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总得看我对不对那位大人物的胃口吧?"
大律师骤然失笑,烟雾随笑声吞吐,呛得他本人也不免咳嗽。笑够了,他掐灭香烟,单手抚上我的脸颊:"小方,怎么连你也说起外行话来啦?你素来最有手段的,哪种男人摆不平?哈哈,怕只怕你被疼得吃不消呢!"说话间冰冷粗糙的指腹在我脸上摩挲,触感如同爬行动物的指爪。
脊柱不由蹿升一阵恶寒。
偏头避开他的触碰,我皱眉叹道:"任律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行单单吃碗青春饭的。我都二十七八直奔三十的人了,哪里还比得了当年?您这话不是存心消遣我吗?"
他连说"没这回事",目光转向了窗外。我缝上嘴巴,调头去看另侧风景。
"小方,除了你我不知还能信谁......"
"......"
"那家伙有点儿小癖好,据说已经玩死过好几个了,至于残了的......压根儿数不清!就算谁在他手上有了个三长两短,我们也没处讨啥子说法去,相反,还得当它是天大的面子。这事那些个毛头小子哪扛得起?"
说罢重重叹息,以安抚的姿态覆住了我的手。
"当然,没道理强迫你把命搭上......小方,以你的机灵说不定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嗯?"
这时,车已停在"不醉不归"门前。
总算熬到头了!
目送这黑色奥迪离开,竟然如释重负。
没想到是他......
居然是他?!
齐晖曾问我:与人打交道的前提是什么?当时我答不上来,于是他给出一个答案:坦诚。其实同样的问题厉雷早已用行动给了我另一个答案:利润(也许称作潜在利润更恰当些)。
我是厉雷的什么人?绝大多数人会回答"男宠"或"情人"。实则不然。打从一开始我们的关系就不存在"宠"或"情"的元素。厉雷对我从不吝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我动心。实际上即使在床上他也留有一份理智,例行公事的成分反倒多于享乐。我们相敬如宾、从不争吵,自然也从未产生对彼此的迷恋。单看表面现象还真有几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事实却截然相反。
我和厉雷恰恰是因"潜在利润"而结成的合作伙伴--我需要他的庇护以求休养生息;他将我视作投资对象以备不时之需。以情爱面纱为掩护,我们进行着一场不知何时结束的期货交易。
而今,正是为交易画上句点的时刻。
下这个结论时,我正进行每日必需的健身练习。男宠有男宠的职业道德,维持一副好身材是其中最基本、最关键的一项。哪怕厉雷对我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点依然马虎不得。不过,若以日常生物钟而论,这个时候我应该正在床上呼呼大睡。
那样的话,恐怕注意不到这般轻微的响动了......
声音从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步步压在铁质的楼梯上,隔靴搔痒一般在耳畔厮磨。神经下意识地绷紧了,我停下手头的动作,屏息以待。
我栖身的这栋民房建造之初就设计为一楼出租二楼居住,两层楼内部并无楼梯相连。上下二楼使用的乃是架设在楼侧与阳台相通的简易铁梯。想当然尔,要在铁梯上行动轻悄--有难度,绝对有难度!眼下这位来访者走得如此安静......可以将其理解为出自好心不想打扰我安眠吗?
脚步声在门前两步处息止,换成了金属物品探入锁孔、翻翻撬撬的琐碎响声。小偷?不,这片街区是齐晖的直属地盘,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况且......这小偷的技术未免太拙劣了点。
秉着"锁只能锁君子不能锁小人"的原则,我这门上安的不过是一把最常见的单锁,有经验的人用一张硬纸卡就能轻易撬开。然而足足五分钟过去,门外的人仍在捣鼓,且噪音越来越大。听声音,似乎连钳子扳手都用上了。
我几乎失笑,转念一想,疑云陡生。于是有意把拖鞋趿拉得"啪哒"作响,一面朝门口走一面佯装睡眼惺忪:"谁呀?一大早的......"
