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麻烦了,小方。"任无限含着笑,慢悠悠地开了口,"我们问你几句话就走。"
"您问吧。"
他微微颔首,起身,踱步--很多律师问话时都有这习惯,大概是种职业病。"这几天......你晃到哪儿去啦?打你手机总不通。"
"我碰到一点小麻烦。"
"小麻烦哪--"他定住,皮笑肉不笑地扭头看我,"小方,你似乎伤得不轻呢!这麻烦还真‘小'噢~哦!我怎么忘了呢?有猎鹰盟齐堂主罩你,还有什么事摆不平?只怕......风雷帮也入不了您老法眼哪!"
风雷帮?!我一凛,目光再次移向那三个沉默的陌生人。限定了范围,即使素未谋面也可对号入座了。本地实力最强的帮派有二:一为猎鹰盟,一为风雷帮。两帮向来水火不容,火拼之事时有发生。不过,自从七年前风雷帮老大华成武死于齐晖之手,该帮派群龙无首四分五裂,近年已不足以与猎鹰盟抗衡。
如今风雷帮内部划分为三股势力:刀疤、樊虎、黑豹。刀疤与樊虎均为华叔手下猛将,平日就掌握着私人武装的。黑豹曾任华叔贴身保镖,华叔死后由他辅佐其子华佳生接班,可以算作正统一派。
今天,在我这小店,居然是三巨头齐聚一堂了。
真叫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昨日还是过气的男宠,今日突然身价百倍,如果我是范进,恐怕眼下只能送精神病院处理。
无视我嘴角的讥讽,任无限单膝着地的面对我,依旧在笑,语气却较先前柔和了不少:"小方啊,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们有多担心你?齐晖逼供的手段向来没几人熬得住,你......没事吧?"
"您看呢?"我苦笑。
他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膝盖,手顺势搁在我膝头。不分明的热度透过布料紧贴皮肤,怪异的感觉。"小方,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哪里,托各位洪福,还过得去。"
"欸--你怎么这般见外!看看,都伤成这样了......姐夫要知道了非心疼死不可。"说这手指沿着我大腿内侧悄悄往上攀爬,蛇行般的触感。头皮针刺似的麻起来,我不由推拒他的手:"任、任律师,您别......"
"害什么臊?姐夫这一去好久都没人疼过你了吧?那滋味的确不好受哟~"众目睽睽之下,他公然将手覆上我胯间重点部位缓缓按揉。
"!!"差点没从轮椅上弹起!我忙用力拉开他的手,厉声道:"请自重!厉哥不喜欢这样,如果您二位因此伤了和气,叫我怎么担待得起!"
"呵呵......小方果然牙尖嘴利得很。"他拍拍手,直起身,面上一片冷然。"明知道我姐夫最恨他的人背着他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这段日子你还敢跟齐晖打得火热?"
我亦冷哂,昂首直视他道:"明知道齐晖不近男风,您还对我百般刺探--有什么话不能明说呢?"
寂静。
在场四个人交换了眼色,最终黑豹上前一步,展臂,轻轻松松将我捞进怀里,带头登上二楼。走进客厅,把我往沙发上一掷,与任无限、刀疤、樊虎合围了一个半圆。
"小方,现在没有外人了。说吧,姐夫出事前是不是交待了你什么?"
"任律师何出此言?"
"道上都传得沸沸扬扬了,我们反倒被蒙在鼓里--小方,你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回答的不是任无限,而是樊虎。别看他满脸络腮胡子长得挺可怕,其实平日除了用粗嗓门吼叫外就只会砍砍杀杀--对付他,容易得很。
叹口气,我看着樊虎说:"您误会了,厉哥并没有交代我什么。如果他真有交待,首要人选也该是大嫂或任律师吧。哪里轮得到我头上?"
