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天里简问他各种事情,从现在的身体状况开始,最终还是绕回怎么能受伤之后心安理得谁也不知会就这么待在医院这个话题上。起初岳江远避开了几次,转到其他话题上,后来简的倔脾气也上来,无论岳江远怎么样试图绕开话题,她就硬梆梆扔一句"我问的是你怎么能不通知我们"过去,面无表情,毫不动摇。
如此拉锯再三,双方都失去了耐心。简几乎是用吼的:"我赶过来,差不多三天没睡,从新德里过来的路还在修,颠簸得我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你是不是至少可以给我个理由?要是觉得你的死活和我们在国内的人没关系呢,好,随便你,但是你一定要跟我回去,我们去医院作全面的体检,这边我不放心!今天就走!"
岳江远还是没有动气。他坐在有阳光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又急又怒的简;简说完之后也看着他。两个人都不肯妥协,但后来岳江远忽然低下头,露出个笑容来,又保持着这个笑容抬头,轻轻说:"我已经出来了,短期内,就不会再回去了。"
他越是坚定,越是这种轻描淡写的表情,简不用多看也就明白了。但是此刻她听完这句话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阴沉到了极致,反而能诡异地显出一丝笑意来:"好,岳江远,算我多管闲事,我活该!"
说完她拎起包,扭头就走,彻底忘记了自己来的初衷;手已经扶在了把手上,气急攻心的她眼前一黑,三秒之后才缓过来。简忽然没了发怒的力气,黯然地低下头:"不要再闹了,你这次出事,我们都吓坏了,你还是回去吧,你总要出面和大家有个解释,电影公司,影迷,这么多人......你总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旅行......"
岳江远想了想,摇头:"我还没到目的地,我也不欠任何人解释。"
她深深吸气:"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门被重重甩上,岳江远其实听见了简话语最后那一点点的哭音,但他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想,更罔论有所动作。他从病房的窗边听见楼下的庭院里高跟鞋匆匆跑远的声音,就再次睁开眼睛,极度疲倦地笑了。
......
不到一个礼拜之后,岳江远已然准备出院。那是他在这个医院的倒数第二天,他吃完午饭后照例到医院的院子里晒太阳,阳光依然很好,但是空气是潮湿的闷热,他走到那棵菩提树下的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坐下,目光就被散了一地的烟蒂吸引--很显然,在之前,有人在这个位置上,至少是以不稳定的情绪在抽烟。
他皱着眉头,踢开那些烟头,清出一片至少让自己看着舒服的空间来。但是进展到一半他又改变主意,转去搬椅子,想换去树荫的另一面。
他的动作猛然停住,就像是被人从脊背上抽去一根弦;僵立片刻,眯起眼睛细细观察了一番地上那数不清的烟蒂。
椅子被放了下来,岳江远坐在椅子上,往后仰,阳光顺着树枝的缝隙流淌下来,刺痛他的眼睛。他用手遮住双眼,手指的缝隙依然遮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光线。
可能就是在不久的刚才,有人坐在同样的位置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在沉思时维持着轻轻叩打扶手的姿势,他抽烟的时候眉心总是蹙在一起--像大多数他独处时那样,偶尔想起什么时候,嘴角抿一抿,又很快恢复成若无其事的状态。
岳江远不晓得他这天是不是戴着眼镜,如果是,光线又太强,他也许会在转动目光的同时不自觉地眯眼,眼底有琥珀色的暗光,然后眼角蜿蜒出细细的纹路。那是岳江远记得的纹路,他曾经亲吻过,手指也曾在其间寻找过出路,他仍然记得当时亲吻之时亲密的湿意,也记得抚摸之际划到鬓角那微微扎手的触感,当时他不知道,那是永远找不到的路。
拒绝再想下去,他放下手,低声说,懦夫。
第二天岳江远收拾好行李离开,走到医院门口想想,决定还是向那个大夫道别兼道谢。没想到找到大夫后发觉他也是一副收拾好行囊即将远行的架势。岳江远暗暗诧异,出于礼貌却什么也没有问,反而是那大夫难得开朗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地。
"你也去那里?"
