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摇摇头,非要那只破风筝不可。
明天启正好逛到这附近,见状帅气地飞身上树,将那只风筝取了下来,顺手修好,递过去,道:“小……老伯,这么冷的天气怎么跑人家学校里放风筝来了?”
那老伯道了谢,笑呵呵的也不回答,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当是谦啦,嘎冷的天就穿嘎西点,真当自己是神仙啊?以后这腿脚啊……”
明天启便很迷惑,理了理长风衣,道:“老伯啊。我刚才是飞上去的!”
安平便是这时候见到他的,远远喊了声“陈大爷”,一路小跑过来,冷淡地招呼明天启一声,对老伯笑道:“陈爷爷,这天都阴了,可能要下雪啦。正好我也下了课,送您回去吧。”
老伯赌气道:“家里又没人,我不回去。”
安平感觉他在扎自己心。但还是指指明天启,笑道:“这不我俩一起送您回去吗。家里再没人,也要珍惜自己的健康。这家伙皮糙肉厚的,您却不年轻啦。”
“诶小伙子你怎么这样讲话的啊!”老伯短暂地气了一下,又丧气道,“好吧,回家,回家。”
明天启莫名其妙地跟着安平一起送老伯回家。路上安平告诉他,老伯是个鳏夫,唯一的女儿常年在八荒城镇守,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上了年纪之后也不愿意去养老院,就喜欢在家里待着。陈老伯也是他们学校的退休职工,他们逢年过节会组织去探望他。这两年老伯的神志越发不灵光,安平他们就会多留意留意,关心关心老人。
走在路上,安平还热情地问老伯卫生间的水管还漏水不,上回修的匆忙,没检查。老伯还有点生气,安平便说他也是一个人在外地上学,想借老伯家的炉灶烧顿饭,于是老伯开心了一些,而明天启又莫名其妙地陪老人吃了晚饭。
安平这辈子是个劳碌命,叫明天启帮忙洗碗,自己给老伯家里做了一通大扫除,又将卫生间的管道疏通了一下。两个半神各自掏完下水道,笑呵呵地告别老伯,这才出了小区。
两个一米九几的大汉在杭城大街上有些显眼,走着走着不约而同开启了隐身模式。一前一后地往前走,最后居然转回了学校。
学校刚开学,却少了很多人,都是资质还行,协商后加入官方去修仙的。安平的三个前舍友资质很不错,本来要送去燕京的小龙脉那儿培养,被梅家人截胡,现在过得很是不错。但三人怂的很,不讲义气,一点七长老的事都不肯帮他打听。
明天启听完抱怨,乐了:“那不废话。他们是梅闻画的徒弟,算起来还跟你一个辈分。诶这么说起来你是不是该叫我,诶,师父也不对……”
安平面不改色:“师娘。”
“诶,乖徒儿。”明天启坦然接受,“你怎么跑学校来了,我以为你怎么也该强闯梅家庄十七八次了。”
安平随口道:“你什么时候产生了我没闯过的错觉。”
明天启卡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可别给梅闻画知道。”
安平冷笑道:“我看你今晚回去就要打小报告。”
“我是那种怕老婆的人吗?”
“您不是人。”
“过奖过奖。”
安平说不下去,哼了一声转移话题:“找我干嘛?”
明天启忽然抓向他的手腕。咔嚓一声过后,安平冷漠地晃了晃骨折的小臂,在扳指里找起了药膏。
明天启呼了口气:“你伤得也太重了。所以你才不敢去找他。”
“他挺开心的。”安平闷声接回骨头,“前几天不是还跟你去唱歌。”
“不是我,一群人呢,你别乱说啊。”明天启赶忙辟谣,“你这人,事么不做,醋么乱吃。活该几千年下来还是个处男。”
安平呸的一声,抬脚要踹他。明天启轻飘飘地躲过:“还是算了,你这一脚过来,骨折的还是你。梅七因为什么生气的,你真不晓得?”
