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索言看了眼旁边的护士,护士立刻递纸巾上去,轻声安慰。
汤索言又沉默了几分钟,家属明显已经冷静下来了,有人进汤索言办公室把他白大褂取了出来,一直穿着刷手服看着不是那么回事。汤索言套上衣服,跟家属说:“父母是孩子最后一道围墙。他倒了你撑着,你倒了他就也压倒了。现在的病情发展确实很难接受,从我私人角度讲,我不愿意任何一个患者失去视力,我希望他们都能治愈。”
对面的家属连连点头,汤索言一说话她又有点要哭的意思,眼睛通红。
汤索言继续道:“医院很重视,不会放弃任何患者。徐石教授凌晨回来,已经安排了明早的会诊。”
家属的脸上泛起一丝希冀的神情,汤索言看着她,把她这点希冀打散:“但目前的医疗技术能做到的水平我之前也已经跟你们讲过。所以遗憾注定会有,但我们会尽全力。”
家属的表情僵在脸上,还没来得及转变。汤索言跟她对视着,看着她的眼睛,声音甚至带着点严厉地道:“母亲是倚仗。情绪是相互传递的,不要让他感受到你的尖锐和绝望,哪怕他现在看不到。你接受了,他才会觉得这可以接受。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方过了很久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汤索言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叹了口气。
跟进来的实习女医生轻声道:“刚才您怎么不委婉一点呀?您后来说的时候我很怕她突然又崩溃了。”
汤索言说:“给她希望她今晚会期待得一宿睡不着,明早的痛苦是翻倍的。注定没有可能性的结果就不要再给希望。”
“可我觉得这样也很残忍。”这位小医生刚进医院实习不久,对这些事见得还少,觉得汤索言刚才的话有些直接了,或许患者家属很难接受。
汤索言看了看她,说:“一刀切下去的疼痛感是递减的,一刀摞一刀在伤口上反复切才能把人拖死。”
小医生还带着校园里带出来的多愁善感,在这件事情上,即使对方是自己崇拜的汤主任也还是无法认同。她认为要给患者和家属时间,缓慢平和地接受。
观念上的问题不用互相说服,没有意义。
汤索言其实不是眼外伤组的,他跟徐老一样不固定在哪一组,全科都可以经手。一般到他手里的没有简单伤患,他是徐老用疑难杂病带出来的,就不是用来治疗普通小伤小病的。这也说明汤索言手里很多棘手病例,这样的绝望和痛苦他见得太多了。
这一例手术指征并不强,预后效果是可以预见的差。玻璃体切除,硅油填充,靠硅油来维持低下的眼压,患者的视力能达到的最佳水平应该就是维持现有的光感。很大可能是强光感,甚至无光感。
可是光感就是希望,那点微弱的白色依然是色彩,不至于永恒地沉入黑暗。
这是汤索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为他保留下来一点点光。
“我说你现在怎么忙成这样啊?”陈凛拎着一兜餐盒来了汤索言家,进门就问。
他是汤索言大学室友,也是一个优秀的眼科医生,只不过没留在公立医院,自己开了家眼科医院,现在也有了几家分院,做得很成功。
陈凛在鞋柜上没看到拖鞋,打开柜子拿了一双出来。
“我什么时候不忙过。”汤索言过来扔给他一双新的:“穿这个吧。”
陈凛换完拖鞋进来:“你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帮我啊?在医院当个小破医生有什么好啊?你出来咱俩干不自在?一半都是你的。”
他时不时就要给汤索言吹吹风,汤索言这些年都不为所动。
陈凛本来想在汤索言这儿蹭顿饭,半路经过他们大学了,就顺便去以前常去的一家餐厅打包了过来。
饭吃到一半陈凛才想起问:“唐宁值班啊今天?”
汤索言说:“搬走了。”
“搬走?”陈凛问完自己先笑了,“又生气了啊?哎我说你俩可够逗的,这次又怎么了?”
汤索言工作一天,都是没什么指望的患者,情绪本来就不高。这会儿让陈凛问得更心烦了:“你三十好几了能不能不这么八卦了。”
陈凛眨眼,失笑:“我才说两句,哥。”
“一句我都不想听。”汤索言没什么表情地说。
陈凛不为所动:“这回来真的啊?不是吧?”
