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就看见辅导员和班长、沈致湘站在屋里,辅导员拧着一双秀眉,脚上还穿着棉拖鞋。沈致湘朝我使个眼色,说道:“老师,您本科研究生都是咱学校的学生,对吧?那您肯定也清楚,咱们这个校规……其实夜不归宿是没人管的,我们学生宿舍有时候晚上都不锁门……”
“那是宿管的事儿,”辅导员打断沈致湘,摇头,“但学校的制度就是制度。”
“但生活部要查夜不归宿,也不该就只查张一回吧?”沈致湘温声说,“这明显是针对张一回的。”
辅导员神色疲倦地叹了口气,看向我:“张一回,你过来,有些事要问你。”
严行把唐皓打了。
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唐皓回了寝室,他一进门,严行就说:“张一回的助学金是你给取消的,对吧?”
唐皓一脸吃惊:“啊?你说什么呢?”
严行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唐皓嘟囔:“什么跟什么呀,这个不能瞎说啊……”
“我当时都懵了,”沈致湘说,“我也不知道严行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我都不知道你的助学金被取消的事儿。唐皓嘟囔完,好像是要去洗澡,严行这时候突然就跳起来踹了唐皓一脚。”
我目瞪口呆,无法想象那画面。
“唐皓那体型,不太灵活,就一下子被踹倒在地上了,”沈致湘看看辅导员,看看我,继续说,“严行扑上去打唐皓,我回过味儿来赶快去拉架,拉不开,严行……太凶了,我赶紧喊人,王帆他们过来,我们才一起把严行拉开。”
“唐皓现在在校医院休息,还好情况不是很严重。严行在院长办公室,”辅导员看着我,说,“张一回,严行说唐皓故意让你被生活部通报,取消了你评国家助学金的资格,所以他才打唐皓。现在这儿只有咱们四个,班长参与了你们班助学金名额的评审,沈致湘完整目睹了今晚的事情,我呢要对你们直接负责,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第17章
这一瞬间我几乎想要夺门而出,我不想说。关于申请助学金,关于严行为什么打唐皓,我一个字都不想说。我讨厌别人知道了我的家庭情况之后露出的那种怜悯与关切兼而有之的神情,那种把自己当做一个富有同理心的能对痛苦感同身受的人的自我感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痛苦与痛苦各不相同,然而这个世界上却有着太多自以为能做到感同身受的人。
“我家条件很一般……我爸生病没法上班,我妈是公交车售票员,我高中的时候一直拿助学金,”然而我还是别无选择地开口,“这次评助学金,我本来应该能评上……但是因为有一次违纪记录,所以被取消了评助学金的资格。”
辅导员问:“是那次被生活部通报的夜不归宿?”
我:“嗯。”
“为什么会夜不归宿?”
“我……出去找同学玩儿,”我不知道沈致湘是什么表情,只能在心里疯狂祈祷沈致湘别说话,“然后住同学家了。”
“然后那周你被生活部通报了夜不归宿?”
“嗯,但我不知道,”我想起那个白色的小本子,以及当我在本子上看见自己名字时的错愕,“一直到助学金的名额下来,我才知道我被取消资格了,然后班长告诉我我被通报过,我才去看了生活部的通报记录。”
辅导员扭头问班长:“是这样吗?”
“是的,老师,”班长点点头,说,“我们在评审的时候,是生活部的部长跟我说,张一回有违纪记录,要取消资格。我去看了通报记录,也确实是这样。可我当时确实以为,张一回是知道的!”
“老师,”这时沈致湘开口了,“说真的,别说张一回了,我都是刚才跟着你们去看那个通报记录,才知道有这东西——根本没人告诉过我们有这个每周通报,而且,通报记录就写在个小本子上,挂在他们学生会办公室门口,我们普通学生谁没事儿去学生会门口晃?”
辅导员叹气:“所以你们寝室都认为是唐皓向生活部检举张一回夜不归宿?”
