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平淡,语调和缓,像说着不相干的事,情绪没有半分波动。
可手指搅在一起,深深扎进肉里。
摆弄器械的声音一顿,护士回头看他,重新扭回头去。
“后来有没有做过全面检查?”
“没有,”温元嘉说,“这是第一次检查。”
“我简单和你说吧,现在外面药店能买到的抑制剂是非处方药,单支二百二十元左右,能满足市面上大部分需求,但你要用的特殊抑制剂是处方药,单支三千左右,价格更加昂贵,并且不走医保,商业保险也不报销。你这样的情况,我建议在你成年之后,找到长期稳定的伴侣,一方面减少对抑制剂的需求,一方面促进腺体发育,提高生活质量。”
“如果没有呢,”温元嘉低头,“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只能通过抑制剂缓解,”主任耐心回答,“时间长了耐药性增加,发|情期间隔越来越短,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只能切除腺体,非常影响生活质量。”
温元嘉抿住嘴唇,手指放松握紧,深深掐进掌心。
足足两分钟过去,他都没有说话。
他坐在床沿,两脚垂在地上,瞳仁渐渐散开,光芒黯淡下来。
五分钟过去,他像个充满电量的机器人,咯吱挪动身体,他接过检验报告,慢慢叠起放进怀里,深深向主任和护士鞠躬,抬脚走出病房。
转身差点撞到邢烨,温元瞳孔紧缩:“你没有走吗?”
“主任怎么说的?”
“回去多喝热水,保持规律作息,”温元嘉挪开眼睛,看着地砖上的缝隙,“有点发烧,主任让我去输液室输液。”
“巧了,”邢烨扬扬手臂,“我也得去输消炎药了。”
总医院连住院都排不到床位,更不用说简单的输液和打针了,输液室里寥寥几把椅子,患者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蹲在角落打瞌睡,脑袋垂在胸口,上上下下摇摆。
邢烨去交表排队的时候,温元嘉走进洗手间,把检测单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上手喀嚓几下,把它们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里。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事,他要把这些埋在肚里,烂在心里,自己吞咽下去。
第11章
在洗漱台仔细冲干净双手,再回到输液室的时候,温元嘉发现角落有两个矮凳,邢烨不知从哪买过来的,自己坐着一个,还给他留了一个。
邢烨靠在墙上,受伤的那只手拎着输液袋,嘴唇干裂发白,眼珠恍惚没什么神采。
温元嘉三步并两步过去,抢过那碍眼的输液袋,高高举在头顶。
主任根本没让他输液,他说自己也要过来,纯粹是想要来帮忙的。
“放下放下,快过去交表格吧,”邢烨惊醒过来,不想让小孩帮忙,忙上手来抢,“你晚上还要上课。”
晚上确实有课,但悄悄被温元嘉翘掉了,他踮脚抬高手臂,看邢烨动作不断,输液管有些拧紧,他火上心头,怒喝出声:“坐下,不要乱动!”
自从认识开始,温元嘉从来轻声软语,顶着个平平的锅盖头帘,看人时总带点局促,这么冷不丁强势起来,惹得邢烨狐疑看他,眉峰微挑:“生气了?”
温元嘉的气势发|泄出去,蜷缩回绵软一团:“没有,不生气,我帮你拿着。”
他站得笔直,像棵单薄的白桦树,高高举着枝丫,捧着掌心的珍宝。
邢烨麻醉没过,连续几天休息不好,再没有抢夺的力气,靠在墙边迷迷糊糊,很快昏睡过去。
温元嘉直直站着,时间长了手臂发酸,输液室里的人来来去去,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眼珠下沉盯着邢烨,在他头顶打转,想找出他有几个发旋。
邢烨有两个小小的发旋,前面一个后面一个,旋转幅度相似,方向恰好相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温元嘉手臂发酸,另一只手伸上去托住,保持在半空的状态。
后来小臂发抖,几乎不受控制,温元嘉咬牙忍住,悄悄换过几个姿势,生怕吵醒对方。
输液瓶快打完的时候,邢烨越睡越沉,在小椅子上歪倒身体,眼看要摔在地上,温元嘉惊叫一声,一手护住针头,身体顶|住邢烨肩膀,两人的体温互相碰撞,温元嘉一口气没喘上来,脸色刹时红成番茄。
邢烨从梦中惊醒,手臂下意识扯开,针头拽出血珠,温元嘉猛然探出手掌,死死抓他手腕:“别动!”
