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看严行,只好低着头走路,这条路的地砖是淡黄色的,真丑啊。我的运动鞋是黑色的,鞋带已经起了毛边儿,这双鞋是我高二时买的,也可能是高一,我记不清了。给老妈买羽绒服,什么时候去买呢?年前商场里的衣服都贵,如果年后去买肯定便宜不少,但新衣服,不就要过年走亲访友时穿出来,图个喜气么?其实我还想给老爸买件棉袄,他前年买那件棉袄也太老气了……
“一回,”严行突然走到我身边,“干什么呢?”
“啊?”我被他吓得一哆嗦,“我在走路呢。”
严行笑了笑:“我知道。”
高中的时候学校给我们订英语周报,我记得我在周报上看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如何判断人有没有说谎。其中一条是,如果你问了对方一个问题,对方用十分完整的句式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在说谎。
比如说,严行问,一回,干什么呢?
张一回回答,我在走路呢。
如果张一回没有心虚,那么他大概率会回答,没干啥啊。
张一回啊,你在走路,没单腿跳也没躺着,这条街上的人都看得出来。
就算你想说自己在走路,也不必完完整整地说“我在走路呢”,放在平时你只会说“走路”。
“咱中午吃啥啊?”沈致湘扭头问我和严行。
严行:“我都可以。”
“我也……你们想吃点北京特色的不?”我快步赶上去,和沈致湘并肩。
“行啊,都有啥啊?”沈致湘问。
“卤煮什么的……”严行被我留在身后,我不敢回头。
“卤煮我吃过一次,呃,我估计璐璐吃不习惯,”沈致湘说,“还有别的吗?”
我想了想,说:“铜锅涮肉?”
“璐璐你想吃吗?”沈致湘温柔地问杨璐。
杨璐点头:“行呀。”
“我知道一家,”我说,“就是离这儿有点远。”
杨璐轻轻“诶”了一声,然后扭头问严行:“你想吃铜锅涮肉吗?”
我尴尬地噤声。
我忘了问严行。
不,我本来就是想避开他,才来和沈致湘商量中午吃什么的。
严行是什么表情?他会难过吗?会用那种委屈巴巴的目光看着我吗?
“我都行。”严行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OK,”杨璐笑着问我,“你说的那家店在哪?”
“坐二号线能过去……”
杨璐裹了裹围巾:“那还好吧,反正坐地铁也方便。”
沈致湘:“嗯,咱们一会儿逛逛后海,就过去吧。”
我说:“好啊。”
于是我们继续向后海走去,杨璐和沈致湘在聊各自专业的期末考试,我时不时插一句,和他们一起吐槽学院安排的奇葩考试时间。
严行跟在我们身后,默不作声。
其实那就是一家很普通的涮肉馆,只不过名字叫“老北京涮肉”,我去过两次,都是同学聚会的时候跟着去的。同学聚会,一群人乱哄哄地喝酒吹牛逼,菜到底好不好吃,并没有人在意。
我承认我是没话找话,我没法面对严行——谁知道我会不会再起反应?对着一个比我还高的男人的脸起反应?我是有病吗。
虽然,他是严行。
但是,这不对。
杨璐真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儿,她或许注意到了我和严行之间的异样——或者至少她发现严行落单了。于是她放慢脚步,等着严行走过来,笑眯眯地对严行说:“严行,你是哪里人啊?”
严行沉默了两秒,问:“怎么了?”
杨璐显然没想到严行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有些结巴地说:“啊?我就、就问一下……”
严行“噢”一声,说:“我是西安人。”
“西安啊,”杨璐把头发别在耳后,笑了一下,“西成铁路现在在修了,过几年成都去西安应该很方便啦。”
“是吗……”严行低低地说,“那很好啊。”
我在心里疑惑,严行家不是商洛的么……为什么要说是西安?可转念一想,大概户口页上的只是个出生地,严行家那么有钱,迁居到西安也有可能。
“我很想去西安啊,”杨璐笑着说,“听说那边的牛羊肉都做得很好吃,回民多嘛。”
严行点头:“嗯。”
这天聊得,也太敷衍了吧。
我不知道严行是不是生气了,毕竟我只见过一次他生气,还是在电话里。严行对我好像总是温柔的,温柔得让我不知所措。
兜里的手机响了,是老妈。
我走远几步,接起电话。
“一回啊,还在学校呢?”