"九尾狐,你少兜圈子。"刀疤阴森地说。樊虎立即瞪他一眼,环臂道:"喂喂,疤子脸凶什么凶?小方说得蛮有道理嘛!难不成你和任无限早勾结好了?"刀疤冷哼了一声,别过脸--这两人的不合早已称不上秘密。
"那你怎么解释道上的传言?"任无限紧咬不放。
我幽幽一叹:"任律师,怎么连你也犯糊涂了?传言传言,道听途说的事哪能做得准?"
"只怕是无风不起浪。"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喂喂,咱们几个大活人都杵在这儿呢!要对暗号改天行不?"樊虎粗声粗气地囔囔。任无限因他的无知皱了眉,但最终抿抿嘴,什么都没说。
我倒不介意浪费口舌解释给他听:"我的意思是,咱们自家人都没听说过的事,外人哪会知道?闹了半天我方潋在各位眼里一点信用都没有。哼,宁可信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信我!"
"欸!小方,没这回事!哥哥我信你!"樊虎"砰"一锤桌,拍胸道:"我就说嘛,小方为人本分,这是你我都看到的!他每天忙这铺子都够呛了,哪来精神管这些有的没的?走走走--让他好生休息,不然日后厉老板会说话的。"说完双臂一展,赶小鸡似的把刀疤和任无限往外推,两人仍有狐疑,但拗不过他,只得顺势下楼。他又动手拉黑豹,冷不防抓了个空--
"你们先走,少主子要我传几句话。"黑豹扣住樊虎毛茸茸的爪子把它推回去,态度十分冷淡。
我立刻扶着沙发站起身:"刀哥、虎哥、任律师,你们走好。今天我身体不适,不留各位喝茶了,改日一定好好招待各位......""明白、明白!小方你别送了!"樊虎半侧了身,大手一挥。
一行人嘈杂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宁静。我重新在沙发上落座,收敛笑容望向黑豹:"豹哥您有什么吩咐?"
没有立即作答,他在客厅转了一圈,检查了诸如桌子底下、椅子边缘等隐蔽角落,又撩起窗帘四下察看一番,这才拉了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我去探望过厉老板了。"他目光炯炯地瞅着我说。
"......"
"他希望风雷帮能够保证你的安全。"
"谢谢,不过--"我垂下眼睑,"现在是非常时期,您已经够忙了。我这边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厉老板的意思是,看在风雷帮与他多年情谊的份上,务必得把你的安全摆在第一位。再说我家少主子也吩咐下来了--"停顿片刻,引出重中之重,"店里我已经作了安排,希望你配合。"
我点点头,瘫软在沙发上。忽然觉得伤口痛得厉害。
......
整个下午,像死尸一样横在沙发上,不动不语不吃东西。仅仅,木然地看日头西偏。这个房间看不到落日,不过有对街楼房镀了金的影子越拖越长,还有半开的玻璃窗上夕阳亮晶晶的影子。它看起来一点都不柔和,不出片刻,我干涩的眼被刺痛了,不得不把眼皮阖上。
才刚刚开始而已......
厉雷被捕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圈圈涟漪竟已扩散到我未曾预料的广度。就是天赐良机也不过如此吧?虽然来得仓促了些,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它值得我放手一搏!
三年......这个时机居然三年就让我等到了!可这短短千余个日夜,流水时光何尝抚平心版上那道狰狞的刻痕?这样的我......真的适合回去吗?
暗绿的光斑浮动在肉红的皮膜上,令人昏眩。恍惚间,仿佛梦境,有一段模糊的影像闯进脑海。那时眼前也有好多圆圆的光斑,受它们干扰,我眩晕得厉害,什么都看不分明。依稀记得这并不是手术台上的无影灯,而是由小喽罗们临时搜罗来屋里所有的台灯。
我平躺在坚硬光滑的桌面上,很冷。医生开始缝我腰上的伤口,他说没有麻醉药了,把一个毛巾卷塞进我嘴里要我咬。我拒绝。于是有人坐到我耳畔,托起我的头,让我枕在他温热结实的大腿上。他捋起衣袖,红色的液体缓缓从肘间抽出,流经一个类似取血袋的容器,再慢慢地,哺入我的静脉--那血似乎还是热的,伴随他的体温侵入。
我盲目抓挠身下冰冷的桌面,他掰开我的指,用自己的手牢牢握住。我于是转而攥紧他,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背......那一刻,恍若身处冰天雪地,而他的手,是雪地中一簇跳跃的火苗,唯一的热源--
谁......究竟是谁?
