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说:“要不问问咱班的北京同学?”
唐皓接着说:“行啊,那我先说吧,我觉得咱们可以去烧烤,我知道一个地儿不错,在郊区,来回两天吧,那边也有宾馆,晚上可以住一晚。”
班长笑了笑:“两天可能不行哦,学校规定不许夜不归宿的。”
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有些心虚,昨晚我和严行……
“哎,”唐皓点头,“也是。啊,咱班还有谁是本地的?推荐推荐呗。”
他说完,就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脑子一懵,从小到大,我去过的景点无非是天安门之类的免费景点——要是说熟悉,那我大概对医院才比较熟悉。从我爸生病到现在,大大小小的医院,真的去过不少。
“张一回,”班长微笑着看向我,“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
“我……”我嗫嚅道,“其实北京也没什么特好玩儿的……我去哪儿都行,你们定吧。”
班长“嗯”了一声,没说别的,转头又去问其他同学了。
我垂下眼,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我不知道别的同学会怎么看我,一个北京人,连一个推荐的景点都说不出来。这感觉真是芒刺在背。
他们还在讨论,我什么都听不进去,脑海中一遍遍重复刚才自己的回答,“其实北京也没什么特好玩儿的……我去哪儿都行……”,这个谎太牵强了。这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我甚至不敢抬头看其他人,只能盯着手机屏幕,装作在玩手机。
总算开完班会,我逃命似的快步走出图里随便找了个教室上自习。
从昨天回学校到现在,严行除了那句钱放在我桌子上,就没有说过别的话了。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我才磨磨蹭蹭地回了寝室。
唐皓坐在桌前打电话,沈致湘戴着耳机在打游戏,严行竟然躺在床上,脸朝里背对着我们。
没一会儿唐皓挂了电话,闲聊似的对我们说:“唉,去什么798呀,不知道她们这些小姑娘怎么想的。”
沈致湘不咸不淡地回应:“去呗,正好我没去过。”
“那地儿没意思,都装逼犯,”唐皓翘起二郎腿,“是吧张一回?去798还不如去海洋馆呢。”
“呃,”我点头,“都行吧。”其实我没去过798,也没去过海洋馆。
闲聊几句,我拿着换洗衣服去澡堂洗澡。洗完回宿舍,就快要熄灯了。
唐皓已经上床睡觉,沈致湘仍然戴着耳机,严行仍然背对着我们躺在床上,连姿势都没变过。
我爬上床,裹紧被子。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两天没再下雪,却比周五晚上我去接严行时还要冷。
十一点寝室熄灯,过了一会儿,沈致湘关掉电脑,窸窸窣窣地爬上床。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严行沉沉咳嗽了两声,紧接着,他发出滞重的呼吸声,几分钟后,呼吸声平静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刚要睡着的时候,严行又开始咳嗽,他咳得撕心裂肺,连他的床板都跟着“吱呀”作响。我听见唐皓模模糊糊地“啧”了一声。
寝室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但我还是忍不住望向严行的床。
他还在咳嗽,但应该是把头捂在了被子里,咳嗽声变得又闷又小。
我掀开被子,又盖上。
唐皓的呼噜声再次响起,我终于还是没忍住,下床,轻轻走到严行的床前,低声问他:“你怎么了?”
严行的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没事……有点感冒。”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嗓子里塞了块砂纸,我蹲下,想要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我怀疑他是发烧了。
然而寝室里实在太黑,我的手没有落在他的额头上。
我的手心触到他略凉的鼻尖,和两片干燥而有些起皮的嘴唇。
我愣了一秒,手掌连忙向上,移至他的额头。
果然是滚烫的。
“我好像发烧了,”严行闷闷地说,“好难受。”
第9章
我用手机打着灯,把开学时老妈给我准备的药箱从衣柜深处翻出来。
38.7度,高烧。
沈致湘被吵醒了,问:“怎么了?”
我压着嗓子回答:“严行发烧。”
“哦……”沈致湘说,“我那儿有感冒药。”
“没事,我也有,你睡吧。”
我说完,沈致湘“嗯”了一声,接着睡过去了。唐皓的呼噜声停了,估计也被吵醒了,但他什么都没说。
严行的杯子是空的,暖壶也是空的,我有些无语地想,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嗓子哑成这样还不多喝点水?
