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突然,我听到苏慕华的声音,他在唱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唱着。我眯着眼睛,想起不久前,他在Winter's soul里,笑容满面地说着:"他唱腔很好,特别是唱《贵妃醉酒》,我常常听得忘了时间,......"
"啊,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啊,捧金樽,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结语拖得很长,响彻天际,我的手抖了一下,松开了,那枚玛瑙环轻轻落在床上。
"少爷,您怎么了?"
"啊,少爷又厥过去了!"
我一直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房门悄悄开了,我的眼睁开一条缝,看到苏韵华慢慢走近我的床边。
"闵清?闵清,你醒着吧?我知道你醒着。"她低声说,"我只想告诉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我不求什么,咳咳。"她咳了几声,有点气喘吁吁的,"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她的声音低下去了,我感觉有几滴冰冷的水落在我的脸上,有一滴落到我的嘴角,咸咸的。但我还是直直地躺着,没有睁开眼睛。
苏韵华悄悄地走了,我听着她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才慢慢睁开了眼。
我咳了几声,觉得身体通爽了很多,便爬下床去。已经是晚上了,客厅里灯火通明,长沙发上坐着母亲和姑姑,另一边坐着苏韵华,小静小蓠坐在母亲的对面,脸色都很不好。
母亲看到我下来了,咬咬下唇,再看到我肿胀的左脸,她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愧疚。
"哥哥。"小蓠跑过来,搂着我,眼神里盛满了惊恐。
"怎么了?"我抱起她,问道。
这时,书房那边传来一声巨响,我们跑出客厅,站在走廊往书房那边瞧。书房的门大开,苏慕华背靠门框站着,脸上是凝结了一般的冷静,衬着他额头上渗血的绷带,白得刺目。
"你出了家门,就再也不是我苏甫凛的儿子!"继父在书房里面怒吼道,声音震得地板似乎都动了下。
苏慕华的手抖了一下,立刻握紧了。他看了一眼继父,决然地走出了书房。
"站住!"继父冲出书房,他怒容满面,脸色白得透明,脖子上青筋暴现,"你敢出这个门,我打断你的腿!"
苏慕华缓缓转过身,对他的父亲说:"我只是去结束这一切。"说完,他分开众人,慢慢挪动着步子往门外走去。
"来人!"继父大声叫道,"把他的腿给我打断了!"母亲跟姑姑忙劝阻道:"都是自家孩子,好好教就行了,不用动手打吧。"佣人想拉住苏慕华,我走上前去,假装帮忙捉他,将玛瑙环塞给他,低声说:"他回岭南去了。"然后装成被他一推,倒在后面的佣人身上,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飞快地走了。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继父勉强压抑着怒气,对姑姑说。书房里没有开灯,昏黑的暮色从紧闭的窗帘背后透进了房间,书房很大,在走廊射进的光线中,但见两排高及屋顶的书架倚着墙壁耸立着,厚重的书册整整齐齐地排放着。继父坐在黑色的大号书桌后面,边打电话,边怒视着姑姑。
姑姑跟母亲都站在书桌前,姑姑声音发抖地说:"就在前年,那个陶月馨唱了个满堂红,然后......"
"砰!"继父手一挥,茶碗整个扔到门框,变成碎片,掉落在地板上,他骂道:"这个不肖子!"姑姑与母亲大气都不敢出,木木地站了一下,出去了。
"我说一定要这样写,你会不会写字啊?让你们老总来听!"对方好像在劝说着,他生气地大吼道。过了一会儿,他说:"纪老么?就照着我刚才说的那样登,明白了?......你少管,这是我的家事,就这样!"他狠狠地将电话挂了,他桌上放着的文件上头,是他那力透纸背的楷书:苏甫凛声明:即日起与苏慕华脱离父子关系。
他抬头,看到我还站在门口,想发脾气又不好冲我发,只好不耐地说:"你出去。"我盯着他的眼,如果继父褪去了他那刺人的严厉与凛然,他真的跟苏慕华一模一样。我说:"继父,您是他的父亲,这一点,就算您登报了,他还是您的儿子。"继父用手抚着额头,冷冷地说:"出去!"我还想说什么,看到他冷得像冰的眼神,惟有全部吞下去,离开了书房。
"不成器的东西!"他狠狠地说,将书桌上的文件全部扫下地。
当夜,继父心脏病发,送进了医院。
我不知道苏慕华现在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往岭南的方向去的。继父身为外交官,却不能管好自己的家事,这对一向自视甚高的他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打击。
报馆的负责人虽然暂时压下了那个声明,但等到继父出院,他又会登的,母亲跟姑姑都很担心,却不知道能做什么。三天后的半夜,苏慕华回来了,风尘仆仆,除了额头的伤,以及下巴疯长的胡子外,他什么也没带回来。
他在医院里,他的父亲的病床前,跪了一夜,那时,他的父亲在沉沉睡着,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跪在面前。
我站在病房外面,看着苏慕华跪得直直的,那个背影,竟有几分像继父,他们,毕竟是父子啊。
窗外吹来一阵风,没有了夏天的凉意,也没有秋天的干爽,那一晚,我在医院提前感受到了天津的冬天,还有,我生命中的冬天。叶沁死了,莫名其妙地,她被人杀了,死在这个动荡的时局里。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她,会通知到我,是因为她随身的口袋里,装着写有苏家电话的纸片。
我吹着风,听着母亲对我说,叶沁死了,然后,我眼前的景象全部变成了红色,我吐着血,倒在医院冰凉的地板上。后来确诊,我患了胃癌,良性的。要是迟一些时候发现,我就死定了。我宁可死定了。