“因为我骗他。”
“你还是不如我了解他啊。”明天启贱兮兮地感慨一句,一捋头发,道,“他的确因为这个不高兴了,但不想见你是他自己不好意思。你做了好事嘛,他却不高兴,觉得自己做人不行,就跑了。在平城的时候他就那样,他妈的这么几百年下来你们还是这个路数,我看都看烦了,快点结局吧老哥。”
安平沉默了。半晌憋出一句:“我知道。”
“……”明天启扼腕长叹,“那你这不活该吗。”
安平道:“你来找我是为了别的事吧。别废话了。”
明天启走进一处黑漆漆的凉亭,挥手除掉积雪,点了盏灯,理理衣服坐下。安平摸摸耳垂,仍站着:“我知道你们回去收拾了日月教总坛的东西。既然来找我,那就是跟前辈有关的消息。说吧。”
明天启看着他,神色颇有些古怪:“该聪明的时候犯蠢,不该知道的却都知道。——七杀剑的铸造者,我们那位开派祖师,有一头心爱的灵兽叫铃儿。在祖师生前的一次战斗中,铃儿被数千名修士杀死分食,七杀剑便是由那数千名修士及其宗门全部人命开刃的。陈玲玲……是铃儿的血脉。”
安平一时间屏住了呼吸。他眼前浮现出那日梅七蹲伏在七杀剑上朝七贤城中飙射而去的模样。少年人英气勃发,笑得龇牙咧嘴,一双乌黑瞳仁都成了两条缝,他道:妖怪的法术哪比得上我梅家秘术,嘿嘿,老头,你就等着老子杀的他们妈都不认识吧!
安平原想问明天启梅家在梅霖手里经历了什么,又觉得没必要。他忽然很茫然,搞了半天,梅老将军才是唯一一位真与妖族誓不两立、决心将它们赶尽杀绝的忠臣。
那梅七呢?他当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平王面前开怀大笑,拍胸脯保证要为他杀尽天下妖魔鬼怪?
厚脸皮一点,安平想,那时候梅七哪怕问他一句是不是所有妖族都该死,他都会明白过来的。
可他哪里没说呢?他不是求着平王跟他走吗?平王没答应。第二天,平王就渡劫了。一个被视为灾殃的小孩,没被梅祝杀了那都是梅祝要面子,哪来什么人剑合一的功法。
他后来没有说吗?原本该是平王和云秀成亲的那个晚上,梅七以为他睡着了,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了他好久。那柄冰冷的剑心跳如擂鼓,凑过来犹豫许久,在他的鼻尖上碰了一下。
他那时候……其实很害怕吧。
安平站在游廊里许久没有做声,明天启说完,看看他的脸色,也走了。安平听见他在教学楼背后给人打电话:哎,梅闻画,我说完了。小事情,跟我们又没关系。哎哟姑奶奶,他们搞不灵清你跟我发什么火?我们家有厨子为什么要我学?攀比心理不健康啊。不是,我给你掰扯掰扯,养几只精灵也算奴役,你那头龙麒麟怎么算?你还骑呢。
虽然仿佛是在吵架,安平还是听得满肚子酸水。明天启的声音越来越远,偏偏他听得清楚:哈哈,我马上过来。有什么要我带的吗?月饼?你,你是不是,你的意思是……等等鲜肉月饼是什么异端?!蛋黄莲蓉才是正义好吗?
安平起身往学校附近的公寓走去。
这半年来,他一直住在那栋公寓里,梅家人一次也没来过。梅七只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打扫完灰尘之后,就什么味道也没有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留在学校里做什么。虽然修为跌得厉害,短时间也没有恢复的办法,但需要修士去做的事很多,他也不去做,赖在学校里画图。刘慧娟和那个老教授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加上一只猫,他自己瞧着自己都嫌多余。
有冰渣子被吹进阳台。杭城的冬春潮湿阴冷,却又到处绿意盎然,这在北方是极少有的。安平也懒得封个结界,坐在客厅打坐,打着打着就睁着眼睛开始发呆。
然后他拿出手机。大陆的变化造成了一些通信事故,比如他上传云端的照片没了,但幸好本地文件还在。来回翻了一通照片,只觉得刚刚醒来那会儿的梅七笑得真开心。
在平城的时候,梅七从没这样笑过。即使手里抓着刚出炉的点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里。偏偏在他对面的平王,脸上是一样笼罩着阴霾的笑容。
凌晨的时候,安平收到了一条消息。点开软件,好友阿七前辈撤回了一条消息。他一下子清醒了,其实他根本没睡。他捏着手机,掌心都仿佛在出汗。然而梅七始终没有再发过来。
他就盯着那个卡通彩色头像看了十多分钟。梅墨发来一条消息:断桥!