记忆中我反复呼唤着一个名字,是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呼唤它的时候胸腔溢满疼痛,饱胀得几乎爆裂。
身边的人拿着毛巾不时替我拭汗,温热的毛巾,轻柔的触感,小心翼翼的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古董瓷器。
久违的珍视险些令我落泪,然而没有泪,我大笑,笑得鲜血从创口汩汩流出。医生恼火地抱怨,于是一只手轻轻覆上我的眼睫。修长的指,骨节分明,掌心生着薄茧......有些粗糙,但格外温暖,一股子安定人心的魔力。我止住了笑,却困惑--
是谁呢?
始终无法看清逆光下他的面容,耳边却有似幻似真的嗓音飘荡、回响。他对我说:"坚强点,你可以撑过去的。"反反复复,催眠着他,也催眠着我。
汗水自我们贴合无间的掌心渗出,烫热的,一种......血脉交融的错觉。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依赖着他就好......大概是神志不清了吧,头脑居然被这么一个荒诞的念头麻痹了......
我一凛,蓦地睁眼。眼前是昏暗的暮色,而神志已恢复清明。刚才......是梦?或者真实的记忆?如果是后者......那人难道是--齐晖?
???
招财、进宝、如意--讨喜的名字,讨喜的人,黑豹做的安排,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着。当我扶着墙壁挪进一楼,看到的便是三个忙碌的身影。招财是个感觉很阳光的青年,调酒技术相当纯熟。进宝和如意十七八岁,眉清目秀的,一个活泼开朗一个善解人意,做起服务生驾轻就熟--有了这三名伙计,店里的事我压根儿插不上手,只得在吧台角落找个空位,闲适地看窗外人来人往。
而且是不需要我给他们发工资的免费劳动力!
厉雷与风雷帮的交情有这么铁吗?据我所知--没有。不过论起前缘倒确实有那么一段。
早在猎鹰盟尚未崛起,风雷帮独霸江湖的时候,厉雷和风雷的华老帮主交往甚密,时常有生意往来。可是后来华叔死了,风雷帮垮了,本着商人唯利是图的信条厉雷见风转舵了--华成武尚未下葬,他便转投新兴势力猎鹰盟的怀抱了。风雷帮?风雷帮是什么玩意?早抛到脑后了。
如今风雷帮主动攀关系,意欲何为?
我不禁冷笑。
同一样东西--他们和齐晖要的是同一样东西。
喔,条子的车又来路口报到了。还是那辆白色富康,依旧赤裸裸的敌意,刀一般的目光仿佛要喷出火来。何玉婷何律师好像让陈建豪吃了不小的苦头呢!
条子这东西,不能轻忽他们的存在,心生畏惧却大可不必。正如一则古老的笑话所言:猎狗永远追不上兔子。因为前者奔跑仅仅为了混口饭吃,后者却是为了生存。
我不是只知疲于奔命的兔子。
他们管我叫"九尾狐"。
狐者,兼具美貌与魅惑,还有无与伦比的狡黠。狡黠不等同于智慧。也许二者本质上并无太大不同,然而一旦智慧沦为狡黠,就意味着在大多数人眼里你不该这么聪明。你--应该更认命,更易于受人摆布。
可我是狐,不是狗。认命,不是我的风格。
也想过这份坚持是否值得,甚至还想过,假如我生得丑陋愚笨些,一切是否有所不同?无奈既定事实,假设毫无意义。
重要的是眼前。
风雷帮加入战局了,目前还摸不清它扮演什么角色,所以必须加倍小心。很多时候一招走错满盘皆输,而我,输不起。
手无意间碰到藏在怀里的枪,冷冰冰的,触得人心底一悸。
对了,还有齐晖......
