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晖手机“叮”了一声,他看一眼屏幕,连忙说:“我女朋友在下面等我,先走了啊!刚才的事儿你们知道就行了,别说出去——哎虽然大家都知道了,哈哈。”
刘一晖拎着拖布走了,我和沈致湘严行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沈致湘耸肩:“别人的大学生活都这么劲爆的吗。”
我无话可说。同性恋床照,贪污公款……这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严行背上书包,问我:“张一回,走吗?”
“嗯。”我也背上书包,把刚才的八卦抛到脑后,和严行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大概是从我借给他被子开始,我们两个的关系不知不觉拉近了很多。最开始是严行给我买早饭,那顿KFC吃完之后,他说,他起得早,可以拿我的校园卡帮我带早饭。后来,必修的大学语文课留了课外作业,阅读鲁迅的《呐喊》和《彷徨》,每人写一篇两千字以上的读后感。我没想到向来用功的严行竟然会被一篇读后感卡住,他断断续续写了四天,然后拿给我:“张一回,你能帮我看看吗?”目光落在地砖上,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我接过,然后发现严行的读后感写得实在有些……
“呃,”我硬着头皮说,“是不是要适当地变一下语气?读后感,应该得书面化一些吧……”
看着满纸的“我觉得”,我几乎有些疑惑,严行的高考语文作文难道也是这么写的?
严行抿着嘴唇,从我手中接回读后感,薄薄两张纸被他攥得起了皱:“嗯,我再改改啊。”白皙的脸颊上隐隐透出团浅红。又过两天,我们一起去上自习,走在路上,他问我:“你准备写哪篇小说的读后感?”
“《孔乙己》吧,”我问他,“你呢?还是《伤逝》吗?”说实话,《伤逝》我感觉没怎么读懂,我想不通,涓生既然爱子君,为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她?
“嗯,”严行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我想写……我觉得子君是被骗了。”
“为什么?”
“她是被涓生……塑造出来的,她和涓生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懂,涓生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因为她崇拜涓生,所以她相信涓生,也因为她相信涓生,所以才崇拜涓生——所以她,她其实是被涓生塑造出来的。我不知道我说明白没有……”
“呃……”我没怎么听懂。
“……”严行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算了,我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话说明白吧……”
渐渐地,我和严行同出同入——真不是我抛弃沈致湘,而是这家伙被高中女同学伤了心之后,决定要发奋学习出国读研,因此天天学托福练英语,还要刷绩点,变得比我和严行都忙。
和严行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便难免会有些尴尬的情况。比如吃饭,学校食堂的窗口分两种,一种是学校自营的,永远是固定的那几种菜,土豆鸡块、炒豆腐、糖醋里脊之类,虽然菜色单调,味道也很一般,但价格十分便宜,一份炒豆腐才八毛钱。另一种,是承包出去的窗口,品种各式各样,过桥米线、砂锅、麻辣香锅、卤肉饭,等等等等。这种承包出去的窗口,样式虽然丰富,但价格就贵了很多。
我一个人吃饭,向来是在学校自营的窗口吃,一顿饭吃两三个菜,米饭可以免费加,汤也是免费的,算下来不超过四块钱。这大概是在学校里能吃到的最便宜的饭菜了。这样下来,我能把一天的伙食费控制在十块钱以内——偶尔还能买点香蕉橘子之类的便宜水果。
然而和严行一起吃饭,时间长了就有些尴尬。他显然看得出我是为了省钱才去吃自营窗口,便什么都不说,一顿顿跟着我去吃。可时间久了,严行大概就有些难以忍受,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又不好总是去买别的窗口的饭菜。有时候我们一起吃饭,我看他盯着盘子里的西红柿炒鸡蛋,小口小口地吃,表情显得有些难以下咽。
直到有一天的课间,严行去卫生间了。我走出教室想透透气,正撞见严行捧着从教学楼自动贩售机里买的肉松饼,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他也看见了我,瞬间瞪圆眼睛,一副惊讶混杂着尴尬的表情。有点像以前姥姥家养的,那只爱偷吃的大黑猫。
我心里像被捏了一把,有些想笑,又有些酸涩。我走过去,轻声问他:“中午没吃饱?”
严行急忙抹了把嘴角的肉松末:“没,我……就是饿了,可能还在,长身体?”
