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一共有九个人,有人提议说三个留下六个上山,尚楚没参与他们的讨论,弯腰往脚上套雨靴。
“要不尚楚留下吧?”有个叫曹顺然的说,“你是Omega,这天气这么不好,你就别上去了。”
尚楚蹬了蹬脚上笨重的长靴:“如果是出于团队考虑,我可以留在下面,不是因为我是不是Omega。”
“行,”曹顺然大手一挥,“那你留下吧,我刚看过地形图了,山路不好走,案发地又是没开发的小道,你上山了大家还得分心照顾你。”
尚楚笑笑没作声。
“还有谁想留在下面的?”曹顺然接着问,“没有我直接点了啊!”
“我吧,我在下面。”
“要不我也不上了,我这两天有点感冒......”
“我审讯学修的好,我留下来问话。”
......
“这么多人想留下来?”曹顺然愕然,“那怎么弄啊?”
“我上去。”尚楚系上雨衣扣子。
“你?你行吗?”曹顺然不赞同地看着他,“你Omega吃得消吗?”
“尚楚,上山。”主教看着尚楚说。
曹顺然不满地撇了撇嘴,在尚楚的名字后面标了一个“山”字。
出发前每人领一个行军包,里头装了一些勘察设备,尚楚什么也没说,径直拎起看上去最沉的那个包,背在身上系好腰带,顶着瓢泼大雨第一个下了车,走在队伍最前面。
山路泥泞,水靴又重,一脚踩进泥地就陷进去一个深坑,雨和刀片似的刮在脸上,尚楚拄着登山手杖,一步一步踩实了才敢往前走。
他想到新阳的那个台风天,徐龙也是这么走在他前面,替他把路探实在了,为他挡掉迎面刮来的风和雨。树叶被吹得七零八落,挟着泥土拍在脸上,现在换他走在队伍最前头,这种感觉还挺奇妙的。
就好像前辈们为他开出了路,再由他带领着后面的人一道向上走。
在新阳的时候还是大家护着的小崽子,一转眼他也能领路了。
尚楚第一次有一种“我好像长大了”的感觉,他不太能描述这到底是种什么心境,总之就是觉着自己站得高了点儿,肩上挑着的担子也重了点儿。
走在后面的曹顺然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尚楚停下脚步,转头问:“要歇吗?”
曹顺然气喘吁吁地说:“不用!赶快!”
“行吗?”尚楚低声问。
“你要是怕我拖后腿,你自己先走,不用管。”曹顺然胸膛起伏的很厉害。
尚楚叹了口气:“拉我包。”
“什么?”曹顺然难以置信地问。
“拉着我的包,赶紧。”尚楚说。
曹顺然咬了咬牙,一只手抓住尚楚的背包带,费力地向上蹬了一步。
“谢谢。”
-
“谢天谢地,总算完了!”宋尧抱着电脑从台上下来,松了松衬衣扣子,小声问,“我刚表现怎么样?”
“很好,”白艾泽说,“非常镇定。”
“我靠!我差点儿说漏一大段!”宋尧紧张地拍了拍胸口,“你说老张也是的,非得揪着我问那么多问题,吓死爹了!”
“你回答的很好。”白艾泽看了看表,又往窗外望了一眼,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刚我听老张说,上头在研究要不要把咱首警和人民警察学院的物证科合并移到新阳警校去,”宋尧思索着说,“这是要做资源倾斜了啊?”
“嗯,”白艾泽点头,“南方这几年在学术上做得很好,尤其是侧写很出成绩,适当做些倾斜也是好事。”
“也是,”宋尧若有所思,“要学科转移真成了,那新阳在物证研究这一块儿可就要风光了......”
“嗯。”白艾泽看着窗外,淡淡应了一声。
“靠!你想什么呢!”宋尧推了他一把,“有没认真听我说话啊!”
白艾泽转回头,突然问:“你档案室账户还在吗?”
“在啊,”宋尧点点头,“我离职那会儿老张没给我注销呢,他让我有什么想看的材料就和他说一声,他给我开权限,挂个vpn上西城内网看就成,不过我签了保密协议的,可不能外泄,你说这老张也真是的,我能把局里的材料泄出去么......”
“你找找,”白艾泽敲了敲他的笔记本电脑,“有没有6.28连山抛尸案。”
宋尧一愣:“阿楚今天去的现场就是拟这个案子吧?”