"啪!"行窃工具失手落地,"噔噔噔--"犯人仓皇逃逸,"嘭!"情急之中滑倒在地。啧啧,这下摔得可不轻......我不无怜悯地摇摇头,随手将窗帘撩起一线。但见一抹细瘦的影子正踉踉跄跄地奔出巷口,一闪、即逝--
逃得倒挺利索!
不过......这家伙的背影怎么看着眼熟?好像是厉雷半年前在这儿置下的新宠乔杉杉......
杉杉我再熟悉不过了。毕竟厉雷就是在我的店里把他弄上手的。这孩子老家在黄陂,来武汉闯荡时还未满十六,巴巴地拿了别人的身份证四处找工作。本来我没准备收下他,可是后来禁不住他软泡硬磨,加上他撒娇的语气酷似我多年未曾谋面的小妹......心一软就点了头。
杉杉从此很黏我,成天跟进跟出"哥"、"哥"的唤得别提多热乎。作为回报,我待他如同手足,手把手教他城市里的生存法则--这份和睦一直持续到他上了厉雷的床。
怎么说呢这事?打从一开始厉雷就没隐瞒他的意图。酒酣耳热之际,他曾多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九儿,你身边那个杉杉蛮水灵的嘛,让给我成不?"我笑笑,回答他:"怎么不成?让您看上是这小子的福气。"内心却颇不以为然:杉杉好歹是我一手调教过的,他会吃你那套?
谁料......
但凡是人,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只是我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在这么一个小鬼身上栽跟头,然后难免不能接受事实,难免不能控制情绪,难免......冲杉杉大发雷霆。杉杉这孩子也倔得很,一气之下索性收拾行李住进厉雷为他购置的新居,将近半年连个电话都不曾打回来。
那么,刚才试图闯空门的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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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验证心底的猜测,这天下午我在店里留言后去了市中心"一品香"茶楼。杉杉和我闹僵后认了这家茶楼的老板娘做干妈,他的动向,想必没人比这位干妈更清楚。
"哟!这不是阿潋吗?上哪儿发财去啦,好久都不见你露个脸儿!"刚迈步进门,老板娘便扬声招呼起来。她看上去三十好几,实际年龄也许还要大上一截;穿一身酒红缎面簇花旗袍,斜挽发髻,体态自有成熟女性的丰腴曼妙。一张脸上着浓妆,不过看上去十分谐调,透着股怀旧风情。
据传这美艳的尤物与警察局长有一腿,当然,据传而已。她这茶楼的幕后主人至今仍是个谜。不过估计来头的确不小,不然以武汉人不爱喝茶的性子,这茶楼生意兴隆就颇为匪夷所思了--这儿,黑白两道的人物有事没事都爱来坐坐,既向老板娘打探消息,又把各路小道消息散播开来。小小茶楼俨然一座情报中转站。凑巧老板娘名字里有个"庆"字,客人们于是打趣叫她"阿庆嫂",叫开了,其本名"杨国庆"反而鲜少有人知晓。
这号人物得罪不得,却也不宜走太近,更不能被她套出话来。
我迅速挂上笑容迎过去:"庆姐,几天不见你怎么反倒年轻啦?我刚刚还纳闷,这位美丽优雅的女士是谁呢?"
"去去去!你小子一张嘴就知道叫人甜得倒牙。也不看看老娘多大年纪了,尽说些肉麻话!""阿庆嫂"纤指往我胸口一戳,嘴里娇嗔,眼角眉梢却满溢着笑。没办法,女人天生爱听人夸她漂亮,如果夸她的是个长相不错的男人,那就更加惬意。
寒暄几句,安排我在二楼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她流露出十成十的担忧来:"唉,姐姐我刚才说的是玩笑话,厉老板出了那事,想来你也不好过吧?"不待我回答,一拍脑门,又道:"嗐!瞧我这记性!咱们阿潋年纪不大却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你自然是无碍的啰......"说完便笑,笑容说不清的暧昧。
我也笑。微笑是一种很好的表情,亦是最温婉的拒绝表态方式。
招手叫小妹上一壶清茶,她再度摆开龙门阵,凑近我挤眼道:"听说......近日里齐总到你那儿坐得勤哟~"
"他是那块地的主儿嘛。"我眼也不抬,答道,"我早过了吃香的年龄,还能有啥戏唱?现在是杉杉那代人的天下了。"
"喔--你说乔杉杉那小精怪呀!"庆姐立马白眼一翻,没半点为干儿子自豪的样子,反而......隐约透着不屑?这可出乎意料了!我忙小心探问:"怎么啦?杉杉没好好孝敬您这干妈?"
