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肚子又在叫了,我拿着面包,快要忍耐到极限了,继父才开口说:"这些东西还是少点吃,没营养。"我"哦"了声,低头开始啃咬。继父倒了杯水,不再理我,径自出了厨房。我狼吞虎咽地消灭了那只面包,又喝了一大杯水,打了个饱嗝,慢慢挪出了厨房。
跑回房间,我浑身冰冷,忙钻进被子里,小静睡得很沉,我睡在她身边,很快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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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亮,我就被一阵高亢嘹亮的歌声吵醒了,我披头散发地爬起来,听出声音是从落地窗那边传来的,我走过去,拉开窗帘,"砰"地打开玻璃窗,冲出露台叫道:"妈的!吵什么吵啊!小心你爷爷我一枪崩了你!"还没睡醒,用的是平时在学校说话的口吻。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张开眼看向隔壁露台,那里站着的,正是笑吟吟的苏慕华。
我冷汗直冒,勉强笑着,说:"早上好。"苏慕华笑眯眯的,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伸伸懒腰,说:"好美的早晨哦,对吧。"我支支吾吾着说要洗脸,急忙逃进房里。
用房间里配套的盥洗室洗漱完,我换上校服,将领带塞进裤袋里,两手空空地出了房间。挂钟指着七点,佣人开始打扫与准备早餐,忙乱一片,看到我,他们恭谨地叫着:"少爷早。"我惟有点头致意。继父起得也很早,坐在客厅里看报纸,我走过客厅时,探头进去说:"继父,我上学去了。"他脱下鼻梁架的眼镜,对我点点头。
时局荒乱,大家都过的不太安生,我们住在英租界还算安全。学校早放假了,只是我是干部,要回去准备点东西,才要这么一大早出门。
时间还早,租界里一片宁静,出了苏家,我沿着整齐干净的人行道信步走着。天津租界的道路出奇的整齐,只要拐个弯,就能找到自己要走的方向,非常方便。
拐过万国花园,我低头走着,光亮的皮鞋踩在柏油路上,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不觉间,我竟然走到了京华堂。京华堂是租界里最富盛名的戏堂子,能够在京华堂登台唱戏的,都是名角儿。母亲喜欢看戏,最常去的就是京华堂。十岁时她带着我来这里看戏,而我很煞风景地蒙头大睡,自那次以后,她再也不带我来了。
京华堂的朱漆大门关着,古朴的中国式建筑,在租界里算是一道亮点。我呆站在门口,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记起苏慕华昨天唱的曲儿,于是念道:
"到此时顾不得抛头露面,吕爱卿且平身还有话言。
都只为保圣驾潼台遭险,乱军中被贼擒掳往北番。"
这时,大门旁边的小门开了,走出一位年轻男子,穿着白色长衫,袖子很长,折了几道,还是遮住了他的手。身形瘦削,一张清水鹅蛋脸,眼睛细长,眼角往鬓发那里斜斜吊上去,典型的桃花眼。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是慕华的弟弟吧,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有点低沉,带了丝丝沙哑,却非常好听。
这下换我愣住了,我问道:"你是谁?"他笑笑,说:"慕华没有向你提起过我吧,我叫陶月馨,喏,在这里。"他指指京华堂,"在这里唱戏的。"我问:"你是慕华的朋友?"陶月馨那双桃花眼有点黯淡,随即又变亮了,他说:"是的,我们是好朋友。"
我们聊了一下,我想起还要去学校,便跟他告别了。临走时,他笑着对我说:"欢迎有空来这里找我,我请你听免费的戏。"我答应着,急匆匆地走了。