"你也不相信吧,我来印度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去过。"
"可是你......"
他想说的是医院这么缺医生,他怎么走得开。大夫心情很好,一摊手,告诉他:"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山体滑坡的第二天我就该走了。一个月了,新医生早到了。"
岳江远恍然,他竟然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他愣愣看着大夫背起旅行包,听他提议,既然去同一个地方,那干脆结伴吧?
思考了一下,岳江远就说,我随便。
后来他们到了目的地,待了一个多礼拜,有一天晚上两个人不知道哪里发了神经,搬了一箱啤酒坐在旅馆的阳台上喝。喝啊喝啊岳江远脑子糊涂了,就问已经熟络起来的大夫,喂,你曾经迷恋过什么人嘛。
酒精也让那个大夫有点犯晕,他点头,灌一口酒,说,有啊,不堪回首。
尾声
从下车起就一直觉得领带系得太紧,乘着无人注意,裴仲颐又扯了扯领带,同时抱怨:"怎么这么热,这是开了暖气吧?"
杨睿偷笑,咳嗽一声;薇拉早忍不下去了,正好四下别无外人在场,重重打了下裴仲颐方才扯领带的手,低声说:"你再扯就不能上镜了。"
裴仲颐抹一把额角的汗,皱眉说:"正好,如果反应不好,我这个坐立不安如烫锅上蚂蚁的样子不是正和了记者的意嘛,明天娱乐版也就有口水可写了。"
薇拉特意打扮过,短短的鱼美人礼服裙,系一长串在中间挽了个结的珍珠项链,略施粉黛,论风姿绝不逊片子的女主角。她不理会裴仲颐的丧气话,斜了他一眼后说:"陆梅他们就要到了,要说丧气话,也到此为止。"
"我至今还是觉得只用岳江远来演这么个小角色是个浪费。我和杨睿这么辛苦才找到他,更辛苦地请他再出山,谁知道临到头,怎么反而是他做起美术指导来了?"
杨睿闻言苦笑,却安慰他说:"剪出来的片子你不是很满意吗,乔琬肯演主角,毕竟也是好事啊。"
"对她,"裴仲颐指一指身边的薇拉,"或许是好事。对你我,那就难说了。"
薇拉正要反驳,裴仲颐先瞥到一个人,赶快就先抢下话头:"你看,乔琬到了。"
她顿时没了火头,双眼发亮地看着西装革履的乔琬在助手和经纪人的陪伴下神清气爽地朝着裴仲颐他们走来。薇拉小声感慨:"怎么会有人无论什么角度无论何时看,都是这么完美的?"
"那当然,看他的人是你啊......痛啊,你穿的可是细高跟。"被狠狠踩了一脚,裴仲颐吃痛,却碍着人来人往不敢龇牙咧嘴太离谱。
薇拉剜他一眼,一副"你活该"的表情,但随后乔琬已经走到他们身边,微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又问:"看来我到的还是最早的了?"