护士抬眼看到他们,气势汹汹过来,把俩人叫进办公室,挨个数落一番,絮絮叨叨消炎。
邢烨和温元嘉俯首帖耳,乖乖站在那挨训,千恩万谢交钱,兴高采烈离开医院。
进来的时候,温元嘉觉得这里的车停的实在太多,侧身都挤不过去,出去的时候,他觉得这里的车为什么有这么大间隔,两人并排出来,连衣角都触碰不到。
临出大门的时候,邢烨想起什么,把背包甩到胸前,在里面翻翻找找:“你在隔壁的医科大学?”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么,附近只有医科大学,”邢烨忍不住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们的学姐学长快毕业了,过段时间就要搬家,我这里有批发的货源,可以拿到价最低质量最好的尼龙袋,我这有几张宣传单,你帮我贴在宿舍楼上,可以么。”
这点小事,哪有拒绝的道路,温元嘉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没问题的。”
邢烨翻找书包的时候,温元嘉眼尖发现,底下还有许多卡片,他悄悄伸脖看看:“那些是什么。”
“电话卡名片,”邢烨说,“新入学都要办电话卡嘛,我和附近的运营商谈了代理,你们新生欢迎会的那个B56摊位,就是我租下的。”
温元嘉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个人怎么有这么多身份,能通过各种方式寻找赚钱的方法。
“那我帮你发吧,”温元嘉口舌不听使唤,替自己大包大揽,“这么多名片······我可以帮你发的。”
一个小时之后,温元嘉拎着大包小包,顶门进入宿舍,那些辩论团的同学全都没走,在宿舍地面上摆了满地肉串,胡吃海塞把酒言欢。
程俊看他进来,连忙挥手招呼:“元嘉,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温元嘉中规中矩回答,“谢谢你的关心。”
几个人哄然大笑,程俊摊开掌心,挨个向他们要钱:“愿赌服输愿赌服输,全都给我拿钱!”
温元嘉知道,这几个人估计又在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幼稚游戏,程俊筹够赌资,要温元嘉加入他们:“元嘉快来,给你剩了好几个串串,这烧烤真太好吃了,可惜不在那吃,没法让老板再热几遍!这老板也够狠的,几个人吃霸王餐不想给钱,临走时候对老板推推搡搡,那老板从吧台后面抽出把刀,估计有这么长——”
程俊手舞足蹈,在掌心比划长短:“还不是一片,是那种三棱刀的形状,这要是真捅|过去,神仙都留不住命!”
第12章
温元嘉面上没有反应,心里咯噔一声,想到邢烨受伤的手臂,一颗心像坠上铅球,上上下下摇晃。
他后悔刚刚没帮邢烨打车,没送邢烨回去,不知道那伤口状态怎么样,人回去还会不会发烧。
他心里有事,脚下打滑,踩到楼梯时向下栽倒,咚的一声,脑袋撞出大包。
程俊从地上蹦起,慌忙上去扶他:“还头晕啊,今晚去校医室睡吧。”
“我没事,真的没事,不用去校医室了,”温元嘉揉着额头,咽下疼出的泪花,“好多了,你们继续吃,我上去躺着。”
烧烤香味格外浓郁,温元嘉几乎一天没有进食,可没有饥饿的感觉,他靠墙抱着书包,一只手塞|进内袋,掌心攥着卡片,抓到手心透湿。
夜深人静的时候,辩论团成员们吃饱喝足,结伴离开宿舍,程俊打开小窗通风,把牛肉烧饼递到上铺:“元嘉,吃点东西再睡。这家烧饼不知道用什么做的,外皮香脆酥软,汁水浓稠鲜美,你吃了就知道了!”