“……嗯。”
“什么时候回来啊?妈给你做好吃的。”
“我……”我心头一动,猛地拔高声音,“好,我现在就回来。”
如我所料,老妈没听出我话里的不对劲,挺高兴地说:“好嘞,正好今天我休班!你几点到家?”
“一个小时以后吧。”
“哎,行,我现在去买菜,你路上慢点儿,啊!”
“嗯,好。”
我挂掉电话。二十秒不到的时间,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怎么了?”沈致湘问,“你要回家?”
我一脸愧疚地看着他和杨璐:“嗯,太对不起了,我妈叫我赶紧回去……家里来了个亲戚,好多年没见了,想见见我。”
“啊,那你快回去吧,没事儿!”沈致湘憨笑,“反正咱以后有的是时间出来玩嘛!”
杨璐也附和道:“是呀,你赶紧回家吧。”
我掏出手机:“我把那个涮肉馆的地址发给你们啊……”
我回家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老妈在厨房做菜,老爸在客厅看电视。
“你东西呢?”老妈见了我,惊讶地问,“落地铁上了?!”
我摇头:“没带……我过两天再回学校拿,不着急。”
“嗨,你这孩子,也不嫌麻烦,”老爸招呼我,“柜子里有沙琪玛,你先垫垫肚子,你妈一会儿就做好饭了。”
“没事儿,我不饿。”我走到老爸身后,为他捏肩膀。他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坐在轮椅上,坐久了,颈椎就不太好。
“学校的课难不难?”老爸问。
“不难,”我笑,“认真学都能学会,反正我这是商科,又不是物理数学什么的。”
“那就好,嘿,我前天还碰着老赵他儿子了,那个德性哟。”
“什么德性?”
“染一红毛,大冬天,露着小腿,”老爸边说边摇头,“这孩子一不上学,就变化太大了,流里流气的,哎。”
“嗯……”我想起严行,冬天露着脚腕,要是老爸见了,大概也会摇头吧?
“我当时就想,还是我儿子好!听话,懂事儿,靠谱。”
“你这是王婆卖瓜哪?”老妈笑着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了盘青椒肉丝。
这就是我家,像很多个平凡的家庭一样,没什么钱,但一家人和和睦睦。
我爸妈,都是很普通的人,没上过大学,也可以说没见过世面。在他们眼里,染个红毛,就是出格。
但他们都很善良,温和地对待我,尽自己所能地抚养我。我不想伤害他们。
如果,我说如果,我和严行搞了——同性恋——这个词我只是想一想都感到芒刺在背。
那我能把这件事告诉爸妈么?不,别说能不能,就说敢不敢,我敢么?
我站在老爸身后,看着他过分细瘦的腿,他腿上的肌肉已经萎缩了,此外,他的身体还有大大小小的毛病……我是真不敢说,我怕我说出来,他还顾不上骂我,就先被我气死了。
如果我和严行在一起了,我可以确定,我永远不敢让他们知道。
让严行跟着我一起躲躲藏藏做贼心虚?没必要。这太难了。
所以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别发生。
对,我已经看出来了——我早看出来了,严行喜欢我。什么喝醉了酒胡说八道,他怎么不去向沈致湘胡说八道?
我们不能在一起,这不对。
也不行。
第23章
晚上,我给沈致湘发QQ消息,问他们铜锅涮肉怎么样。
沈致湘回复,后来严行不想吃涮肉,请他和杨璐去吃烤鸭了。
我只得讪讪地说,哦,好啊,下次有空我带你和杨璐去。
在家躺了两天,严行没有联系过我。
那天上午落荒而逃时我甚至不敢看严行的表情——严行大概会觉得莫名其妙吧?我和他一起走着走着,突然就不理他了。我真的不想这样。
又过一天,沈致湘在我们三个的寝室群里说:“开学给你们带酱肉!”
我问他:“你要回家了?”
“嗯,今天下午走。”
“路上小心啊。”我说。
“没问题,放心吧。”
沈致湘要走了,那严行……他还在寝室吗?