安平:大恩大德没齿难忘.jpg
梅七跟他说过许多杭城的名景。现在想来,其实很多地方梅七自己都没去过,明明是个巴掌大的地方。不过他们死后,倒是结伴来附近玩过,梅原还晕船。
断桥平日游客就多,一到雪天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断桥残雪这一名景如今在白日里是见不到的。安平不知怎地忽然觉得冷,往掌心里哈了两口热气搓搓,匆匆掠过几个摄影爱好者,往断桥方向跑去。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哪怕真神在市区超速也要进局子抄十遍。安平跑了一会儿又放慢脚步,比起收到消息时的喜悦,他又忽然惶恐起来了。
杭城冬日的雪纷纷扬扬,很快在常绿阔叶树上积了轻盈蓬松的一层。安平的短靴在石板路上踏出水坑,很快被雪填成一行不明显的印记。他临出门不忘拾掇一下,这是他在这半年里养成的好习惯。还漱了口,虽然梅七也许会转身就走。
梅七正撑着把伞站在断桥另一头。那不是他穿惯了的法袍,是一身脆弱精致的凡人织物,伞面绘着些青白色图案,隔得太远,现在的安平看不清楚。
梅七吓了一跳,转身似乎就想走,又觉得不妥,纠结许久,转回来,一手举着伞,缓缓朝断桥这头走来。
两人在桥上相遇。梅七抬高了点手臂,伞骨卡在安平头顶上。后者一边弓起背,一边想今天这身正装是不是穿错了。
梅七将什么东西从手腕上捋下来,塞进他手里。那东西冰冷至极,简直叫他以为那是块烙铁。
安平看着梅七的脸,转不动眼睛,好不容易分出点心思摸出那是个镯子,就此没了下文。
梅七咽了口口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安平。少年人凌乱的黑发和茫然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有点困顿,冰凉的夜色几乎让梅七以为这是哪一个平城的夜晚。
安平终于摸索着梅七的衣服,往上顺起他的长发。恋恋不舍地缓慢摩挲许久,才将它们穿过圆环,用那枚白玉扳指扣住。
束好梅七的黑发,他的双手一动不动,掌心的热气丝丝缕缕渗进冰凉的发丝,仿佛要在油纸伞下为对方挡住早春飞雪。他实在是维持这个姿势太久没动,梅七也心照不宣地低着头,好像那一把头发真能让两个几百年前活过来的老东西为难一整天。
半晌,梅七仰起脸来。安平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傻笑,忽然收紧双手,就这么扣着他的后脑勺,低下头去。
梅七手腕一抖,伞面上的新雪猛然朝一侧滑落。
西湖上夜色如水,冰凉的风裹挟着细软的雪花慢悠悠地呼啸而过,路灯在水墨般的黑暗里投下朦胧的光,路过的雪花在光中投下半透明的影子。晚风搅不动西湖冰冷的水,夜雪在去年夏日的残荷上薄薄地积起来,又在一阵风里噼里啪啦地变成无数冰晶飞散开去,轻易融化进了夜色中。
那柄油纸伞静止了一会儿,复又轻轻晃动起来,接着越演越烈,似乎另一只手在极力拍打借力,伞面左摇右摆地将积雪撒了两人一身。最后,伞下伸出一只手利落一挥,一阵凛冽寒风便携着细雪呼啸而来,油纸伞脱手而去,很快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湖边天际。
那只原先持伞的手也终于抬起,紧紧地、几乎带着恨意地抓紧了对方脑后的黑发。
杭城的春天即将到来。
——第七章 安平杀生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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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杭州方言里说人臭美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产生了我没用镜花水月的错觉,出自《死神bleach》,蓝染惣右介名台词
之后会有三个番外解决一点没解决的问题,比如生理需求()
第74章 番外1-黄粱一梦
秋天的大岭四处充满丰收的味道。收完粮食的秸秆一丛一丛地扎在地里,风一吹带起一阵土腥味。中午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柴火和炒菜的香味,也有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琢磨着去哪户人家蹭个饭。
这几天地里的活陆陆续续干完了,村里人统计完各家的收成,便由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结伴开车把粮食拉去城里卖钱,再置办些过冬年货回来。
徐老头的老婆在家里烧饭,嫌他碍事,赶他出门。老头子脚一拐就往小学边上的院子走过来,给临平老师家送两串腊肉。
临平大概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很小就回来教书了。村里人都很喜欢他,尤其是那些阿姨奶奶的,会给他说媒,总被拒绝。徐老头这样的老人也很欣赏他,说他知恩图报,看他一个人带小孩住,也经常来送东西。
他家里的小孩比他小个十岁左右,谁也不晓得多大,是被他捡回来的。捡回来的时候还很小一个,怯生生的,被人贩子打得很惨。小孩知道自己叫梅七,是从南方被拐带来的;看起来家里人对他也不好,知识分子临平代表村民去警察局报警,梅七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一个劲地叫哥,死不承认自己是被拐卖的。这小子脑袋瓜倒是灵光,警察问了半天他就一个劲地装疯卖傻,一句大岭口音的“哥”学得十成十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