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下还有行字——“I DID THIS.”
“领佣金的凭证?”他挑眼看向林冬。
“不, 他不直接从买家那领钱, 这些杀手为确保自己的权益,基本只接受信誉良好的中间人的雇佣。”林冬低头点上支烟, 气息随着弥散开的烟雾缓缓呼出,“这是纯粹的炫耀,他杀的这个人, 是某第三世界国家的反叛军首脑, 曾扬言自己躲过了十几次暗杀。”
对于引战导致生灵涂炭的家伙,唐喆学一向没有好感,抖抖照片冷哼道:“我就听说过希特勒躲过十五次暗杀,这家伙真有跟前辈比肩的意思。”
“所以毒蜂杀了这个人之后,公开自己的行刑现场,我们判断,他旨在向那些失手的同行炫耀战绩。”林冬伸手弹了下烟灰, “这也是迄今为止能确认是毒蜂的唯一一张照片。”
联想到毒蜂发给林冬的警告,唐喆学评价道:“这只毒蜂,狂妄,自负。”
“他有这个资本。”竖起烟,林冬凝望着烟头上的燃烧点,眼神微滞,“当年出事后,调查组的人搜查我住的酒店房间,发现了一枚安装在床头灯里的针孔摄像头……也就是说,他曾扮成酒店服务人员进入过我的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安装了摄像头,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二吉你该清楚,那种级别的专案组行动都是保密的,不穿制服,不开在系统内有记录的车,我甚至连他是怎么盯上我的都毫无头绪。”
唐喆学听了心里忽觉憋屈——怪不得组长要在这个四面封闭的地方办公,还把房子卖了睡车里,甚至连电脑摄像头都拆了,纯粹是为了不给毒蜂任何监视自己的机会。
但是等等,监视林冬的一举一动?
搞不清为什么,他现在不光心里觉着憋屈了,还有点儿冒火。酒店房间,那是多私密的个人空间啊?别的不说,光是想到林冬被那只毒蜂盯着睡觉,他这后脑就一跳一跳的胀。
看他脸色不对,林冬出声问:“二吉,你想什么呢?”
“啊?”唐喆学回神,稍稍梳理了下心情,“我就觉着吧……这毒蜂……有点儿变态。”
“职业杀手嘛,心态肯定和普通人不——”
话说一半,林冬看放在桌上的手机亮起屏幕,抬手示意唐喆学噤声,尔后接起电话:“我是林冬……这样啊……好,知道了。”
等他挂上电话,唐喆学问:“什么事?”
林冬将手机放回桌上,碾灭烟头说:“纪委的叫我明天去一趟,早晨九点。”
“纪委?”唐喆学愣了愣,“他们找你干嘛?”
林冬苦笑:“就‘一一·七’案,还没结束调查呢。”
“已经两年了还没——”唐喆学现在不光后脑勺跳了,但凡有大血管的地方都觉着涨,“不去查毒蜂却查你,没事儿闲的吧?”
“毒蜂不归他们管,但是我归。”语气略显无奈,林冬摇摇头,“随便查吧,反正在他们眼里,我能活下来必然有活下来的理由……就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觉着我是被毒蜂收买而泄露押送嫌疑人的安排。”
唐喆学扬手将文件夹拍到桌上,气道:“他在你房间里安了摄头,这还用你泄露?你们在屋里开个小会他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林冬倒是坦然:“就跟我们做警察一样,他们遇事必然要多考虑几种可能性。”
“那也不能往你脑袋上扣屎盆子啊。”
“嗨,一开始龚勇还觉着咱往他们头上扣屎盆子呢,可证据摆在眼前,他们还能说什么?”
唐喆学干脆站了起来,好像坐着说话气不够顺一样:“纠错和诬陷,这两码事!组长,要是他们派个人来跟我似的和你相处段时间,就会发现你绝不可能干出那种事!”
他的话让林冬镜片后的双眼情绪错综复杂了一瞬,“二吉,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又一抬手,阻止了唐喆学接下来的话语:“但是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不要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也不要用自己的善意去包容他人的阴暗……实话说,你并不了解我,根本无需为我的经历而感到不公。”
“是么?”唐喆学顿感自尊心受挫,有种一腔热忱错付了真心后的失落,不满当即脱口而出:“不好意思,组长,我从警时间短,还没修炼到你说的那种程度,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我没看错你这个人!”