汤索言没理他,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俩小孩儿啊?八百岁了还闹分手呢?太可爱了两位,我跟我媳妇儿现在吵架都吵不动,累成孙子了还有空吵架呢?”陈凛边说边笑,多年好友了,说话不用顾忌什么。
汤索言被他烦得,终于什么理智成熟克制的壳子都碎了,回身从玄关柜上拿了个摆件往陈凛身上一砸,满脸都是不耐烦:“我真是强忍着没把你撵出去。”
陈凛接住扔过来的摆件,还是笑得没脸没皮:“我看你俩还是忙得不够,还有空童心未泯。”
陈凛闹归闹,闹完还是沉下心来说几句真话:“哎言哥,两口子感情的事儿吧,外人不应该插话,没趣儿。但是咱俩这关系,我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他跟汤索言说:“小唐让你惯的,一身臭毛病。再稀罕没这么惯的,没样儿了。拎出去都是体面人,外面看都是贼好的人,一点错都挑不出来。可在你这儿我真觉得没劲,不懂事儿。”
第8章
汤索言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这些,哪怕对方是好友。唐宁有过几次人多的时候给汤索言挂脸,不太懂事儿。陈凛看不上这个,他骨子里是个传统的大男子主义,回家怎么说都行,在外不能下了面子。
汤索言无意背后聊唐宁什么,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所以他只说:“能不说这个了吗?你这嘴我看不给你缝上是真消停不了。”
陈凛也明白适可而止,不再说这个,聊起正事。
他想让汤索言在他那挂个名,每周抽一天时间在他那出诊。
这事他说过不止一次了,汤索言看着他:“你看我有时间吗?”
“你有,你周六周日不排班你当我不知道呢?”陈凛把汤索言的时间都摸透了。
“不排班?”汤索言笑了声,“我这周六两台手术,周日排了四台。排不排班那是理论,你第一天当大夫?这个用我给你讲?”
“我不管。”陈凛拿出死皮赖脸的劲来,“我就要你个名,你没空你就不来,一个月来一次也行,我就想挂汤索言这仨字。”
汤索言是真的无奈了:“好大夫那么多,你非盯着我干什么?”
“废话,你不是我兄弟吗?你知不知道多少教授上赶着来我这儿啊?我挂你个名给你股你还不愿意,你是不是当大夫当得脑子上锈了哥哥?”
到底汤索言还是没松口。
他是真没时间也没精力再分身去陈凛那儿管一摊事,要真什么都不管了就有点占了陈凛便宜,挂个空名。而且名不是那么好挂的,陈凛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他既然做医院,底下医生水平不一很难保证,出了事故谁名头大盯着谁,汤索言不参与管理也不可能去担这个责任。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汤索言都不会答应这事。他不是脑子上锈了才不答应,他是脑子太清醒了。
汤索言早上六点前就到了医院,会诊得在查房之前完成,徐老到得比他还早。
一共六张会诊单,一个比一个棘手。门口站着的都是家属,每一个都慌张又紧张地踱来踱去,每一个都试图占据着最佳位置,等医生们出来第一个得到结果。
昨天那例眼球萎缩并不是今天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一例脑肿瘤压迫视神经,同时鼻咽癌浸透血管,有眼部流血表现的患者。
最初挂的眼科急诊,后去了脑内神经科,今天又要让他们转去耳鼻喉科。可以想象患者及家属被医院科室间互相踢皮球的绝望情绪,然而眼科确实做不了什么。眼部只是脑肿瘤和鼻咽肿瘤的外部表现,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视神经手术,也止不了鼻咽癌造成的流血。
今天的会诊并没有什么新的希望能够给到这些绝望的家庭。
汤索言这周排班很紧,每天都有多台手术。因为他后面要带队出去,从下周开始他的手术就不接了。
很多患者排了很久的队和床位,就为了要等汤索言来做手术。所以在出去之前要把病情不允许再等的手术提前来做,慢性眼疾以及难度不高的手术医院会安排其他医生来做,患者执意要等且状况允许的可以继续排。
那位眼球萎缩的高中生最后还是做了玻璃体切除,手术前等麻醉的时间,男生低声跟汤索言说:“汤医生,我曾经也想以后做医生。”
汤索言“嗯”了声,说:“我听说你成绩很好。”
“是挺好的,一模我打了六百四。”他现在说起这些来已经能平静一些了,“我的志愿就是医大,一模有点没考好,分应该是够的。”
汤索言笑了下,语气很轻松:“那你比我当时打得少一些。”
男生看起来也想笑一下,可能是因为紧张,可能是谨慎对待手术所以脸部尽可能保持不动。
“我当不了医生了吧,”男生说,“我当不了医生了。”
汤索言说:“你可以。”
男生还是做出了一个像笑的动作,嘴角以几不可见的弧度朝内动了动,但是外面看不见:“我已经都接受了,您不用安慰我,我以后看不见了。”
男孩脸上遮着无菌布,只露出了术眼,测试过麻醉效果后,汤索言问他:“你以前想做什么医生?”