到了学校,帮导师处理了一些文件,再签上大名,就没我的事了。叶沁没有来,这令我很失望。同学看出我的泄气,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泄气,叶沁不知道你会来,不然她早就在这里等你了。"叶沁是我喜欢的女生,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们正在交往已经是大家认定的了。最近忙着处理母亲的婚礼事宜,没时间跟她联系,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忙完后,我走回苏家,打算回到家就给她挂个电话。在万国花园看到了苏慕华,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耷拉着脑袋坐在花圃边。我本来不想理他,他却看到了我,开口叫道:"闵清。"
我只好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里?"他笑嘻嘻地说:"也没什么,来这里玩嘛。"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借口说还有事要做,他也不多问,跟我告别了。我走到拐弯处,回头看他,他已经站起来了,冲着另一边猛招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高兴。接着,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走了过去,是陶月馨。
我没有再看他们,转头走自己的路。
很久以后,我还是常常想,要是我当时能多留意一下,说不定还能挽回一些东西。而我这样想时,已经是在很多年后了。
在当时,我只顾着走回苏家,没有闲心去管多余的事。回到苏家,母亲坐在客厅织毛衣,她没有化妆,素净的脸上,还是一贯的恬静。我看着这样的母亲,心里涌起一种暖暖的感觉。
我轻声叫道:"妈。"她听到了,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笑着说:"闵清,你回来了。"我点点头。母亲说:"刚才你同学打电话找你,是个叫叶沁的女孩子。"我一听,连忙问:"她说什么了?"母亲笑着看我,说:"瞧你那副样子,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老实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妈,别管那么多了,你快告诉我,她都说什么了?"母亲说:"也没说什么,就问候你,还有,她问你要报考哪所高校?"我说:"哦,原来这样,我现在打电话给她。"母亲说:"不用了,她说今天要跟她父母去北平,整个假期都不在家。"
我听了有点蒙,北平现在不太平,她跑到那里去干什么?正在胡思乱想时,苏韵华下楼来了,看到我,脸红了一下,低声说:"回来了。"
我应了一声,对母亲说:"小静小蓠呢?"母亲站起身,扶着苏韵华过去坐下,细心地帮她盖好披肩,对我说:"她们在后院玩。"
我说:"我去找她们。"说着,从客厅的门出去了。母亲欲言又止,咬咬唇,最终没有说什么。
后院自成一个院落,种着苍绿的树,花圃里开着各色的花。院子中央是一张小巧的石桌,放着四张椭圆形的石凳,小静坐在其中一张凳上,托腮看着小蓠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走过去,抱起小蓠,小蓠转过头,苦着脸说:"哥,好无聊啊。"她的眼有点红红的。
小静站起来,看着我,说:"姑姑刚才教我们礼仪,很严厉,小蓠被骂得哭了。"我亲了亲小蓠的额头,说:"跟我去外面逛逛,好不好?"
小蓠笑了,连连说好,小静皱眉说:"姑姑知道了,又会念的。"我一手抱着小蓠,一手拉着小静,说:"别怕,要念也是念哥哥。"小蓠点头,笑开了,我用下巴抵了抵她的脸,骂道:"小坏蛋!"她"咯咯"笑着,手按着我的脸,说:"哥哥邋遢,不刮胡子!"
小静也笑了。
我们三个人回到客厅,对母亲说要出去走走,她很为难的样子,苏韵华却很干脆,她说:"继母,就让弟妹们出去走走吧,反正在租界里很安全,不会有事的。"她这样一说,母亲便顺水推舟,答应了。
我换了套休闲的骑马装,妹妹们也换上了粉色的纱裙,头上别着浅色的蝴蝶发卡,很可爱。我的妹妹是世上最可爱的小恶魔,我常常这样对同学说。
走在路上,小蓠像出笼的小鸟,兴奋极了,不停地说着话,唧唧咋咋。
我问小静:"你有想去哪里么?"小静想了想,说:"我想去京华堂。"小蓠一听,立刻反对:"咦?不要,去那里闷死了啦!我不要去!"小静瞪她一眼,说:"你懂什么,那是艺术!"