白艾泽点头。
宋尧找领导开了权限,调出抛尸案细节,和白艾泽俩人匆匆扫了一遍,宋尧咂咂嘴:“这现场可真够乱的,我看阿楚他们这回是够呛了。”
雨越下越大了,雨珠劈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黑云沉的仿佛要滴出墨来。
“你不会是想帮阿楚作弊吧?”宋尧见白艾泽望着窗外出神,凑过去小声说,“那可不行啊,万一被发现了,咱三个都得挨处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白艾泽看见深色乌云里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沉声说:“要打雷了。”
-
轰隆隆——
惊雷骤起,尚楚正蹲在地上检查尸体,冷不防一个激灵,脚底一滑坐到了地上。
“没事儿吧?”曹顺然问。
“没事儿,”尚楚从地上爬起来,皱眉道,“怎么打雷了?”
“大家抓紧点啊!”曹顺然拍了拍掌,“实在不行就下山了,现在打雷了,山里头太危险了!”
“这什么也看不出来啊!”两个采物证的同学沮丧地说,“脚印也没了,指纹也被冲了,能找出什么来啊!”
此时又是“轰”的一声响。
“这他妈的鬼天气!”
“要不放信号让教官来接吧!”
......
犯罪现场被破坏的确实厉害,尚楚走了个遍也毫无头绪,两具仿真尸体裸着身子躺在泥地里,被人像破布似的丢着,即使知道他们不是真人,但尚楚还是看得心里难受,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雨水从雨衣领口往里灌,浑身上下淋了湿透,太阳穴一阵阵的疼。
“下山吧要不?”曹顺然问尚楚。
“再看看,一定有什么地方忽略了。”尚楚说。
“都这么久了,什么也没发现啊!”
“案子反正都破了,这就是个假现场,回去看报告总结一样的。”
现场是假的,尸体是假的,但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是真的。
两名Omega被残忍地奸杀,死后衣不蔽体,毫无尊严可言。
“再找。”尚楚沉声说。
“你凭什么指挥......”
“我说了,”尚楚立起手掌,罕见地冷下脸来,声音里有种不动声色的威严,“再找。”
其他人见他神情严肃,不敢再当面多说什么。
“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啊?”
“谁啊?”
“白艾泽啊,刚才我突然觉得尚楚很像白艾泽,就那种感觉你知道吧?”
“我靠还真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刚就被他哄住了,奇了怪了......”
宋尧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现场是会说话的,到了现场就能听见受害者的呼救声,所有线索都在这些声音里了。
尚楚不太擅长现场勘验,他拧了拧湿透的衣袖,一定有什么声音被他忽略了。
他踱到其中一位受害人背靠的山石后,蹲下身扒开杂草,在里面看到了一枚指环。
尚楚目光一凝,立刻取出指环,从大小来看是枚尾戒。
两位受害者都是已婚啊......
“铝粉给我!”尚楚眉心一蹙,起身喊道。
-
“嫌疑人DNA最后竟然在戒指里被发现,还恰好被石头和草丛挡住了,没被水泡坏,这真是碰运气了。”
宋尧和白艾泽打车回学校,汇报结束后又去听了一场讲座,已经接近傍晚七点钟了。
到了市中心开始堵车,司机看着前边的长队抱怨道:“雨要再大点儿这车都没法上路。”
“这么堵呢?”宋尧皱眉,“我还以为咱们回去得早,我看群里阿楚他们都收队了,估计这会儿到寝室了都。”
“给他打个电话。”白艾泽说。
“操!又让我打......”宋尧嘟囔了两句,掏出手机给尚楚拨了通电话过去,“没接。”
白艾泽食指轻轻敲打着膝盖,极其罕见的流露出几分焦急。
“你别急啊,我刚都问曹顺然了,说车一小时前就回学校了,他还说刚下山的时候王明滑了一跤脚崴了,还是阿楚把人抬下山的。”宋尧笑着说,“你说这小子还挺有领队样子啊,我听曹顺然那语气好像对他挺服气的。”
“嗯,他是这样。”白艾泽低头笑了笑。
小东西在外头从来都是有模有样的,也就在他跟前只会胡闹没个正形。
“我看你那天不是挺放心让他去的吗?”宋尧问,“怎么这会儿操心起来了?”
“没有不放心。”白艾泽说。
宋尧问:“那你这算什么?”