“我不知道,没具体想过,是医生就很好。”蒙着布男孩说话动作很小,像是嘴唇都没怎么动。
汤索言温和道:“我说可以就可以,这个问题手完术来找我聊。我认识很多有能力的视障患者,你比他们都厉害,他们一模打不到六百四。”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淡地上扬着,像是很轻松,他们在说一个很平常的话题,在进行一段闲适的聊天。男生本来是紧张的,因为这次手术之后他的眼睛就彻底没有希望了。但是汤索言的几句话竟然很神奇地让他平静了。
手术中要时不时确定患者的状态,以及消解紧张情绪,所以汤索言在动作时偶尔会跟他说几句话让他回答。男生反应很好,从始至终都很配合。后期麻药效果有些散了,他轻声说:“汤医生,我觉得有点疼了。”
旁边的麻醉医来给他滴麻药,汤索言说:“快好了,坚持一下。”
“嗯。”男生突然问,“汤医生,您长什么样啊?”
汤索言一边插入针头为他注硅油,一边轻声回应他:“嗯?”
男生说:“我没有见过,您长什么样啊?”
“我啊?”汤索言抽出针头,笑了下说,“五官反正挺端正的。”
旁边年轻的器械护士接了话道:“汤医生是咱们院最帅的医生,公认的。”
男生说:“那我没看到,好遗憾。”
手术接近尾声,其余工作不再需要汤索言动手,他站在旁边说:“这有什么遗憾的,明早查房让你摸摸我脸,摸摸我眉骨和鼻梁你应该就能摸出帅了。”
他说完大家都笑了,男生也真笑了,汤索言的声音和语调都太温柔了,让人觉得安心和沉稳。手术做完也没什么过多的情绪,平平静静就完成了。
“那还等明早查房干什么?等会儿手术完你就给摸摸得了呗?”麻醉医师笑了下说。
汤索言说:“今天不行,他手术完一手心汗,我不能让他往我脸上摸。”
男生笑音里有点腼腆:“我真的一手心都是汗,我手都湿了。”
“肯定的,又害怕又疼。”汤索言道。
男生有些意外:“您知道我疼啊?”
汤索言沉沉地“嗯”了声,对他说:“我知道你疼。”
“疼吗?”陶晓东蹲着看他弟的腿。
陶淮南睫毛微微颤着:“不疼。”
陶晓东拿着医用棉花给他擦,陶淮南“嘶”都不“嘶”一声。
“苦哥回来又要发火。”陶晓东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腿一盘坐在地毯上,给陶淮南处理小腿上连成一片的小口子。
“他已经发过火了,他跟我生气了。”陶淮南笑笑,“苦哥脾气还是那么大,气得啊,哎被我气得没人样了。”
陶晓东在他膝盖上弹了一下:“别总欺负他。”
“我哪敢呢?”陶淮南苦笑一下,“我稍微顶个嘴他就跑了,不管我了。”
陶晓东问:“上哪儿了?”
“不知道,跑了。”陶淮南在那条好腿上敲了敲,在思考,“今晚还能回来吗他?”
陶晓东笑了声说我哪知道。
陶淮南又“唉”了声:“脾气好大。”
俩小孩从小就这样,他弟没那么老实,看着乖,其实是只小狐狸。迟骋是面子里子都凶,脾气大,这俩小的谁都没服过谁。
迟骋是晚上十点回来的,陶晓东和陶淮南一人一边沙发,陶淮南的腿被他哥一圈圈纱布缠着搭在沙发背上。
迟骋动作一僵,鞋还没脱完声先出来了:“腿怎么了你?”
陶淮南躺在那儿说:“瘸啦。”
陶淮南看看这俩,在心里笑了下,没说话保持沉默。
迟骋跑过来,不敢碰他腿,居高临下俯视陶淮南的脸,一张脸沉得吓人:“怎么弄的?到底怎么了?”
陶淮南抬起脸来对着他的方向,感觉他真的要气死了于是伸手去拍拍他的胳膊:“摔了,在楼梯上打了个滚儿,秃噜了四个台阶,没瘸没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