我啼笑皆非,看到她们快要吵起来了,只好说:"我们先去京华堂,然后再去其他地方,行了吧?"
她们看着我,异口同声地说:"行!"zybg
我们三人慢慢往京华堂走去,我今天是第二次来这里了,到了门口,还是冷冷清清的,看来今天没有开锣。
我抬脚想走,小蓠突然叫道:"那不是慕华哥哥吗?"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他。他与陶月馨各坐着一辆黄包车,正向京华堂跑来,两辆车离得很近,他们边说边笑,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看到了我,苏慕华挥挥手,笑容满面。
黄包车停在我们跟前,他们下了车,陶月馨微笑着说:"又见面了。"近看,发现他真的长得很漂亮,皮肤也很好。其他人跟苏慕华站在一起,总是会被他的光彩掩盖,但陶月馨不会,反而增强了那股存在感,令人移不开视线,光看小蓠那副痴迷样就知道了。
苏慕华笑眯眯地说:"闵清,你跟月馨见过了吧。月馨,这是我的两个妹妹,闵静跟闵蓠。"陶月馨对妹妹们弯下腰,笑着说:"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们。"小蓠呆呆望着他,半天憋出一句话:"你好漂亮哦,比我哥还漂亮呢。"我敲了她脑袋一下,说:"别说男人漂亮,我纠正了多少次了!"陶月馨笑着说:"没关系的。"
一直默不做声的小静突然说:"我记起来了,你去年腊月曾经登台,唱的是那出《贵妃醉酒》!"陶月馨听了,惊喜地说:"小妹妹你有来看?"苏慕华笑着说:"我这妹妹可是我的知音呢,昨天我唱了段戏,她说我比你唱得好,就是你以前唱得满堂红的那场。"他笑得非常得意,那双凤眼闪着夺目光彩,看着陶月馨,竟然还有一丝隐隐的感情,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的感情。
我就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叶沁的,而在她看我的眼神中,我也看过那份隐隐的感情。
我看着他们两人,仿佛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流动的怪异气氛。苏慕华突然转头望向我,与我四目相对,我一惊,慌忙望向别处。不过,他应该知道我察觉了,但他没有说穿,我也不想管闲事。因为陶月馨还要操曲,我们聊了几句就告辞了,四个人往万国花园走去。我觉得有点口渴,便问妹妹要不要喝点什么,苏慕华说:"反正还有时间,不如我请客,去Winter's soul那里喝茶吃点心。"小蓠听了,高兴地说:"我举双手赞成,我要去!"
我刚想说那里东西很贵,小静捅捅我的腰,低声说:"别担心,是他出的钱。"我这才想起,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拼了命跟小贩讨价还价,只为着节省下一分钱的小孩了。即使不想承认自己要姓苏,但母亲与苏甫凛的联姻,还是令我松了口气,至少我不用再为生活琐事而烦了。
苏慕华带着我们绕过万国花园,来到一条林荫道,两旁种的是橘子树,散发着浓郁的木香味。
"等到秋天来临,这里就挂满了金黄色的大橘子,走在这下面,常常会被橘子砸到头。"苏慕华笑着说,眼里满满的,都是温情,好像想到了什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看着他,突然想起继父,要是继父也像苏慕华一样经常笑,那么--还真是恐怖啊!我不敢想像继父那不苟言笑的脸,洋溢着笑容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想笑,于是笑了,小静跟我并排走的,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老气横秋地说:"哥,你实在不适合笑。"苏慕华闻言回头,看看我,笑着拍拍小静的肩膀,说:"小静啊,你真是我的知己。"
我哼了声,没理他。
走了大约两分钟,拐到了英中街,来到一个乳白色的圆锥形建筑物前,黑格子的玻璃门上挂着只浅绿色的牌子,用印刷体写着"OPEN"。推门进去,店里除了我们就没什么客人,我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小蓠跟小静也是。