林冬并没有因为对方突然爆发的怨气而失措,相反,他的表情更加释然。唐喆学的信任令他心存感激,但他害怕习惯并且依赖对方的宽容。他已经在阴暗冰冷之处蜷缩了太久,温暖的阳光一旦照进眼睛,哪怕只有一丝光芒,他也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去追逐。
没人注定孤独,但他,应该就是那个例外。
发泄完不满,唐喆学大步朝门口走去,拽开门冲到走廊上。没走几步又顿住脚步,回头望向贴在办公室门上、手写的“悬案组”复印纸。隔着那道虚掩的门,他仿佛又看到林冬伏案桌边,一点一滴地挖掘追踪悬案线索,不求功勋荣誉,只为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我没看错他,他那样说,一定是担心跟我走的太近会连累我。
意识到这一点,他握了握拳头,闭眼重叹一口气,又朝办公室走了回去。林冬正盯着地板上的缝隙发呆,忽听门“吱呀”一声响,抬眼与唐喆学四目相对——
“跟我回家,你换下来的衣服都该洗了,那个……明儿早晨我送你去纪委。”
楼道上清冷的灯光从宽阔的肩膀后面透出微弱的光亮,缓缓照热镜片后的双眼。
—
两年来林冬接受过近三十次各审查部门的约谈,他已经学会无视那些问题背后隐含的指控,只是机械地作答,毫不在意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反正也没什么好损失的了。
谈话间里屏蔽手机信号,唐喆学联系不上林冬,在车里等了三个钟头才把人等出来。远远看到林冬被工作人员送出楼门,他推开车门下去,调整好表情迎接组长回归。
昨儿林冬倒是跟他回去洗了衣服,但没就他被打击的自尊心而提出任何解释。他也不很在乎,既然猜到林冬是怎么想的了,没必要再纠结对方是否给个明确的说法。
他并非傻实诚,有前车之鉴还非把自己往枪口上送。可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林冬所承受的不公,他觉着但凡是个有血性的警察都不会视若无睹,为求自保便眼睁睁地看着同僚被罪恶之手扼住咽喉。
接到林冬,他回头看了眼送林冬出来的工作人员,留了个冰冷的眼神转头说:“组长,刚龚队联系不上你,电话打我这来了。”
“什么情况?”
林冬的语气听起来略显疲惫,唐喆学猜他在里面应该是又被戳了肺管子,只好拿案子上的事来帮他分散心思:“DNA对比结果出来之前,尚无理由羁押吴昌河,他们决定先把人放了,但是会严密监视。”
“嗯,你再催一下技术那边,让他们尽快出结果。”林冬说着,抬起手,“哦对了,二吉,待会吃完饭陪我去趟医院。”
“哪不舒服?”唐喆学立刻紧张起来。
“不是我,是……”将手搭在车门上,林冬垂眼摇摇头,“有位在事故中牺牲的战友,他母亲查出癌症了,我想去看看她。”
“他们刚告诉你的?”
见林冬点了点头,唐喆学当即明白对方并非疲惫,而是伤感。抬手扣住林冬的肩膀,他用力握了握。
“待会找个地方买束花吧。”
—
进病房前,林冬去医生办公室找了趟管床大夫。唐喆学听他问的患者名叫聂瑾芳,身患肝癌。按大夫的意思,发现的早,没转移,做完手术,五年生存率还算乐观。
聂瑾芳住三十二床,在走廊尽头的双人病房。抱着唐喆学特意挑选的康乃馨花束,林冬站在病房门口,隔着门窗玻璃朝里面望去。顺着他的视线,唐喆学看到一位身材瘦小、发色花白的女人靠坐在窗边,背冲他们。
迟疑许久,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林冬抬手轻叩两下虚掩着的门,将花束抱到胸前几乎遮住下半张脸的高度,缓步走进病房。
女人闻声回过头,空洞的眼神在看到林冬后瞬间充满敌意,继而面色涨红,爆发出与那瘦小身躯全然不相匹配的嘶吼——
“滚——你这个杀人凶手——滚!”
眼看对方抄起保温杯就砸,唐喆学立刻将失神定格的林冬拽向身后,结结实实替他挨下那烫热的恨意。
TBC
作者有话要说:嗯……我不说了留给你们说吧
《为什么没有207》那个番外我写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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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去——”
杯子里的水起码有八十度的高温, 泼到唐喆学的领口前胸处, 烫得他登时条件反射抽手抖领子, 脖颈底下眼看着红了起来。
“二吉!”顾不上是公共场合还是私底下了, 林冬的喊声脱口而出,迅速查看过唐喆学的伤势,随即奔向床头按下呼叫器冲喊道:“这有人被烫伤了!麻烦送个冰袋过来!”