沈致湘连忙摇头:“我可没这么说啊,但是……”他顿了顿,略微压低声音,“我们生活部部长是个女生对吧?张一回夜不归宿,肯定是有人告诉她的。我们寝室,严行打了唐皓,那应该不是严行,所以只剩下唐皓和我。”
沈致湘耸肩:“老师,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张一回评助学金的资格被取消了。”
辅导员抱着手臂想了想,说:“沈致湘,你和金晓怡先出去等会儿。”
辅导员把我带到更靠里面的一间办公室,轻声说:“张一回,我都打算睡觉了,被这事儿叫出来,”她笑了一下,指指自己脚上的拖鞋,“鞋都没顾上换。真是吓我一跳,我在这学校读了六年书,然后留校当辅导员,这是第七年了,就见过一次男生打架的事儿,那两个男生是情敌。”
我连忙道歉:“老师,因为我的事儿给您添麻烦……”
“不,这就是我的工作嘛,”辅导员说,“我是想告诉你,打架,当然是很严重的事情,尤其你们都是成年人了,你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如果真的有学生干部利用自己的权力损人利己,那我们学院是绝对不容忍的,并且这也不只是你们学生之间的矛盾,这件事涉及到国家助学金,这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我明白。”
“那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是谁把你夜不归宿的事情告诉生活部的?”
我沉默两秒,摇头:“我不知道。”
“那严行为什么会打唐皓?”
“我……不知道。”
“好吧,”辅导员捏捏眉心,“咱们去院长办公室。”
辅导员让沈致湘和班长先回寝室了,我跟着她,上到七楼。院长办公室有一扇厚实的红棕色防盗门,辅导员轻敲了两下,敲门声很闷。
很快,一个中年女人把门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宽大的木质办公桌,桌前坐着个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人,有些胖,也有些秃顶。
“刘院长,这是张一回同学。”辅导员对中年男人说。
“啊,好,这么晚了,你也辛苦了,大家都坐吧。”院长指指办公桌旁边的一排沙发。
然后我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严行。
他站在墙根的一大盆观音竹旁边,身姿笔直得就像那暗绿色的竹子。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几缕碎发挡在眼睛前面,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紧绷着的嘴唇,那线条几乎透着肃杀之气。
“唉,”院长叹气,对严行说,“你也坐吧。”
严行坐下。
我们两个分别坐在沙发的最两端,中间隔着辅导员和刚才开门的女人。
“严行,你说你打唐皓是因为他针对张一回,取消了张一回评助学金的资格,”辅导员的语气比刚才严厉了很多,“但是连张一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告诉生活部他彻夜不归的事。”
我默默攥了攥拳头,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严行不会那么冲动的……
“是生活部部长自己说出来的,唐皓找到她,向她举报张一回夜不归宿。”严行平静道。
“到底是不是唐皓,这个呢有待核实,”院长发话了,“但张一回是确实违反了校规校纪,唐皓不一定是针对他呀,可能是张一回影响唐皓休息了,是不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说唐皓在针对张一回。”
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我一遍遍默念,严行,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你已经动手打人了,没必要再在另一件事里把自己搭进来!
“那天晚上张一回夜不归宿,是因为,”严行停了一秒,然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我在外面喝酒喝多了,他去接我。”
我想,完了。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都夜不归宿,”严行说,“唐皓为什么不举报我?”
辅导员扭脸看了看我,但没有说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寝室楼门口有监控,楼道里也有,可以去查。那天我先走,晚上十一点左右打电话给张一回,让他去接一下我。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我们两个就没回学校,在外面住了一晚上。”
“我今天才知道张一回没评上助学金,我有个同学认识生活部部长的朋友,听部长朋友说,当时是唐皓找到部长举报张一回夜不归宿的,唐皓是学生会主席,他特意叮嘱部长,要通报张一回。”
院长和辅导员面面相觑。
“这些事情肯定还要再核实的,”这时中年女人开口打圆场,“院长,这么晚了,您明天不是还要去上海开会吗?这样,这事儿就交给我和小胡吧,您看怎么样?”