我只好把我的杯子拿过来,把药片放进严行滚烫的手心里:“喝我的水吧,你那儿没水了。”
严行虽然高烧,但人倒是很清醒:“不……感冒会传染。”
“别管这么多了,”我捏捏他的肩膀,“先吃药。”
严行仰头,咕咚咕咚吞两口水,把退烧药吃了。
“再多喝点水,你嗓子哑了。”我说。
严行没再说什么,乖乖地把我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完。
药也吃了,水也喝了,我想大概没什么事儿了——严行虽然削瘦,但总归是个大男人,发烧而已,不必太紧张。
刚要起身,严行却忽然轻声说:“张一回。”
“怎么了?”
“你……过来点。”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
我把脑袋凑过去:“嗯?”
黑暗中,我不知道自己的脸究竟离严行有多近,却只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直接冲进了耳道,那一瞬间,我的半边脸都麻了。
“有点冷,”严行用气音说,“你能上来吗?”
我知道,我的脸红了。说不上是为什么。
我把我的被子抱到严行床上,然后蹑手蹑脚地爬上他的床。我闭着眼掀开了严行的被子,像做贼一般,把自己也裹进去。严行因为发烧的缘故,大概真的冷极了,他一头撞进我怀里,整个人蜷缩在我胸前。我几乎不敢大声喘气,我怕他发现我紧绷的身体和加速的心跳。这太尴尬了。
“张一回,”严行闷声闷气地说,“这个药多久能见效啊?”
“一两个小时吧……”我硬着头皮回答,“我也不太清楚。”
“嗯。”严行又往我身上贴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身体又热又薄,像一张被烧红的铁片。几分钟后,我忍不住伸出并在身侧的手,揽住了严行。
严行说:“张一回,你家在哪里?”
我愣了一下:“丰台。”
“离学校很远吗?”
“嗯……挺远的。”
严行像是极轻地笑了一下:“我家,也离学校很远。”
他的额头顶在我右边锁骨靠下一点的地方,声音也从那里传出来,我感到一阵恍惚,脑子里突然蹦出那个传说,夏娃曾是亚当的一根肋骨……此时此刻严行像是我右胸新长出的一颗心脏,这颗心脏热烘烘的,蜷在我的胸腔里。
严行又说:“我家离北京真的很远,离西安也很远,离市区也……我如果回家,要先坐飞机,再坐火车,再坐汽车,再走很远的路……”
我笑:“你家是在郊区吗?”
严行沉默了几秒,说:“嗯,郊区。”
“严行,”我忍不住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摸了摸,他出了些汗,头发湿润润的,“真的,少喝点吧,你……这么个醉法,不太好。”
严行顺从地点头,说:“好。”
后来我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意识模模糊糊的,只知道严行没多久就睡着了,他平稳的呼吸落在我的胸口。窗外是安静的冬夜,偶尔有一声鸟鸣,也不知是乌鸦还是麻雀。这冬夜静谧得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严行的呼吸声。
周一,严行退烧,新的一周开始。
我和严行仍然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一起吃饭,周五晚上的事情算是翻了篇,谁都没再提。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一周,到周末,严行说要去天津找同学玩儿,问我去不去。
我当然是不去的,一来没钱,二来……我不知道严行去找的同学是什么人,如果是上次那个嫖.妓的,那还是算了吧,实在不是一路人。
严行大概也只是客气一下,我说不去,他便点点头:“嗯,我回来给你带特产。”
我说:“不用了吧,麻花太油了。”
严行笑了笑,背着书包走了。
晚上,沈致湘做完一套托福的英语听力题,被虐得有气无力。他蹬了蹬我的椅子,说:“出去走走吧……哎我不行了。”
“行啊,”我问,“去哪?”
“南门吧,我饿了。”
学校南门出去是一条小吃街,大概每个学校都有这么一条小吃街,品种丰富,价格便宜,卫生堪忧。
沈致湘本来像只撒了欢的野狗,然而他买了串糖葫芦没啃几口,就长叹一口气,蔫儿了。
“你怎么了?”我问他。
“你看看,张一回,”沈致湘目光空洞,“你看看,这到处都是什么?”
