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伪善!我不是!我是真觉得对不起你!我已经知道错了,求求你原谅妈妈好不好?求求你……”
她话音未落,却突然一反常态神神秘秘地笑了,伸出瘦如圆规的手指像模像样地掰起来,“妈妈跟你说,妈妈在银行里还有几十万的存款,市中心那套房子也还没卖掉,珠宝首饰包包加起来也是一大笔钱,只要你原谅妈妈……”
“不,你没有,这些都是你拥有过的幻觉。”陆寅柯摇摇头,“你除了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齐红霞的笑容凝固了。
“你……你这都是在瞎说些什么呢?再瞎说妈妈可就要生气了啊?生气了可就不爱你了!”
陆寅柯只是继续面若冰霜地与她对视,连句反驳都懒得说。
齐红霞惊愕地尖叫起来。
“你胡说!!你撒谎!!妈妈以前是对你不够好,可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歹毒的谎言来骗妈妈?!这样做是不孝的!!!”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把东西都藏起来了!告诉妈妈,你都藏到哪里去了?!”
“我可以把它们都给你,只要你肯原谅我,但是你真的不能骗妈妈,你知道吗?”
渐渐的,她声音越来越小了。
小到最后,她停下了歇斯底里的嘶吼,终于怔怔地望向自己光裸细瘦的手背喃喃自语了起来。
“咦?儿子,妈妈的斯里兰卡蓝宝石戒指呢?”
第69章 我走向你
俩人出门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了。
阳光隐没的黄昏,特别冷。
西边好歹还残存着几缕遮遮掩掩的橙黄,东边却只剩下青白无云的半片天空了,像古卷里的留白。
杜彧默不作声地往掌心哈出一口热气,缓缓搓了搓,视线飘忽着向疗养院那块斑驳的挂牌上扫去。
挂牌上凸起的金色字迹早已在岁月的冲刷中蒙上了细密的灰尘,折角处藏污纳垢连着蛛丝,就连后面的石板都混杂着泥水滴落的划痕。
他忽然觉得这地方给人的感觉就跟这块门牌是一样的。
残败破落,阴冷灰暗,仿佛一个充斥着负能量的黑洞。
它明明聆听了人类最真诚也最卑微的祷告,却只把那些渺茫的期冀当成养分,一点点消磨着他们有限的意志,以此换来无限的疲累与绝望。
生存还是毁灭?
对有些人来说,这甚至都不足以被称为一个问题。
杜彧思绪杂乱,齐红霞的沉静与癫狂在他脑海里来回跳窜着,就像只有两帧画面的电视机。
进退之间,截然相反。
但真的是截然相反吗?杜彧并不清楚。
只是他看向陆寅柯落寞乏味,线条冷硬的侧脸,一种更大的悲哀,甚至是悲悯,却不禁油然而生,直至充斥了整颗心脏。
他仅仅是旁观,都深觉无力,又更何况是身在局中呢?
他叹息着把手放进对方的口袋,换得一个沉默却温暖的回握。
“心情还是不好吗?从疗养院回来你就没怎么说过话。”
收拾完碗筷,陆寅柯就平躺在了黑亮的真皮沙发上。他用手臂遮住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梁,暖风轻柔地吹起了他几根乱翘的发丝。
“累了?要不要去睡?”杜彧坐向他身旁,“或者我陪你喝点酒,就当重新过个年?”
陆寅柯移了移手臂,唇齿微张,缓缓眯眼看向他:“你陪我过年?”
“你陪谁?陪我?这个我吗?”他悄然轻笑了一声,“杜彧,说实话,你不怕我吗?在看到今天这些后,你都不怕我吗?”