他比我高出小半头,这幅低着头急于解释的样子,让我有点想抬手摸摸他的头顶,说,没事的。
然而我看着严行平整柔软的羊绒围巾,看着他的无意被我瞥见标牌的5300块的羽绒服,一时间,又说不出话了。
第5章
我不知道严行家究竟有钱到什么程度,也没问过,因为我想他和家里的关系应该不太好——我从未见过严行给家里打过电话。而严行又说一口标准至极的普通话,听不出是哪里人。
直到有一天晚上,严行去澡堂洗澡了,唐皓神神秘秘地对我和沈致湘说:“你们知道严行是哪儿的人吗?”
我们两个摇头。
“生活部要统计学生信息,我才看到,”唐皓冷笑两声,“陕西商洛的,商洛,你们听说过没有?”
商洛。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遥远得像“同性恋”。
“商人的商,洛阳的洛,”唐皓扫一眼严行放在桌子上的手表,语气轻蔑,“我当是哪儿的富二代……你们说,他那些东西,不会都是A货吧?真的,也不是不能理解吧,哈哈,在他们看来北京肯定是大城市嘛,来了大城市,想弄得有面子点……”
“哎,”沈致湘知道我和严行关系好,连忙截住唐皓的话,“也许人家就是有钱呢,什么地方都有有钱人啊。”
“那倒也是,”唐皓的语气依旧轻蔑,“没准儿家里有矿呢。”
关于严行的话题就此揭过,大概因为严行实在太低调,虽然他有钱又好看,但除此之外,他身上就没有什么话题了。而这所学校,当然不缺有钱又好看的人。
我在搜索框输入“商洛”。商洛,位于陕西省东南部,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都,石器时代就有先民聚居于此。严行来自这里,其实我并不觉得违和。严行身上有一种沉稳的气质,沉稳得甚至有些淡漠。也许这种沉稳,便是商洛的厚重历史给予他的。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才是处处显得违和,我不该出现在这里。这里的人,即便是每天和我一起吃饭上自习的严行,也比我好了太多太多,他不用每天计算饭钱,不用为是否去买老师推荐的高数习题集而纠结,不用暗自揣摩别人是不是话中有话。
没错,也许唐皓是在说我。生活部统计学生信息,是为了评定学生家庭的困难等级,发放助学金。我爸在轮椅上瘫痪好多年了,每个月吃药都要花很多钱,还时不时要去医院,而我妈只是公交车上的检票员。我们一家住在四十多平的老房子里,房子的历史很长了,还是预制板的。我小时候,有一阵到处传谣言说北京要地震,我妈无意感叹一句,要是真地震,咱家房顶这预制板砸下来,咱们都跑不掉啊,唉。
虽然我知道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烦恼,但说实话,我还是很羡慕别人的烦恼,给女朋友选什么样的礼物,要不要出国读书,买了双球鞋把生活费透支了……这个世界,其实连烦恼都是有等级的。
很快就到了周五,学院的艺术节晚会。周五下午我和严行都有选修课,就约好一起吃晚饭,然后去看晚会。我们在教学楼前分别,严行穿一件挺括的黑色大衣,牛角扣衬得他的脸有些稚气,他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款式简单,但露出白皙的脚腕。
“露着脚腕冷不冷?”临走前,我忍不住问。
“还行,”严行笑笑,“教室里有暖气,没事。你下了课,就在你们教室门口等我啊。”
“OK,”我点头,“你快进去吧,别感冒了。”
严行背着,他高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也许是因为下午的选修课“市场与政府管理”实在太无聊,我总是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一会儿想,商洛的纬度比北京低很多,大概冬天要暖和一些?严行穿得太少了,北京的冬天这么冷,露着脚腕会感冒的。一会儿又想,吃饭的事儿该怎么和严行开口呢?其实他没必要和我吃一样的饭菜……课堂笔记记得乱七八糟。好在也许因为是周五,老师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只照着PPT念。
终于熬到五点半下课,下课铃一响,老师立马关掉PPT:“今天就到这,下课。”不少学生们已经提前收拾好包,鱼贯而出。
我站在教室门口等严行。
严行高高瘦瘦,穿得又少,在一群裹成球的学生中,是十分显眼的。然而我在教室门口等了二十分钟,直到教学楼里已经人声寥寥了,还是没有看到严行的身影。
我掏出手机给严行发QQ消息:你们还没下课?
