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回寝室了,”我说,“挺晚了。”
严行跟在我身后,走了几步,又小声说:“张一回,咱们和辅导员说说,换个寝室吧。”
“咱们?”我无奈地回答,“两个人一起换寝室?你觉得辅导员会答应吗。”
严行又不说话了。
回到寝室时,已经熄灯了。我轻轻打开门,就见沈致湘还坐在书桌前,桌上亮着他的充电小台灯。
“我以为你俩今晚回不来了呢!”沈致湘站起来,看看我,又看看严行,有些紧张地问,“院长他们没怎么你俩吧?”
“没,”我说,“就说事情要继续调查。”
“哎,那就好,那就好,”沈致湘坐下,忽然爆了句粗口,骂道,“唐皓也太他妈阴了,我就不懂了,都是一个屋住的,谁也没得罪他,他干嘛要针对你呢?真的是当了官没处显摆了?”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时严行开口了,一改刚才的委屈巴巴,语气十分郑重:“沈致湘,谢谢你了。”
“呃,不客气,”沈致湘摆手,“其实我也挺烦唐皓的。”
第二天,我和严行一起去了辅导员办公室。
事情真的调查起来是很快的,生活部部长很干脆地承认,是学生会主席唐皓让她通报我夜不归宿。
“你没核实一下吗,比如,究竟是几个人夜不归宿?”辅导员问。
“唐皓都这么说了,总不会骗我吧,”生活部部长义正辞严地说,“而且宿舍楼都是有监控的!”
我和严行默默对视一眼。
严行满眼愤怒,而我则只感到无力。可能两三千块钱对他们来说实在不算个钱,所以也不必核实什么真假,主席发话了,那就通报——记个名字而已。
辅导员走出办公室打电话,没一会儿回来了,说:“严行,唐皓的爸妈过来了,要求见你家长。”
严行淡淡地说:“我爸早死了,我妈不在国内。”
辅导员和我都吓了一跳,半晌,辅导员说:“那你有什么可以对你负责的家人能来么?你打人,虽然事出有因,但根据我们学校的规定,还是要请你家长来的。别的不说,现在你要赔偿唐皓,你家长不露面不行。”
严行皱起眉,不说话。我在一旁暗自心惊肉跳,不受控地想,原来严行他爸早已经去世了?怪不得之前他说起苏纹父亲的事情,那么冷漠……原来是因为……他没有爸爸。“早死了”,大概是去世很久了。
霎时间我心里难受得要命,我想起当时严行一遍遍地向我道歉,那时我想这是夏虫不可语冰,严行这样衣食无忧的大少爷怎么会懂我爸和我家受到的苦。
可真相竟然是这样么?
我又想起严行从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他妈妈在国外——那也就是说严行在国内是无父无母的,怪不得他不给家里打电话。周末和节假日,在我回家的时候,严行能去哪呢?
我心里一阵酸一阵疼,莫名的情绪涨满胸腔,心尖上好像被蜜蜂狠狠蛰了一下。
“我……舅舅在北京,”严行说,“他可以来。”
“好吧,那也行,这个赔偿问题呢,等你舅舅来了,再和唐皓的家长协商啊。”
严行点头。
很快我见到了严行的舅舅,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男人,略微发福,寸头。
“胡老师,啊,您是胡老师吧?您好您好,孩子给您添麻烦了,哎,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严行的舅舅和严行完全是两个极端,他十分热情,看上去也十分通情达理。
“不麻烦,我们辅导员就是解决学生的问题的,”辅导员有些为难似的,冲他笑了笑,“刚才我在电话里也给您把情况说了,现在那孩子还在校医院住着,他爸妈过来了,你们两方家长肯定是要协商一些赔偿的问题——虽然就是皮外伤,但该做的检查还是得做。”
“没问题,没问题!”严行的舅舅使劲儿点头,“赔偿不是问题!我们家严行,这孩子嘛,脾气比较倔……我们家长肯定会好好配合您工作!您说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
辅导员客气道:“那就太好了。”
严行的舅舅:“应该的应该的!只要这事儿能好好解决,别影响孩子以后的学习生活,那就行!”