"他孝敬我?"庆姐扯出满脸敬谢不敏,"省省吧,我福薄~受不起~他孝敬我?哼,只怕白白折了我的阳寿哟!
"阿潋你该不会还被蒙在鼓里吧?告诉你,那小王八羔子现在可拽了,哼哼,麻雀飞上高枝就他妈的变凤凰喽!前些天我在首义广场还瞧见他呢,招呼他他理都不理--让我碰了好大一鼻子灰呀!
"妈的,都是出来卖的,他小子倒矜贵了,呸--!"拉得老长的一声"呸"堪称掷地有声。
我不动声色,低问:"他那金主儿啥来头?""啥来头?"庆姐四下里一扫,诡秘地眨眨眼,勾勾手指。我会意地倾身,摆出洗耳恭听貌。只听得她低问:"知道蓝家吗?"
"?!"手一颤,杯中热茶漾出少许。
庆姐摇头笑了:"看看,吓着了不是?刚开始我也吓一大跳呢。"说着掏出随身的帕子替我拭去手上茶渍,"那小王八蛋哪,攀上蓝家二公子了--要不要拿点烫伤药来抹抹?"
"没事,谢谢。"我含笑道,不着形迹地抽回手。
蓝家--赫赫有名的军界大族,比作旧时王谢也不为过。没人说得清这个家族究竟有多大势力,只知政府高层历来敬他们三分,至于地方官吏就甭提了。尽管如此,近年来蓝家仍无收敛之心,反而野心勃勃地进军政坛。这位蓝家嫡系的二公子即作为该扩张计划的一枚棋子被安插到市政府"历练"。
蓝二公子占据的自然是个肥缺。不过几年下来他并未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政绩,反倒同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得烂熟。这里面,猎鹰盟的齐堂主恰恰是他的重点结交对象。
乔杉杉哪乔杉杉,你闯的祸大了!
耳边庆姐又扯了几句有的没的,忽然大街上响起一阵骚动。低头一看,原来有辆惹眼的红色法拉利冲上人行道,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咒骂声中秀它的刹车性能。车停稳后,一名身材细瘦的少年从副驾驶座扭出来:造型夸张的太阳镜把脸遮去了大半,头发染得赤橙黄绿蓝靛紫七色俱全,身上披披挂挂叮叮当当,炫得人眼花缭乱。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在第一眼把他认出来--可不正是乔杉杉?
杉杉下了车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越过车门与开车的人热吻,全然不顾他俩正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开车的男人不过三十上下,染一头卷曲的褐发,蓄两撇小胡子,穿一身花衬衫,颇有时下雅痞风格。这个,想必是鼎鼎大名的蓝家二公子蓝天霸了。这人和名字还真不搭调。
好容易两人吻别完毕,蓝天霸开车张扬离去,杉杉依旧磨蹭,半晌才上得楼来。庆姐冷哼一声,蓦地起身向他走去。我吃了一惊,正不知她意欲何为,却见两人低语一番后杉杉摘下墨镜,疑惑地朝我看过来。
我不失时机地递给他一缕微笑。他的脸隐隐发白,僵了片刻,硬着头皮迈步走来。
不会错了。虽然大费周章地改变了形象,又放慢脚步极力掩饰,但是不难察觉他走路时右腿膝盖相当僵硬,显然是受了伤。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忙着呢!"小精怪一屁股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唯独不看我。
"你的事我已经听说过了。"
"喔......"这小子装摸做样地夹上一根细长的薄荷烟,冲我眯眼道:"劳驾,借个火。""没有打火机抽什么烟?"我冷笑,尽管上衣口袋里就躺着枚银制打火机,却没有拿出来的打算。
他赏我一记大白眼,示威般扬起一支枪形打火机,"噌"地点着火,啜一口,吐几个圈儿,然后慢悠悠地道:"不好意思,我时间有限,有什么话你拣重点说得了。"
这兔崽子!正如庆姐所言,小麻雀已经把尾巴翘上天,满心以为自己是凤凰了。
我暗暗皱眉,心知计较他的口气也枉然,只问:"你什么时候攀上蓝天霸的?"