白艾泽垂下眼睫,想了想说:“不适应。”
他只是还不太适应,不太适应在这样的雨天里不给尚楚打伞,不太适应就这么放任尚楚被雨打湿。
但尚楚好像干得很漂亮,他其实一直都相信,就算他不在,尚楚也可以自己撑起一把伞,尚楚甚至已经成长为了能为别人撑伞的大人。
他的那柄黑色长柄伞永远为尚楚敞开着,如果尚楚累了要躲进来,他就紧紧抱住他的Omega;如果尚楚休息够了要出去,他就远远看着,只要看着就好。
尽管暂时还不太适应,但他在慢慢学着习惯。
-
回到学校,白艾泽第一时间去了尚楚的寝室。
尚楚蜷缩在被窝里,眼睛紧紧闭着,像是睡熟了,淋湿的衣裤扔在床下,屋子里全是潮湿的气味。
白艾泽蹲在床边,看见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不禁心头一沉,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烫得吓人,他在发高烧。
尚楚好像察觉到了白艾泽的触碰,感觉到熟悉的温度,睫毛轻轻动了动,眼睛睁开一条缝,不确定地问:“小白?”
“是我,”白艾泽掌心贴着他的脸,“阿楚,是我。”
尚楚隐约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好像曾经也在什么地方,白艾泽就这样抱着他,小声在他耳边说“阿楚,是我。”
但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淋雨了吗?”白艾泽轻声问。
“小白,我是第一名,”尚楚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带路了,就像以前龙哥给我带路,我也给大家领路了......”
“你做得很好,”白艾泽笑着说,“阿楚,你做得很好。”
“其实我不怕淋雨,大家都说我怕淋雨,我不怕的,小白,我不是他们说的那种Omega,我可以淋雨......”
“你可以,”白艾泽隔着棉被抱住他,“阿楚,你可以淋雨。”
第135章 雨后
尚楚就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眼皮烫的睁都睁不开,昏昏沉沉中能感觉到有人喂他吃药、哄他喝水、给他擦汗,把他抱在怀里亲他的额头,给他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
他知道是白艾泽。
其实发一场高烧对尚楚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比这更严重的病也不是没生过,他从来都是自己看病自己拿药自己照顾自己,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子娇气。
他的虚弱只有一半是真的,还有一半是装的,无非就是仗着白艾泽心疼他、不舍得他。
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倚仗,就情不自禁地柔软起来。
从前没有人管他,他只有病得实在难受了,就从储蓄罐里头摸几枚硬币,去城中村的黑诊所弄点儿药;后来他有白艾泽了,白艾泽关心他在意他,但他又实在瞻前顾后,他以为白艾泽只喜欢他生机勃勃,所以他在白艾泽面前熟稔地插科打诨、卖乖耍赖,却不敢显露出一点点的弱点,头疼了不敢说,流鼻血了不敢说,耳鸣了不敢说,摔倒了不敢说,哭了也不敢说。
尚楚才发现原来他面对白艾泽从来都不够坦荡,白艾泽问过他无数次“难不难受”,这是他第一次给了一个诚实的答案。
“难受。”
白艾泽又给他测了一遍体温,将近三十九度,该去医院才好,但外面风雨大作,尚楚这情况出去只怕病情又要更严重,只好在网上联系了就近一家药房,辛苦同城快递把药送到首警。
药房老板听了情况后说没事儿,就是淋雨受凉了,今晚先在寝室吃药观察看看,实在不行等明早雨小些再去医院。
老板让白艾泽仔细说说尚楚现在怎么样了,白艾泽摸了摸尚楚灼红的脸颊:“阿楚,醒醒。”
尚楚听见他的声音,勉力把眼皮掀开一条细缝:“嗯?”
“头疼吗?”白艾泽问他。
尚楚眨了眨眼,从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点在白艾泽的手背上:“疼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很虚弱,白艾泽眉头紧锁,把那只手指重新塞进被窝。
“具体哪里疼?是怎么样的疼?”
“就是疼,”尚楚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也疼那也疼。”
白艾泽叹了一口气:“喉咙呢?痛不痛?”
尚楚摇摇头,眼皮发沉,很想睡。
“还有没有哪里难受?”白艾泽揉了揉他的太阳穴,帮他打起精神。
“这也难受,那也难受,哪里都难受。”
尚楚撇嘴,还真是一副难受到不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