杜彧垂着眼注视了他几秒,接着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从昨天杂乱的酒堆里找出了两瓶尚且完好的啤酒,拉开,顺手把遥控器摔在了他身上。
“我想看春晚,”他含糊地哼出几个音节,“你家电视我不会开。”
陆寅柯神色复杂地扫了他一眼,却还是默不作声地打开了头顶的投影仪,眼前花白的墙上顿时阔出了一片彩色的光域。
“今年还是主分会场的形式,好多最近比较知名的演员都上了。”
“你喜欢德云社不?这个相声可比去年有意思多了。”
“啊我喜欢这个女演员,昨天没仔细听,没想到她歌也唱得这么好。”
“哎,这个这个,你好好看看。这小品是我觉得最搞笑的一个了,你看她眉毛动的,真太灵活了。”
节目一个接一个地过去,杜彧说了很多,陆寅柯却愣是一句也没搭理。
杜彧强撑的笑容有些酸涩了,他抿抿嘴唇,假装泰然地从陆寅柯手里取下易拉罐摇了摇。
“你都喝完了啊,那我重新给你拿一听去?”
“算了吧杜彧,别忙活了。”陆寅柯终于无精打采地开了口,“今天辛苦你了,不过你还是早点回家吧。”
“怎么,又想赶我走了?我可是真心实意想陪你过年的。”杜彧丢下罐子,干脆开始逗他,“那我好惨啊,我绝对是有史以来最惨的客人了。不让来赶着走,还要兼职当保姆,路途统统自费也就算了,精神还受到了重创,真是伤死人了。”
陆寅柯受用地翘翘嘴角:“那你是挺惨的。”
“所以我就纳闷呢,到底什么事儿能让你这么不待见我。”杜彧把他往沙发里挤,勉强也跟着躺了下来,“不过我答应你,理由充分合理我就走。”
他们靠得是如此之近,近到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陆寅柯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揽他,反而两手交错,心神不宁地搓起了指甲。
“我在害怕,”过了很久,他才静静开了口,“你为什么都不害怕?”
“怕谁?怕你吗?就因为你今天跟你妈发火?”杜彧若有所思,“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问我怕不怕,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不明白吗?我觉得你是明白的,而且我总觉得你什么都明白。”他磨蹭指甲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明显是在纠结着什么。
“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吧?我跟你在那个叫‘和我说’的软件上聊过天,而且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和我说?”杜彧恍了一下神,“对,如果你就是‘我好帅’的话,那我确实是想过……但你为什么知道跟你聊天的人是我?”他想了想,“因为网名吗?”
“开端确实是这个,但主要原因在于,这个软件是我们团队开发出来的。”陆寅柯语气淡淡的,讲的好像是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你。”
这下杜彧真的有些错愕了。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不戳破,这个秘密就能永久封存,却没曾想过对方竟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以往发生的种种便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那你……匹配到我是偶然还是必然?”
“这个,倒真是偶然。我纯粹是觉得你用户名眼熟才去搜了数据库的,就是缘分。”陆寅柯辩解道,“你看那天是我生日吧,我就是因为那天心情不好才想上去随便试试的,也没想到真的就……”
他说不下去了。
“就怎样?”杜彧问。
“所以我很害怕。”他突然绕了回来,“而且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天花板很白,雪一样的白。
杜彧无声地望了它许久,终于轻轻阂上眼。
“我知道。”
他没想到陆寅柯会当着他的面揭下自己精心画出的皮,亲手把最凶恶丑陋打着补丁的一面掀给他看。
怪不得他要问他怕不怕。
“你知道,你知道……”他却又惆怅地笑了,自相矛盾地否定了刚才他亲口说出的回答,“不,你不知道。就是你不知道的那面,才令我害怕。”
杜彧不解地转过了头。
“你以前问过我,我眉毛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我当时没敢告诉你,现在其实也不敢。”
“因为这是我自己用酒瓶砸出来的,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什么?”杜彧愣住了。
“你看,你现在就已经被我吓到了吧,这我哪还敢继续往下讲。”他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我还是接着早上的部分继续说吧。”
“我小时候的性格跟你正相反,我一点都不活泼,内向得甚至有些自闭。”
“我爸工作忙,根本不管我,我妈对我也是爱理不理,只把我交给保姆照顾。所以我直到上幼儿园,都是保姆带大的。”
“小时候的事情,有很多我都记不清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我爸偶尔会在黑灯瞎火的夜里打我妈,而我妈就会变着法子地命令我,折磨我,以此发泄一些她不敢言说的怒气。”