严行略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脚下的瓷砖。那样子就像他舅舅和他是陌生人。
辅导员让我先回去上课,我只好先走了。临出办公室前我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和严行对视。他的目光像此刻他的人一样有种微妙的疏离感,这目光让我心头一紧,总觉得好像严行和屋子里的他舅舅也好辅导员也好都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只是望着我,无声地,请求我把他也带走。
但我只是这样想一想,严行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中午,严行没回寝室。
下午上课时,沈致湘在QQ上给我发来消息:我听说严行家赔了唐皓一万五,我操,怎么这么多?
第19章
我盯着手机,也愣了。
一万五?开什么玩笑?
辅导员说了,唐皓没什么事儿,只是一点儿皮外伤。沈致湘也给我说了,严行揍唐皓虽然揍得狠,但没揍几拳就被他们拉开了。
唐皓就在校医院做检查,住了一晚上院——能赔出来一万五?!
我连忙给严行发QQ:解决了吗?
等了半节课,严行才回复:解决了,赔了点钱,现在还在辅导员这。
他说还在辅导员办公室,我只好按下心里的焦急,没再给他发消息。终于熬到下课,我和沈致湘直奔院楼,结果刚走到楼下,就和严行脸对脸碰上。
“没事吧?”我问严行,“唐皓家没怎么你吧?”
严行面色如常地笑了一下:“没事了,就赔了点钱。”
“赔了多少?”我追问。
严行不回答,冲我温和地笑。
沈致湘把我和严行拉到院楼侧面的车棚旁边,才小声说:“听说你家……赔了一万五?”
严行语气无奈:“差不多吧,反正能让他滚蛋,一万五也值了。”
我讶然:“滚蛋?”
“唐皓换宿舍了,”严行说,“以后宿舍就我们三个。”
沈致湘欢呼:“靠!太好了!”
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想,梁子还是结下来了,无论是对严行,还是对我,都不好。其实,如果助学金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如果严行不打唐皓,我们和唐皓的关系也不至于恶化的这个地步……唐皓的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也没到必须要决裂的程度……
可想到严行做这一切都是为我,我又没法怪他了。胸口像晃漾着一汪热水,温暖而饱涨。
“张一回,”严行凑过来,问,“你怎么了?”他一双眼睛黑黑白白地看着我,语气轻快,像是把糟心事儿都忘掉了。
“没怎么,你吃饭了吗?”
“没呢,饿死我了,”严行在自己的肚子上拍了一下,“这会儿食堂没饭了,我去买泡面吧。”
我和沈致湘陪严行去买了泡面,然后沈致湘又顺道去超市旁边的理发店推了推头发。待我们三个回到寝室,唐皓的东西已经都被搬走了。
看着唐皓光秃秃的床板,我才反应过来,沈致湘突然要去理发店,大概是为了避开唐皓。
“哎,爽,”沈致湘把搬到了唐皓的桌子上,“终于不用听唐主席谈学生工作了,唐主席一路走好。”
严行坐在我身边等泡面泡开,我们两个对视,他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我的心像只漏气的皮球,他一笑,就软塌塌地陷下去。
两天后,学院公布两张处分,一张是严行的,殴打同学,记大过,取消本学年一切评优评先资格;一张是唐皓的,滥用职权,被降职为学生会干事,两学年内不许参与其他职位竞选。
我是在和严行一起去上课的路上看见处分的,白纸黑字盖了鲜红公章,贴在院楼的公告栏里。
我愣愣地问严行:“不是赔钱就行么?”
严行漫不经心地说:“不就是记过么,无所谓。”
无所谓个屁啊无所谓,我是最清楚严行学习有多认真——除了逃课的时候,只要他在学校上课,无一例外都坐在第一排,仔仔细细地听课做笔记。我甚至记得严行的那篇读书报告,写《伤逝》,他磨来磨去,最后竟然得了全班最高分,被老师请上台朗读那篇读书报告。
我记得那场景,严行站在讲台上,他穿了件藏蓝色外套,衬得他的脸白皙而肃穆,我坐在第一排最侧边的位置,清清楚楚看见他半垂着的睫毛,和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
“涓生对于子君的‘启蒙’,与其说是一种先进对蒙昧的‘开悟’,不如说是一种价值观对另一种价值观的侵略……他们处在不同的环境里,背负着不同的痛苦,理所应当有不同的价值观,无所谓哪种价值观更高级……”
严行读完,全场寂静,有人没听,有人听了却没懂——比如我。
只有上课的女老师自顾自地点点头,然后问严行:“所以你觉得涓生爱子君吗?”