思来想去,我还是忍不住给沈致湘私发了消息:“寝室还有人不?我回去拿东西。”
沈致湘回:“没人,严行前天就走了,你没带钥匙?”
“嗯,忘带了,我找宿管要吧。”
“好嘞。”
我几乎有些唾弃自己,为了圆一个谎,就要撒一个接一个的谎。我当然带钥匙了,我之所以问这些,无非是想知道,严行走没走。
我不想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碰上他。说什么呢?说那天我硬了所以我逃跑了,严行,我没有认识过你就好了。
严行走了,我便可以放心回去收拾东西。当天下午我就坐上了回学校的地铁。
放了寒假,学校里空荡荡的。或许暑假还会有不少人留校,但寒假,就真的没什么人了。到寝室楼下的时候已经五点过了,冬天的白天短,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我抬头,看见寝室楼的窗户全都是黑的。
走进去,我对宿管说:“阿姨,我上去拿个东西。”
“校园卡给我看看,”宿管阿姨正在缩着脖子看电视剧,语气有些不耐烦,“你们这些孩子,放假了还不早点回家,哎!你们不走,我们就得跟着值班!”
“啊?”我愣了一下,“还有人没走吗?我刚才看灯都是黑的……”
“有啊,每年总有那十来个人不回家,放假了这些大楼都要停水停电的,学校安排他们的住宿很费劲啊,”阿姨叹气,“给他们安排集中住宿,今年就排到我们这栋了!这不是开学的时候五楼寝室没住满吗?我这就得跟着值班。”
原来是这样,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是别的宿舍楼的留校学生,被集中安排到了我们这栋楼住。不是严行。
也对,沈致湘说得明明白白,严行前天就走了——我又在想什么呢?他走了不是很好吗。
我上楼,走到寝室门口。
走廊里连灯都没开,只有一个“安全通道”的牌子亮着幽幽绿光。四下安静无声,我甚至能隐约听到一楼宿管室里,阿姨外放的电视剧的声音。
寝室的门紧闭着,上面已经被贴了封条。
我小心地揭下封条,掏出钥匙,开门。
寝室里黑乎乎的一团,什么都看不清。窗户竟然开着,夜晚的寒风一阵阵往屋里吹,吹得窗帘飞来飞去。
“谁……”
我膝盖一软,险些叫出声!
得益于从小到大的马克思唯物主义教育,我哆嗦了一下,然后狠狠按下大灯的开关。
严行趴在我的床上,身上裹着我的被子。
“严行?!”我愣在原地。
严行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我一眼,然后又闭上眼。
我走上前去,才发现他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也是干裂的。
“严行?”我再次叫他,他却还是没有反应。
我抽抽鼻子,忽然在空气中嗅到一股铁锈味儿。
心中升起强烈的不祥感,我伸手覆上严行的额头,滚烫。
“严行,能动吗?”我焦急地说,“我背你去医院,啊?”
“……别。”他终于又出声了,却是气若游丝。
我急得要死,严行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在寝室烧成这样?而且——寝室门的封条都贴上了,严行一个人在这儿趴了多久?!
我深吸一口气,扒下严行身上的被子,决定先把他背到校医院再说。
然而下一秒,我的手悬在半空,动不了了。
我看见了血。
严行小腿旁边的褥子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与之相连,他腿上穿着的灰白色运动裤上,也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
我颤抖的指尖触到了他运动裤上的血迹——冰凉的。
我的脑子已经跟不上这一切了。
差七分钟六点的时候,严行被送进了校医院的单人间病房。
“这小子命大,没烧傻,”中年男医生边摇头边说,“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儿天天在干什么。”
“他的腿……”
“你不知道?”男医生反问我,“不是你送他来的吗?”
“我是他室友,回寝室看见他躺床上,赶紧送来了,”我盯着严行缠满白纱布的小腿,焦急地问,“他腿上怎么回事?”
“这样么……”医生看着严行,表情有些复杂,“皮外伤,出了点血,你不用紧张……具体情况,他醒了你再问他吧。”
严行输液着,他的上身被换上了病号服,下身只穿条内裤,腿光着。他的两条小腿上都缠满了纱布,露出的膝盖又红又肿,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