日子匆匆而过,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我长到二十岁了,少年时候的棱角,渐渐磨平了。我还记得当年所说的话,只是我想要娶的那个女孩子,她永远停留在了美丽的十六岁,而我,将继续走我的路,渐渐远离她。我不明白,究竟是我在抛离她,还是她在抛离我。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她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冰冷的夜里。
我念的是外交,二十岁一到就搬出了苏家。母亲很伤心,但我不想再像她一样活得那么累,豪门公子的生活,我真的不习惯。听到我要搬出去,继父还是冷冷的,但他用他独有的方式帮我,为我搭了很好的路子。我远离苏家,却还是要在苏家的羽翼下,向着自己认定的路前进,这不能不说是个讽刺。
苏慕华在医院跪了一夜后,很干脆地答应了继父,去上为他安排的法律学校,并且非常认真地念着书,把那些戏剧的书籍都扔了。他要去英国赴任了,走之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想跟我谈谈,很久没见了,我也想趁现在见见他,于是答应了。
约的地点就在英中路,那家Winter's soul还在,与记忆中的没有丝毫差别。
我提前到了那里,推门而入时,记忆中那张桌子边,坐着的,正是苏慕华。"好久不见了。"一身白色哔叽毛料西服的苏慕华,变得更加有魅力,凤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倦意,从他的骨子里慢慢发散开来。他面前放着的,是一杯红茶。
我坐在他对面,他笑着说:"我刚刚才从家里出来,小静跟小蓠长得好快,都快要比我高了。"我要了杯白酒,侍者听了,呆了一下,随即记下来了。苏慕华脸上还是挂着那笑容,他说:"我听说你这几年嗜酒如命,看来是真的了。"我看着白色花圃里盛开的粉色郁金香,疲惫感由指尖传遍全身,我笑了,苏慕华看着我的笑脸,有点惊奇,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悲哀。
我知道我的笑容很机械,却是完美的外交官的笑容。我说:"现在喝白酒,就像喝开水,没了感觉。"他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我的肩,依稀间,还能看出他当年的放荡不羁。
我们享受了一顿美妙的下午茶,谈得也算尽兴,说了家里人的一些情况,母亲没什么变化,还是端庄的贵妇人,继父还是那么不苟言笑,而姑姑依然喜欢念叨。我听着,又笑了,这些情况都可以想像得出来。
喝完茶,他提议出去走走,我看看手表,还有时间,便跟他沿着种满橘子树的英中路慢慢走着。
风很大,也很凉,橘子树上挂满了大大的,金黄色的橘子,枝头被压得弯下来,稍微高大一点的人,只要伸手,就能摘下一只橘子。我伸手,拧下一个很大的橘子,放在掌心,浓郁的橘子香味,诱得我口水都要掉了。
"这橘子不能吃的,会酸掉牙。"苏慕华笑着说,从我手里拿过那只橘子。他那双漂亮的凤眼看着橘子,突然绽开了一抹笑,与那一年,在这条橘子路上的一样。
"你知道么,月馨那家伙,当时就是吃了一瓣这种橘子,酸得他以后再也不敢吃橘子了,连带点酸味的东西也不敢碰。"他笑着说,淡淡的口吻,平铺直叙。
"是么。"我答道,继续走着,从大衣口袋摸出一支烟,问:"要抽么?"他摆摆手,看着我熟练地点烟,然后,他继续说:"有时候,我还蛮羡慕你的。"我觉得新鲜,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问:"你羡慕我什么?你看看你现在,有自己的律师楼,还能到国外发展。"
他停下来,我转头看向他,他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我没有回话,而是盯着他,他继续说:"那时,我连夜搭车去岭南,找到他后,我们谈了很久。很理智地分手。他说,他爱我,但是感情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他不想我因为他,而抛弃我的家人。我懂,也有了分手的觉悟,因为父亲的身体实在是......但是,正是这觉悟,唉,真的很苦。"
他停下,把大衣的衣领竖起来,重复说:"真的很苦。"我看着这样的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年,他们两个人坐在黄包车上,笑吟吟地说着话,向我走来。
我闭眼,又睁开,眼前还是那些橘子树。我说:"他早就有了离开的打算,从一开始就是。他现在过得怎样?有消息吗?"
苏慕华点点头,很淡地笑着说:"是啊,他随时准备着离开了,就是因为我们都是男人,就是因为我们都是男人!"他的语气有点重,他也注意到了,掩饰似地扯扯大衣领口,说:"他现在啊,听小静说,他前几年出国了,至于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他口气很平淡,接着说:"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公寓拿行李。"
我说:"好,就在这里说再见吧,保重。"他抬首看着我,由他那掩饰不住倦怠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他内心的挣扎,一如我听到母亲要我娶苏韵华的时候,我的挣扎。
"知道他过的很好,就够了。你多保重。"他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了这句话。我看着他轮廓优美的脸庞,清清楚楚地看出,虽然他做得那样若无其事,那样云淡风清,但我分明看到,隐忍在平静的表象下,他那未熄的爱火,还在熊熊燃烧着。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路两旁的橘子香味,弥漫着全身。"佟闵清!"身后仿佛传来她的声音,伴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穿越了光与影,穿越了我们那些似水的年华。
我转身,笑了,轻轻说:"叶沁,你一定要等我......"
--全文完--
后记:花了三个晚上,终于完成了,不禁松了口气。灵感一到,止也止不住,写到撞玻璃那里,粉有感觉,差点就哭了。我想要表达的是,世事的无常,以及人生的无奈。大家有空就看看吧,码字码得手痛,要休息一下了。总之,我会在年底之前,赶完那篇用马甲写的文,到时大家来看裸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