“那时只是偶尔,日子还算平和,但是一切都在我快上初中的时候变得不一样了。”
“我爸的公司是对俄罗斯做进出口贸易的,那时候正做得顺风顺水,离公开募股计划上市只差一步之遥。那段时间他特别忙,经常连着几天都直接住在办公室里,我们家也因此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但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满身的酒气,一进门就把我妈拽到角落里开始拳打脚踢。”
“那就是噩梦的开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久到他喝成了酒精依赖,酗酒成性。”
“他每次一喝完酒就会开始家暴,跟邪教仪式一样。而且很奇怪,他也不打我,只打我妈,他只打她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突变全是因为事业的没落。”
“就在他们开始集资的关键当口,有个内部高层把他们财务造假的数据全都公布到了网上,还把审计财报的事务所也拖下了水。而那个高层,正巧跟我妈是高中同学。”
“那是个互联网才发展起来的年代啊,消息传播得很快。所有投资公司都在得知消息的下一刻纷纷撤走了资金,上市是更是无稽之谈了。”
“这件事的负面影响持续了很久,公司连年亏损,本来快上市的公司竟然濒临破产。”
“但真正给予我爸致命一击的是,他一手创办的企业最终居然只能靠合并求得一线生存,还是被他如日中天时候的对手公司合并了。更讽刺的是,那还不是控股合并,是吸收合并。他的公司一下就不具备法人资格了,挂上了对手公司的铜牌,成为了它最大的子公司。而我爸,被调到了总部,由原来的陆总变成了陆经理。”
“你知道这对一个视事业如生命的人来说相当于什么吗?就相当于你倾尽心血养大了一个孩子,看着他从婴儿慢慢成长到了有为青年,正是该回报你的时候了,却突然遭到了死对头的暗算,他还通过法律手段合理合法地把孩子让渡到了自己名下,最后养的是他的老,孩子还只能叫你干爹。”
“但依我看,他也是活该。哪家公司的财务不造假?怎么抖出来的偏偏就是他?齐红霞那么蠢的一个女人,我看这事儿其实是冤枉她了。”
陆寅柯嗤笑了一声。
“就这样,到此为止,公司的日子是好过了,但我们的日子就开始难过了。毕竟一个男人,连命都没了,还需要顾忌什么呢?”
“我这道疤,就是初一的时候留下来的。”
“我那天回家,又看见齐红霞在默默地给自己擦碘酒,我本来想无视过去的,却还是没忍住犯了贱。”
“我站在房门口又问了她一次,事到如今,为什么还不跟那个男人离婚。”
“她说,那个男人还没有断掉她的经济来源,只要她能忍受,就还能过下去,而且如果真离了,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答案,早已谈不上失望,只是觉得悲凉。”
“但就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她却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那天晚上,我爸又酗酒了。酒瓶碎裂的声音,桌椅碰撞的声音,皮带破风的声音和她哭泣的声音,一同响彻在房子的每个角落,鸣荡,振动,支离破碎。”
“可能是那天的数学题太难了,也可能是在学校跟谁发生了不愉快,总之我心里烦躁,忽然就觉得这样的人生真没什么意思,于是就拉开门出去了。”
“我看见她蜷缩在墙角,嘴边被打出了条缕状的血迹,而我爸拿着一个酒瓶正要往上敲。”
“我当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脚不听使唤,大概魔怔了吧,受了谁的控制,竟然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我从他手里狂躁地拽出那个酒瓶,用力砸向了自己。”
“酒瓶碎了,剩下的部分被我狠狠掼在了地上。猩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滴下去,淌过我的眼睛,我却没哭。”
“很莫名其妙的,我看着我妈惊恐慌乱的眼神,看着我爸震惊后的片刻清明,突然觉得有些释怀。”
“屋子终于安静下来了,我很快活,心里平静极了。我冲他们笑了笑,突然想到了那题的解法,就准备回房完成剩下的作业了。”
“但等我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旁边是我妈。”
“不过你知道吗?她看见我醒来,第一句话不是关心我,不是感谢我,而是指责我。”
“她责怪我不该多管闲事,导致我爸认为是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害得我想寻死,更加变本加厉地打她了。”
“我被她逗乐了,忽然又觉得有点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真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否则连个能由衷哀悼我的人都没有,那岂不是亏大了。”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件永远能让他为之捧腹的趣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