温元嘉被这段现编的广告词蛊惑,休眠的馋虫蠢蠢欲动,他循着牛肉香味,撑床爬了起来:“谢谢程俊,你怎么还不休息。”
程俊大手一挥:“那还用说,这才十一点好不好,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打上几局再睡。”
电脑风箱在嗡嗡循转,屏幕在方桌上忽明忽暗,温元嘉埋进枕头,视线疲惫垂落,坠在色彩斑斓的页面上。
程俊指挥的人物正和敌人对打,屏幕上不断跳出数字,眼花缭乱晃晕人眼。
游戏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吸引人呢。
有投注心血的爱好·····真羡慕啊。
温元嘉迷迷糊糊想着,眼皮越来越沉,在规律的键盘敲击声里,慢慢坠入梦乡。
他心里装着事情,没睡多久从梦中惊醒,床头的闹铃发出幽幽荧光,他抓到眼前看看,认出上面的数字。
凌晨三点半了。
夜里万籁俱寂,程俊电脑处于待机状态,对面床铺上鼾声如雷,只能看到隆起的被团。
温元嘉背上书包,拿好宣传页和名片,悄悄攥在掌心。
他们学校比高中还要严格,宿舍楼分好几位宿管巡逻,内外墙每天有人清扫,杜绝一切宣传广告,连发传单都会被赶出学校,温元嘉不敢青天白日明目张胆动手,只能趁夜色行动,帮邢烨分发名片。
走廊上有成排的声控灯,随脚步一盏接一盏摇晃,温元嘉弓腰驼背,悄悄走上六楼,弯腰蹲在地上,沿着窄窄的门缝,把纸片塞|进里面。
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被人逮个正着,只敢贴墙根走走停停,遇到有人出来放水,他咳嗽两声就地坐下,翻开手中书本,边嘟囔边收获同情目光。
等放水的人走回宿舍,他再拍拍灰尘爬起,像个囤积粮草的仓鼠,鬼鬼祟祟溜出案发现场。
夜里温度渐凉,他出来时心急如焚,只穿了一件短袖,抱住肩膀还是猛打喷嚏,只能将书包抱在胸前,挡住铺面寒风。
一共二十四栋宿舍楼,他足足跑了六栋,到第六栋时天光微明,宿舍里渐渐有人走动,温元嘉从六楼发到三楼,从三楼往下走时腿脚酸软,腰背直不起来,他坐在地上,用力掀起裤腿,两个膝盖青肿起来,揉起来酸疼发痒。
他拉开背包,起来的名片剩不下多少,看看楼层还有三层,温元嘉咬牙起来,踉跄往楼下走。
一楼尽头的宿舍离宿管房间很近,温元嘉蹑手蹑脚过去,塞|入最后一张的时候,起来时脚下不稳,向后踹翻铁盆,尖锐噼啪响彻走廊。
“谁?”
宿管室传来怒气冲冲的低吼,像是酣睡的雄狮被人吵醒,低沉气压覆盖下来,将温元嘉压成薄片。
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大脑一片空白,温元嘉掉头往外面跑,宿管从房间里冲出,在他后面猛追:“站住!你是谁啊?哪个系的?谁让你进来的?把你学工办主任叫来!”
温元嘉哪敢回头,肾上腺激素飙升,他成了个被野兽追食的兔子,一路上东奔西跑,吓到两耳嗡嗡,直跑到学校食堂,才把宿管甩脱。
宿管找不到人,在附近寻觅几圈,骂骂咧咧走了,温元嘉蹲在食堂的小窗口后,小心探出脑袋,直到那背影离开视线,他才感觉到累,两条腿比面条还软,浓烈燥气熊熊燃烧,肺管里住着一条巨龙,咆哮喷出烈火。
热汗将发丝黏在头上,温元嘉深深喘|息,扶动跳跃心脏,让它慢慢恢复正常。
他拉开书包拉链,将它头朝下甩甩,里面空无一物,所有的名片都没有了。
温元嘉长长松一口气,心情格外舒畅,他休息一会胃口大开,在窗口买了烧饼馄饨,通通吞入腹中。
食堂的人渐渐增多,温元嘉吃饱喝足,拍肚皮回到宿舍,里面空无一人,程俊的被褥胡乱堆着,人不知跑去哪了。
温元嘉辛苦半夜,达成目标后困意袭来,今天的课在十点之后,抓紧时间还能再睡一会,他爬到上铺,闭上眼酝酿睡意,可怎么都无法入眠,书包上还有身体的温度,他转过身体,把手放在里面,莫名感到心满意足。
帮邢烨把卡片都发出去了。
邢烨会很开心吧。
生意肯定会比之前好的。
生意越来越好,赚的钱越来越多,邢烨就可以买车进货,未来就能扩大生产,存够钱买下房子······
·····然后就可以结婚了。
温元嘉猛然睁眼,手臂僵在原处,弯起的唇角凝固起来,骤然耷拉下去。
自己在做什么啊。
邢烨有爱人了,和爱人感情很好,未来会和爱人结婚。
那自己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为他人做嫁衣裳么。
温元嘉后知后觉眨眼,他睡不着了,爬起来窝在床上,懊恼揉弄头发,把小锅盖拧成一团乱麻。
得偿所愿的快乐消失殆尽,他垂头丧气窝着,习惯性抓来书包,把它揉成小团,放在唇间机械啃咬,刻下一排深痕。
程俊拎着大包小包进门,抬眼吓了一跳:“没吃饭不能吃这个啊,这可消化不了!”
第13章
温元嘉松开牙齿,摸摸书包,莫名有点羞耻,把牙印压成扁平,装作无事发生。
程俊见小师弟没疯,长长松一口气,把手里包裹拆开,随便散在桌上:“跳蚤市场今年提前开了,往年都是学校自己组织,今年把场地扩出去了,附近小区也有人来,里面不少合适的东西,我买了两双棉鞋,质量都不错,加一块还不到三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