“……人?”
“哎!”沈致湘瞥我一眼,恨铁不成钢,“都是谈恋爱的啊!”
“……哦,”我一看,还真是,“是啊。”
“为什么我身边是你?”沈致湘喃喃道,“没有鄙视你的意思啊,我就是——哎,我就是,比较躁动。”
我无语:“那你去找女朋友啊。”
“我找什么女朋友,”沈致湘叹气,“托福就是我女朋友。”
沈致湘一路走一路吃,把小吃街从头吃到尾,嚷嚷着天涯何处无芳草外国的洋妞也许更辣……我却忍不住想起严行,他应该已经到天津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他感冒刚好没多久,最好不要喝酒了。
沈致湘吃完,我们两个慢慢溜达着回寝室。
这个时间,寝室楼下也满是情侣,一对一对,要么抱在一起依依惜别,要么头抵着头喃喃低语。我们两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刚要刷卡过门禁,背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诶!你——”
我和沈致湘同时回头。
一个高个子女孩儿快步走过来,高跟鞋哒哒作响:“你还记得我吗?”
我:“……”
沈致湘:“我靠。”
我记得她。
如瀑的黑发,高挑的身材,那天晚上我去接严行,是她给我开的门。
“小帅哥,咱们聊聊?”她看着我,笑意盈盈。
第10章
我和苏纹去了田径场。
高个子女孩儿告诉我她叫苏纹,是随喜会馆的服务员。随喜会馆,就是那个胡同深处的四合院。苏纹介绍自己来自四川西昌,今年22岁,喜欢喝可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问苏纹:“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纹笑盈盈地回答:“很多事啊。”
我只好把她带到田径场,宿舍楼下人来人往,实在太打眼。周五晚上的田径场,满是散步的情侣,或者三三两两围坐在草坪上聊天的人。白天刮了一整天北风,到了这会儿,夜空就变得清澈而深远。
“你们学校真好,”苏纹环视四周,赞叹道,“大学真好,哎,你能给我拍个照吗?”
“呃,可以。”我有些尴尬,想问她究竟有什么事,但看她兴头这么高,又不好意思打断她。
我接过苏纹的手机,那是一个白色苹果手机,被她贴满了亮晶晶的假钻。
苏纹靠在足球场球门的栏杆上,一手比V字,一手抓着球门的网,冲我咧嘴笑。
拍好了,我把手机还给她:“不太清楚,晚上光不好。”
“没事呀,没事,”苏纹又把手机塞到我手里,“我第一次来大学里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噔噔噔跑上看台,坐在塑料椅子上,向下面的我喊道:“这里再拍一张!”
一口气拍了十多张,苏纹才作罢,嘴里还小声说着:“下次我白天来。”
我问她:“你找我有事吗?”
苏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绾在耳后:“我本来是想找严行的,”她笑着说:“结果严行有事,啊?”
“……嗯,”我犹豫了一下,问她:“严行跟你说的?”
“我都快到你们学校啦,严行才告诉我,他不在学校。我心想,来都来了嘛,打车花那么多钱,不能就原路回去吧。”也许是刚才上蹿下跳地跑热了,苏纹解开扣子,露出大衣里面的衬衫——竟然是豹纹的。
“你是他朋友,我记得你,”苏纹继续说,“那天晚上你去接他,对吧?”
“……嗯。”
“你们这些大学生,可真好,我羡慕死了。”
“就……那样吧。”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苏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刚从家里跑出来,去买西昌到成都的火车票,我都不会买!当时只有软卧了,我身上的钱不够,我就问售票员,能不能给我便宜点,我和别人挤一张床。”
她说完就笑起来,笑得大衣的毛领都跟着身体抖动。
我笑不出来,只好问:“那后来你怎么去成都的?”
“搭车,”苏纹止住笑,轻声说,“搭车,搭了一个礼拜,才到成都。”
“……噢。”
长长凉凉的夜风卷起苏纹大衣的衣摆,也把她的豹纹衬衫吹得猎猎鼓动,苏纹突然扭头看向我,眨眨眼:“你看什么?”
“啊?没什么。”我迅速收回目光。
苏纹笑了笑,掏出打火机,问我:“这儿能抽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