没有回。
我从一楼爬上五楼,我不知道严行是在哪个教室上课,但我在五楼转了一圈,发现所有的教室都下课了,也并不见严行的影子。我直接拨了严行的号码,电话是通的,但响了五十秒,仍旧没人接。
我挂掉电话,这时身旁的教室里正好走出一个女孩儿,她扎着双马尾,粉白色羽绒服,面容令我觉得有些熟悉。
“诶,”她停下脚步,看着我,“张一回?”
我想起来了,她是蓝茵,那个文学院的女孩子。
“啊,是你,”我冲她笑了笑,“你……刚下课?”
“是啊,下课坐那儿玩了会儿手机,”蓝茵也笑笑,“你来自习吗?”
“我来找严行……”猛地想起她之前被严行拒绝过,我有些尴尬,“呃,但他好像走了。”
“严行不是早走了吗?”蓝茵疑惑道,“我和他是一节课,他上课没一会儿就走了。”
我愣住:“啊?”
“三点半左右吧,”蓝茵想了想,又说,“看他走得挺急的,也没给老师请假,背着书包就直接出去了。”
“呃,”我只好点头,“那他可能有急事,没顾上和我说……我俩本来约好一起吃饭的。”
“嗯,那你给他打电话问问?”蓝茵把手机揣进兜,“我先走啦,拜拜。”
“好的,谢谢你了,拜拜。”
蓝茵走了,我还站在原地。严行早就走了?三点半……而现在已经六点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去哪了?
我再次拨了严行的电话,仍旧无人接听。
他是主动走的,应该是有什么事儿——可他能有什么事儿呢?
直到七点艺术节晚会开始,严行仍旧毫无消息。
我在观众席里弓着腰穿梭,终于找到沈致湘,问他:“你下午一直在宿舍?”我知道他周五下午没课。
“对啊,怎么了?”
“下午严行回宿舍没有?”
“没,”沈致湘小声说,“你俩不是一起上课去了吗?”
“他……好像有什么急事儿,逃课了,我到现在也没联系上。”
“是不是出去玩儿了,”沈致湘语气平淡,“他不是偶尔出去玩儿吗?你记不记得咱们军训的时候,他……”
沈致湘的声音被舞台上陡然增高的乐声掩盖过去。
我知道沈致湘的意思,严行也许是出去玩儿了——他一个大男人,总不会在北京走失。其实不只是军训那次,还有我回家又回宿舍那次,不都撞上严行出去玩儿?我又想起严行身上的吻痕,他大概玩得很凶。
对,周五晚上,第二天不上课,严行出去玩,很正常。这和我们没有半毛钱关系的艺术节晚会有什么意思啊?也许严行只是忘了给我说一声——其实这事儿也没必要和我说,毕竟他肯定也知道,我不会和他一起去。就像虽然我们两个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但他从没向我提起过,那些醉酒晚归的夜晚,他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这么想,倒是没那么焦急了。
九点四十,晚会结束。唐皓作为学生会主席上台致谢,原来他已经成为新一任学生会主席了。
十点半,我洗完澡,坐在床上背四级单词。
十一点一刻,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
“你是张一回吗?”是一个冷淡的男声。
“啊?我是。”
“你来接一下严行吧,”男人说,“他让你来接他,他喝大了,打不了电话。”
第6章
男人给我的地址,是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我以为严行会在三里屯之类的地方玩儿,然而不是。那地方在一个幽深的小胡同里,出租车开到路口就没法再往里开了,路太窄。
我只得下车,沿着窄小的路往里走,所幸这条路上的路灯很亮。走了大概十分钟,渐渐有嘈杂的声音从胡同深处传出来。
又走了十来分钟,我眼前出现一面双扇朱红大门,门前蹲着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一束明黄的灯光从大门顶端射下来,看上去气派极了。大门敞开一条缝,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钢琴声。
我想难道就是这里?这是个……酒吧?酒吧开在居民区?不怕扰民么?
我犹疑不决地敲了敲门。
很快门被打开了,是一个高高的女孩子,身上穿一件驼色大衣,长发如瀑。
“你找谁?”她的声音有些含混,一说话,口中散发出浓浓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