聂瑾芳一看泼错了人, 表情也错愕了一瞬,但立刻又被溢满胸腔的恨意所替代。她撑着椅背站起身, 抬手颤抖着指向林冬,气息急促地喊道:“你给我滚出去!滚呐!”
林冬僵住动作, 阖紧牙关, 默默承受着对方的怒火。
“阿姨您有话好好说行么?”唐喆学被烫得脖子底下一片火辣。继广大同僚、新闻记者之后,今天他又见识了林冬战友家属的怨愤。然而怪谁呢?肯定不能怪林冬, 要怪就得怪真正的杀人凶手。
可面对一位年近六十又是癌症病人,还失去了至亲骨肉的长辈,他只好忍了又忍, 压着脾气劝道:“这也就是我, 皮糙肉厚的不怕烫,真要给我们组长泼毁了容,我可得拘您了。”
“小唐,别说了。”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保温杯,林冬连同花束一并放到床头柜上,绕过病床站定,冲着聂瑾芳诚恳颌首, “阿姨,今天来是听说您病了,您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出人,出钱,您只管言语。”
骤然爆发出的怨气似乎抽干了聂瑾芳的所有力气,她垂下手撑住床尾的围栏,裹在病号服里的瘦小身躯止不住地颤抖。也就唐喆学喘口气的功夫,就见她眼泪扑扑往出冒:“你干嘛还要来缠着我呢,林冬……我儿子已经死了,我也快死了……你还嫌我这把老骨头不够晚景凄凉么?”
“阿姨,我——”
林冬的声音被进门送冰袋的护士脚步声打断,她看了看屋里这仨人的状态,责怪道:“病人需要静养,你们有什么问题自己解决,别让病人有大的情绪起伏。”
唐喆学忍疼堆笑,接过对方手中的冰袋说:“对不起,护士小姐,我们这就走。”
“哎呦,烫这么大一片啊?”被眼前高高大大的帅哥电了一把,护士缓下语气,“来护士站吧,给你擦点儿烫伤药。”
估摸着聂瑾芳不会再给林冬亏吃了,唐喆学冲自家组长使了个眼色,转头跟护士出病房。这一大片烫的,要不赶紧涂点药,保不齐得脱层皮。
听到门在背后关上,林冬稍稍往旁边挪开点距离,将自己置于一个聂瑾芳愿意看就能看到,不愿意看完全不用看到的位置。无论是被审查还是被人当面背后戳脊梁骨,他都可以承受。唯有面对这位本不该承受丧子之痛的母亲,却是实难不自责。但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尤其是眼下,对方正需要人照顾和关怀的时刻。
“阿姨,我知道您心里有怨,如果不是跟我进专案组,齐昊他——”
“你没资格叫他的名字!”聂瑾芳恨恨地打断他,握在围栏上的枯瘦手指泛出青白之色。
这声恨意十足的斥责不啻于在林冬脸上抽了一记,他收紧手指,继续强忍着愧疚感说:“……两年了,阿姨,我每天都在后悔,如果当初派他去进修而不是……您是该恨我,可您现在生病了,医生说您这个病就怕心情抑郁……齐——他也希望看到您健健康康的活着,您说呢?”
“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妈么?”聂瑾芳凄然摇头,泪如滚珠,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床单上洇出斑斑水渍,“我就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你,你们——你们都是男人啊!”
这让林冬无言以对。于他所见,像聂瑾芳这个年纪的人,绝大多数都对同志间的感情抱以极端的排斥心理,甚至将之视为十恶不赦的罪过。拒绝理解、拒绝接受,而且几乎没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生来便是如此。他们宁可相信自己的孩子是被“带坏了”,就像齐昊当初喜欢他并向母亲坦诚性取向后,聂瑾芳便固执地认为,是他害自己的儿子走上歧途。
而齐昊的死,更是给这个罪过加了道沉重的枷锁。
眼眶微红,林冬压抑着颤抖的呼吸,向背冲自己的聂瑾芳深鞠一躬:“对不起,阿姨,我以后不会再冒昧地来打扰您了,祝您手术顺利。”
他转身离开,出门时险些和躲门口偷听的唐喆学撞上。
—
回局里的路上,林冬异常沉默。唐喆学则是开着车,脑子里一直转着“完了完了,组长发现我偷听生气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