上午十点,正是睡得酣甜的时刻,我被床头的电话闹醒了。不悦地拿起听筒,入耳的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嗓音。她不客气地命令我立刻到水天苑(厉雷为杉杉置办的别墅就在那儿)和她见面,然后也不等我回答,"啪"地挂断电话。
哪来的三八?
看了眼来电显示,我火大地按原号码给她拨了回去,问:"你谁呀?"
"任馥郁。"女人一字一句,齿缝生寒。我一怔,语气立时软了:"大嫂?"
任馥郁者,厉雷之妻,任无限之姊也。虽说跟了厉雷三年,但我在武汉,她在重庆,三年来竟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厉雷又不是常把家事挂在嘴边的人,只依稀记得他曾在酒兴正浓时夸耀夫人贤惠,并转述了厉夫人一席话:"现在有钱有款的男人哪个不花?花心哪,是他能耐!管?管得着吗你?只求他还惦记着这个家,别染一身怪病弄出一堆野种来我就阿弥陀佛了!"当时就觉得这个女人并非泛泛之辈。
于此非常时刻,她弃下厉雷来见我?为什么?
正室传唤,纵有千般疑虑也不得不去。临到门口却被招财拦住,他自告奋勇要一起去,以保护之名行监视之实。
我无法拒绝。
......
水天苑是一处位于江滩的高级住宅区。以前没来过,虽然手里捏着地址还是在一片一模一样的房子中找了好久。总算摸对路了,这才知道约定地点竟是一幢花园洋房。远远望见一名中年贵妇在廊下等候,走近一看,居然是任馥郁本人!不看其他,单凭那张与任无限神似的脸便确定无疑。
一反电话里的冷硬态度,任馥郁热情地将我们请进屋内,分主宾落座后又亲自斟茶倒水,真正搅得我坐立不安、受宠若惊。尤其令人忐忑的是,这位传闻中的雍容贵妇今日竟脂粉不施,眼角嘴角细密的纹路在我眼底暴露无遗,染成酒红的双鬓亦闪耀着刺眼的星星点点。
倒好茶,她略略提了抹笑,用遍布血丝的眼望着我说:"我听无限说过,小龙他爸全靠你了,方潋。""任律师说了什么?"我不动声色地品了一口茶。没有回音,她怔怔地瞅着我,眼里蓦地滑下两行热泪,也不拿纸巾去擦,任其在腮边流淌。
"嫂子......您、您这是......"
她陡然抓住我给她递纸巾的手,用力、发烫、抖得厉害。"你别装蒜了!只要你陪那个高官睡一觉雷就有救了!我求你了,方潋!"说着双膝一屈,笔直地跪在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忙起身搀扶:"嫂子,您别这样!我受不起您的大礼......"怎奈她生了根似的,撼不动分毫。
"方潋,你不答应我,我就跪到你答应为止!"她决然道。
"起来吧......嫂子,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必您多说我也会尽全力的。"
"尽全力?"她狐疑地确认。我点点头,在招财的帮助下总算顺利扶起她。短暂的寂静。被两束热切的视线灼烧着,我拧起眉,埋头喝几口水,思虑着开了口:"嫂子,要救大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任律师说的那种法子......锦上添花可以,单靠它周旋却不可行。这事尚需从长计议......"
她捋了捋发丝,垂着头冷声问:"你说无限他在骗我?"
"也不叫做骗。任律师应该是为了便于您理解,故而采取了一种过于简单的说法。"
"是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松了口气似的一笑。
"您理解就好。"我也松了口气。
"那么......跟我来,呃--有样东西......"她瞟向招财,吞吞吐吐。莫非是--?心尖儿一搐。我状若无事地吩咐招财在客厅等候,按捺住激越的心跳,随任馥郁缓缓走上二楼。
"有件东西,雷让我亲手交给你。"
让我在卧室门口等,她走进室内拉开抽屉细细翻找。
是"那批货"?不,那东西应该不便于携带。难道厉雷终于想通了,愿意把更重要的筹码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