院长皱眉道:“要不是我今晚正好加班,还赶不上这事,打架要严肃处理,助学金的事情更要严肃处理。”
“是的是的,”女人连连点头,“一定都会严肃处理的。”
辅导员也跟着说:“刘院长您放心,我们肯定会负起责任,把这件事到查清楚的。”
此时已经十一点过,院长走了,女人——原来她是教学秘书——也走了,辅导员疲惫地对我和严行说:“你们两个明天上午八点半到我办公室。唐皓今晚睡在校医院。”
严行这时才露出些愧疚的神色,说:“麻烦你了,老师。”
“唉,我们那会儿上学,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啊,搞不懂你们这些孩子了。”辅导员叹道。
再之后,辅导员骑着电动车走了。
夜深人静,校园里变得空旷。我和严行站在院楼楼下。
“你为什么打他?”我忍不住质问严行,“你打他你捞得着一点好处么?”
“因为你,”严行低声说,“给你出口气。”
我无奈地反问:“这能解决问题吗?”
严行不说话了,低着头站在我面前。半晌,他说:“我就是不想看你被欺负。”
多感人的理由啊,不想看我被欺负。可你知不知道,因为你那愤怒的几拳,学院里的老师学生就都知道了张一回家里很穷,张一回没拿到助学金,张一回是个懦夫要靠别人帮自己出气。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人与人的不同,就是这么血淋淋。像严行这种衣食无忧的人,当然是想伸张正义就伸张正义,他不会明白对有些人而言,尊严比正义重要。
“说到底,是因为我,”严行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气也变得柔软,“那天晚上你去接我才会……夜不归宿。”
我烦躁地说:“这是两码事,助学金没了就算我倒霉吧。”
“你别去兼职了,太辛苦了,”严行的手轻轻攥住了我的手臂,语气近乎恳求,“我把助学金的钱补给你,行不行?”
他的话让我愣了几秒,然后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耻辱感,最低档的助学金是两千块钱,两千块钱,我要冒着寒风奔波很久很久才能挣来。
而对于他,不过是揍唐皓几拳,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补给你”。
第18章
我忍了几忍,终于把那股怒火吞下去。我挣开严行的手,干脆道:“不用。”
严行看着我,目光和我一相触,却又躲闪开去,他急急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一回,我就是……”
你就是可怜我,对吗?你就是觉得张一回对你还不错,所以想抬抬手指帮个小忙,对吗?
“我知道,”我打断严行,“真的不用,谢谢你的好意。”
严行:“我——”
“唐皓的事儿,别再闹下去了,”我继续说,“对咱们两个谁都没有好处。我那天确实是夜不归宿了,学院要取消我的评选资格也是合情合理。”
“那就让唐皓这么欺负你?!”严行的音量陡然拔高,“他是什么东西也敢——”
“我又是什么东西?!”我吼道。
严行被我吼得身形一颤,不说话了。
“我就是个普通学生,严行,我家里没钱也没关系,你说唐皓针对我,因为他没举报你,你想过为什么吗?因为你不用评助学金啊!”我感觉脑门一裂一裂地疼,空旷而安静的冬夜里,我被自己的声音震得心跳加速,“我就想当懦夫?我就想任人欺负?我要是像你一样打了唐皓我是不是要赔钱?我哪来的钱赔给他?!”
我吼完,大口大口喘粗气。
严行愣愣地看着我,表情是明显的错愕和慌张。他不说话,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我,甚至不敢像刚才那样来抓我的手臂。
我有点后悔了,严行毕竟是好心帮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我疲惫地抹了把脸,“你也太让我……措手不及了,其实没必要,真的,严行,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没必要这样。”
“……对不起,张一回,对不起,”严行忽然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抱住我,“我就是想对你好点,我们不是朋友么。”
他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又闷又小,像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和好,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你……高兴一点。”
这个人。我简直没办法了。忍也忍不了,脾气也发不起来——像是我欺负他一样。
“好了……我没怪你,”我只好拍拍严行的背,“真的。”
严行松开手,垂着眼不看我,路灯的亮白色光芒落在他的下巴上,我看见他抿着的嘴唇,那样子像只委屈巴巴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