在外面看是圆锥形的,里面却是方形的,四面墙壁的颜色是令人舒服的粉绿色,桌椅在银色壁灯的照耀下,闪着铜黄的古朴光泽,桌子与桌子间用白色的长形花圃隔开,花圃里种着浅色调的郁金香或者百合等。
侍者显然认识苏慕华,微笑着把我们带到临窗的桌子,落座以后,侍者彬彬有礼地送上菜单,说:"请问要点什么?"妹妹接过菜单,看着那上面的英文,皱着眉头,苏慕华笑笑,说:"照例给我上吧。"侍者右手弯曲,放在左手肘上,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苏慕华一直笑吟吟的,心情很好的样子。"你有话想问我?"他看着我,轻声说。我说:"没有,我没有话要问你。"他笑了笑,说:"不介意我抽根烟吧?"我看看小静跟小蓠,她们说:"不介意。"苏慕华从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拿了一支叼在嘴里,划亮桌上放的火柴,点燃了烟。烟雾迷茫间,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了。
"你看出来了罢。"他吐了个椭圆形的烟圈,开口说,烟雾袅袅,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什么?"我装傻。小静看看他,再看看我,拉着小蓠站起来,说:"我们去看看花圃的花。"然后,就只剩下我跟苏慕华两人。
"我跟他,陶月馨,我们是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种。"他说,嘴里含着烟,说话有点含糊不清,但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我面对着他,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属于陶月馨的冷香,很淡,却是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冷香。
"然后呢?"我说,不露声色。
"别让家里人知道,不论是你认识他的事,还有今天见过面的事。"他十指相交着,手肘放在桌子上,下巴抵在手指上,深深看着我。
我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对别人的事没兴趣。"
他笑了,笑得很灿烂。他说:"闵清,你喜欢吃可可慕斯么,这里的可可慕斯很好吃的。"这时,小静跟小蓠回来了,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小静问道:"谈完了?"我摸摸她的头,说:"乖啊。"没有控制好力道,把她的头发弄乱了,小蓠说:"哥哥,你老是这样子。"她边说边帮小静放下另一边的发辫,还用手指梳理顺了。
苏慕华熄灭了烟,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感情真好。"口气不无羡慕。小蓠拉着小静的手,说:"我们是亲姐妹,当然感情好了。"苏慕华点点头,说:"对,亲人嘛。"他又摇摇头,加重语气说:"亲人嘛。"听起来像是要刻意强调什么。
茶点送上来了,的确不错,比外面卖的白糖糕好吃得多,可我还是喜欢吃白糖糕。我没再说话,心情有点烦闷,叶沁跟着她父母去北平,也不知道到达了么。妹妹们跟苏慕华边吃茶点,边谈着笑,不时发出快乐的笑声。我用叉子抠了块巧克力塔,放在嘴里,咀嚼着,却是食不知味。
苏慕华看出我的心不在焉,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盯了他一眼,没回答,小蓠嘴快地说:"哥哥的女朋友跑了,哥哥心情不好呢!"小静撞了她一下,小蓠立刻闭嘴了。桌上静了一下,小静开口说:"慕华哥哥,你跟陶哥哥是怎样认识的?"
苏慕华笑着,端起红茶喝了一口,那茶是侍者刚刚满上的,还有点烫。他白得透明的脸变红了,吐出长长的舌头,眉头微皱,扮了个鬼脸,说:"好烫!"小蓠被他的样子逗得直笑,小静也笑开了,桌上的气氛又活跃过来。
"说到我跟他的相识嘛,是从前年春天开始的。"苏慕华把舌头卷回去,笑眯眯地说。小蓠跟小静看着他,很用心地听着。
"那时他还不曾登台献唱,我对京剧是狂热,学校那会儿放春假,我天天泡在京华堂跟法租界那边的秋霜阁。"苏慕华停下来,眼睛微眯着,望向面前虚无的空气,脸上是淡淡的笑容,陷入了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