严行沉默片刻,说:“老师,我不知道。”
女老师又问:“那子君爱涓生吗?”
这次严行笃定地回答:“爱。”
他说出那个“爱”字的时候,有长长的凉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教室的蓝色窗帘鼓起来,像鸽子张开的翅膀。紧接着,教室的门被风“嘭”一声吹上,把我吓了一跳。
而严行一直站在那,侧脸宁静得宛如无知无觉。
严行学习很努力,但是大一学年,他没有评优评先的资格了。我知道他根本不必惦记那几千块钱的奖学金,但奖学金……总归是对一个学生的肯定。
而严行已经拽着我离开公告栏,大步往前走,他后脑勺对着我,声音带着笑意:“明年我的排名要是能拿奖学金,你奖励我顿饭吧?”
当然可以,我问:“你想吃什么?”
“红烧肉。”
“啊?”
“就上次你妈做的红烧肉啊。”
“……就吃这个?”
“嗯……”严行扭头,轻轻瞥我一眼,“那咱们再出去玩一趟?”
“行。”我笑着答应。
我和严行的关系又恢复成之前那样,每天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但还是有什么东西变了,比如说,我没再去严行的床上和他一起睡过——就算是有一天严行不小心把水洒在了被子上。那天是个雾霾天,严行也不知怎么弄的,把满满一杯水淋在了被子上,那时候已经快熄灯了。严行把被子烤在暖气上,扭头看看我,然后不轻不重地嘟囔一声:“今天暖气不热啊?”
我盯着手里的单词书,实际上已经什么都记不进脑子了。
严行把被子规规整整烤在暖气上,自己则坐在床边,眼巴巴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脸颊发烫,但硬是没作声。我想起之前的夜晚,他的额头抵在我胸膛上,之前的夜晚,他极轻极轻地说,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
一直到将要熄灯时,沈致湘打完LOL去洗袜子,洗好袜子看着铺满棉被的暖气,惊讶地问:“谁的被子?”
严行说:“我的,洒上水了。”
沈致湘瞅瞅严行的床:“啊,那你没被子盖了?”
严行点头。
“哎,我也就一床……”沈致湘挠挠头,“要不你今晚多穿点睡?”
严行笑了一下:“嗯,行。”
还有两分钟熄灯时,我把一床被子抱到严行床上:“你盖吧,我那儿还有一床。”
严行小声说:“你不冷吗?”
我硬着头皮回答:“不冷。”
“噢,”严行抱着我的被子,垮了一下嘴角,“那好吧。”
一晚上我冻得哆哆嗦嗦,严行的床板隔一会儿就响一声,大概他也冻得哆哆嗦嗦。
第20章
时间一晃就期末了,一月二十号上午,考完最后一科经济学导论,我和严行挤在拥堵的人群里,慢慢挪出教学楼。
“最后那道题好难,”我问严行,“魏阿姨划重点的时候说了吗?”魏阿姨是教经济学导论的老师,一个亲切和蔼的小老太太,她让我们不要叫奶奶,叫阿姨。
“没啊……”严行叹气,“她就没说有英翻中,那个人名我都是乱翻译的。”
这时我听见有人遥遥喊我:“诶!张一回——”
是沈致湘,隔着密密麻麻的脑袋,他伸长脖子,抬手指向教学楼门口的方向。我意会,和严行走到教学楼门口的银杏树下,等着他。
没一会儿沈致湘出来了,身后跟了个娇小的女孩儿。这女孩儿看着最多一米五五,马尾辫,皮肤很白。
“呃,这我同学,杨璐,化院的,”沈致湘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一起吃饭去?”
“走啊。”我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嗯。”严行也笑。
沈致湘使劲儿推我的肩膀:“走走走赶紧走!”
他身后的杨璐,脸有些红。
期末考结束了,学校附近的餐馆里都是黑着眼圈庆祝解放的学生,天气冷,沈致湘提议去吃火锅。我们到了学校南门的小重庆火锅店,上一次来是沈致湘过生日请客,三个北方人都不吃辣,可以直接点了个番茄锅。这次沈致湘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来个鸳鸯锅。”
我问:“你吃辣啊?”
“不,”沈致湘轻轻看了杨璐一眼,“杨璐吃辣,她家成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