到等来等去,等来了白敬的道歉。
这个人以前也不是没有说过要他原谅,可是在李书意看来,那更像是为了逼他做手术给予的安慰和忍让。从认识白敬到现在,那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他以这样的神情和姿态,认认真真地说,是我做错了,是我辜负你。
是以前心存奢望的时候,做梦也不会梦见的画面。想过的最好结果,也不过就是彼此形成默契,勉勉强强的,不情不愿的过完这一生。哪里会想到有一天,一向高高在上,看别人如蝼蚁的人,也能小心翼翼低下头来,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人生过往,跟他解释以前不屑一顾的问题,只是为了求得他原谅。
李书意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动容吗?怎么可能不动容。他对白敬有多无可救药只有他自己知道。跑了这么远到这里,不是像他振振有词说的那样,我看到你就心存厌烦。是因为想见才逃,是因为醒来后知道这个人居然守了自己一年,察觉到那些好不容易被压抑住的感情又开始蠢蠢欲动,怕一切都卷土重来才逃。
这么多难以释怀的心结,如果白敬不主动开口,他一辈子也不会去问,就任这些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回头。可这个人好像突然知道了怎么去“对付”自己,怎么去瓦解这些隔阂,连逃避的机会也不给他了。
白敬看李书意始终沉默,更用力地握了下他的手,手心甚至因为太过紧张微微有些汗湿。
“你说的没错,没有人用枪逼我,所以从我把宁越接回去的那天开始,就没有资格跟你解释了。”他停了下,像是在思考到底该怎样才能把心底的话表达清楚,“这些话,我一直都不敢开口,怕你没有耐心听,也怕你反感,觉得我是故意给自己找借口……可是我今天看到你这样难过,又怕再不说,你还是耿耿于怀,不放过自己。”
李书意移开视线,心脏都微微抽疼了一下。是,他就是一直都耿耿于怀,不能放过自己。就是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卑微,恨自己走上了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的路。他用力抽回手,淡淡道:“行,我放过自己。那如果我说,我早就死心了,不想跟你在一起了,也想尝试另一种人生,也想去爱一个让自己不那么‘辛苦’的人,你要如何呢?你能放过我吗?”
已经空了的手无意识地握紧,白敬脸上的表情怔忪了一瞬,像是无法相信真的从李书意口中听到,他要把“爱”这个一直以来给与自己的定义收回去,给别人。
“我……”他蹙眉迟疑着低语,许久也没有补完后面的话,眼神中是难得一见的无措。
李书意却在心里自嘲,为什么看着这样的白敬,他一点也没感受到痛快呢。身体里像是有两个人在拉扯,一个因为白敬的道歉动容,另一个却在明确了自己拥有左右和伤害白敬的能力后,忍不住咄咄逼人,忍不住要刺伤他。
更可笑的事,就连李书意自己,也不知道想听到的是什么回答。
他想就此打住,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门突然被“咚”一下重重撞开,靳言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把脸都完全遮住的口袋,从后面探出脑袋来,大声道:“李叔我回来了!我给你买了好多吃的!惊不惊喜啊哈哈哈……哈…哈……”
笑脸在看到他和白敬后逐渐凝固下来。
他默默把东西放下,规规矩矩地跟白敬问了好,就打算退出去,却被李书意叫了回来。
靳言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脚步,不知道他李叔为什么要让他当电灯泡,回头时无意中扫过李书意被包扎的手,立刻跟屁股着了火似的冲到床边,又想捧起来看又怕碰到伤口,急的抓耳挠腮地问:“这是怎么了!”
李书意随便编了个理由,说自己不小心摔的。
“怎么会不小心呢!又不是没有人照顾你!白先生说他会一直在,我才决定今天回来的!”他说话间皱起眉头,很是不高兴的样子,又不太敢责怪的太明显,偷偷摸摸瞥了白敬一眼。
李书意还没接话,白敬就站起身来,跟靳言道:“抱歉,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靳言顿时慌了,看看李书意,低下头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还没有回答李书意的问题,可是房间里的气氛显然不适合再谈下去,白敬道:“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又看向靳言叮嘱,“他的手不能碰水,你多小心一些。”
李书意没说话,靳言觉得不理人不好,点了点头。
白敬走到门口带上门时,从还未合拢的门缝里听到靳言嘟嘟嚷嚷的声音:“可是我照顾李叔两个多月了,也没有让你伤到过一根手指头啊!那……”后面的话听不见了,他愣住,站在走廊上停了很久,才抬腿往自己的房间走。
还没有到晚饭时间,回房时接到工作台的例行电话,问需不需要为他准备晚餐。
白敬实在没有胃口,挂了电话后,走到更为敞亮的阳台上坐下。
傍晚的风很温柔,不让人觉得闷热,也没有几许凉意。可他没有一点放松的样子,捏着自己的鼻梁,神情有些疲惫。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上衣口袋里翻找起来,低头时看到衣领口几点已经干涸成褐色的血迹,手上的动作又慢了下来。
等他从口袋里抽出手,拇指和食指间就多了个小圆环。这几天见李书意的时候多,见面前得摘下,回房后再戴上,偷偷摸摸打游击战似的。不过他也不嫌麻烦,早就已经习惯了。只有李书意昏迷的时候不用这么躲着,可那个时候,他倒宁愿床上的人能醒来抢了他的戒指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