"半个月前吧?唉,谁记得!"
"那就是在厉哥出事前啰?"
"嗯哼。"小家伙无所谓地耸耸肩。
"混账!厉哥平时最疼的就是你,你这样对得起他?"
"他最疼我?哼,他最心疼的人是你才对吧,方老板?"
方老板?我被这疏离冷淡的称谓惊住了。不是错觉,杉杉身上正散发出浓厚的敌意--针对我?
他斜叼着烟,眼也斜着,左腿吊在半空一下一下地晃荡:"让我说中了吧?什么最疼我,姓厉的他妈的把我当玩意儿!你也不是啥好东西,整日里就知道叫我做一条蠢毙了的狗!呵,现在倒说得冠冕堂皇了--‘你这样对得起他?'呸!你他妈巴不得我滚远点,免得跟你争宠才对!"
一席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好容易回过神,险些笑出眼泪来。争宠?这小子居然以为我在跟他争宠?!我这辈子还真不知道宠是可以争来的!
"听着,小鬼,"我强忍笑意道,"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太把自己当回事就是蠢了。厉哥这辈子没少经历大风大浪,这回还指不定会翻船呢。你小子有胆哪,这会儿就急着攀高枝了!
"若他真翻了船倒好,哥哥我对你说声‘佩服';若他没翻船反倒是翻了身呢?你也不想想,姓厉的能容得下你给他戴这么大顶绿帽子?"
调整呼吸,我放柔了嗓音,"杉杉,听哥一声劝吧。趁早和蓝天霸散了,现在事情还没闹到不可收拾。只要你肯跟我到厉哥面前认个错,看在你年轻不懂事的份上,他不会跟你计较的。"
如果在平时,这么几句话足以让杉杉脸色乍红乍白,可现在从头到尾他仅仅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然后鄙夷地笑:"他果然没骗我......"
"谁?"我不禁警觉。blzyzz
"方潋,我总算看清你了!亏我以前还管你叫哥,你他妈根本就是个阴险小人!"杉杉"呸"地吐出烟,一拳砸上桌。
茶碗被震得"咣当"一跳,四面八方好奇的视线在这里聚焦。我用平静的目光把它们一一扫回去,语气温和依旧:"你还小,难免只顾眼前。其实多大的风光都只是一时的,钱再多也得有福气去花啊!咱们这行要说享受也享受够了,最要紧的无非是趁自己还年轻提前铺条后路--没人能玩一辈子,不是吗?"
苦口婆心的劝说只换得频频冷笑。
"方潋,你有种就直说不爽我混得比你好!看你这样,啧啧,还说为我好呢,也不嫌恶心!"杉杉站起身,居高临下,眉眼飞扬,"告诉你吧,我乔杉杉不是傻子,你他妈休想把我当猴耍!从今天起,我要挺直了腰杆做人!"他把胸脯拍得响当当。
面对执迷不悟的人果然多说无益。我举双手投降--
"OK,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过你得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去我屋里究竟为了找什么?"杉杉立刻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激烈反弹:"谁、谁去过你屋里啦?今天早上霸哥都不让人家起来呢!"
"我说过是今早吗?"
杉杉哑了。半晌,憋红了一张脸,吼道:"是!老子去了又怎么样?厉雷他妈的死定了,老子凭什么给他陪葬?"
笑容再也挂不住了。逼视着乔杉杉,我一字一句地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声音不大,自认语气还柔和,杉杉却像见了鬼似的,煞白了一张脸,"哆哆哆"连退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