杨睿看了表,答道:"还有一刻钟,应该快到了。"
乔琬烟瘾很大,站了一会儿就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烟盒才拿出来副业珠宝设计的薇拉双眼一亮:"这是布契拉蒂的老款烟盒嘛,没想到你用这个。"
乔琬看了眼银质的烟盒,上面精工雕的是古早的亚平宁半岛的地图,顺口应道:"故人的东西,留下做个纪念。"
薇拉扭头转对裴仲颐说:"布契拉蒂老店就在佛罗伦萨,你上次去应该去看一看。"
裴仲颐陪个笑脸:"没关系,我们结婚戒指去那里挑。"
话音刚落,杨睿就说:"来了。"
几个人齐齐回过头去,看陆梅和她家先生带着一双儿女走在前面,岳江远则在稍后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楚莺。
裴仲颐低声嘀咕:"楚莺和岳江远原来这么熟的。"
薇拉也低声回他:"我也不知道啊。"
两群人汇合在一起,楚莺看见乔琬首先浮出笑容来:"没想到你到的这么早。"
说完就要从轮椅上起来。
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谈吐间举止气度已是这一代女演员身上再找不到的了。乔琬和楚莺是拍裴仲颐这部片子期间才开始有私交的,见她要起来,忙俯身去搀,不料楚莺一双手极自然地搭在身侧的岳江远身上,后者扶住她,再把拐杖交到她手里,才和裴仲颐他们打招呼:"路上塞车,我们来晚了。"
"时间还早。"
几个人互相问候打招呼的工夫里,陆续着这部片子其他的演职人员都到了,参加试映会的投资方和媒体也开始零星入场。由于剧组的消息一直封锁得很好,基本上每一个来的记者在看见岳江远后愣了,失声喊出他名字以求确认者每隔几十秒就冒出一个,紧接着闪光灯噼里啪啦亮起来,炸得陆梅也跟着愣了一刻,却转而向裴仲颐笑道:"好了,至少卖点又多了一个。"
但媒体的架势已经有点让他们中的一部分吃不消了。岳江远对陆梅使个眼色,又对离他更近的杨睿低声说了句什么,扶着楚莺,先进去了。
影片一开头就是一只手的特写,拿起电话,又放下,再拿起,拨了几个号码,第三次放下,就这么反复了一两分钟,终于那个电话拨通了,只听见手的主人说:"我太太失踪了,我要报警。"
看到这里陆梅噗地笑出来,偏过头对邻座的岳江远说:"不得了,这种开头,就该是唐棣文电影里的。裴仲颐还学得真是神形皆似了。"
声音说高不高,但足以让前派的裴仲颐听清楚。起初他暗暗有些窃喜,一直悬在心口的大石头微微落回去一点,同时竖起耳朵等待岳江远的反应。
他足足等了有一分钟,都没有等到,只听到一声类似笑声的轻响,还不知道是从谁口中发出的。
裴仲颐就收回心思,尽量客观地看自己辛苦数月之后的成品。随着剧情的进展,他满意地发现他可以轻易地从这部致敬电影中看出每一个属于唐棣文的细节来:他电影中特有的细节标志,选词的习惯,偏好的灯光和滤镜,道具服装,那些惊心动魄的长镜头,当然,还有演员的表演。
影片的情节并不复杂,妻子失踪的中年男人,在报警多日之后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就独自一人走上了孤身寻找妻子的道路。他与妻子是青梅竹马,就把两个人最早认识的地方当作旅程的起点,再走一遍人生之路。这一程他本意孑然独行,却总是不断地碰到闯入者,或是闯入他的旅程,或是强自把他拉入他们的生活中。他的计划一再被打断,每一程的陌生人最终离开他,终于他受不了其中复杂的牵扯,心力交瘁回到家,一直在等的电话总算到了。
这时裴仲颐才知道岳江远为什么在试镜之后竭力辞演转作幕后了,也许那些不熟悉唐棣文电影的人永远看不出来,但屏幕上的乔琬每一个眼神动作,每一句语气间微妙的差别,都在清楚地告诉那些局内人,他传达出来的,已经不是角色本身,更不仅仅是那个一直隐在电影里无处不在的唐棣文,而是出现在唐棣文电影里的所有重要角色的集合体,也包括乔琬自己。
他的演技到了一种圆熟到让人惊叹的地步,光芒四射,压过所有人,不,他用他一个人的力量,照耀了所有人。
直到最后结局那几个镜头出来--
他梦见自己走在无边的田野上,人群如潮涌来,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如同将赴盛宴,匆匆前行。
失焦的面孔模糊不清。他就拉住其中唯一一个面目清晰的,急问,这条路能通向哪里。
说话的男人如同带了面具,表情是有的,却全然不见生机,他笑了笑,没有慈悲,回家。
你们去哪里。
脚步一刻不曾停留,声音冰冷麻木,去死。
另一个声音说,看你身后。
他回头,一个男人,骑着灰马,就在身后。
裴仲颐庆幸自己终究留下了试镜时偷偷拍下的大特写,那个指给乔琬方向又预告自己结局的男人的脸是岳江远的,被夸张的放大,再强调了光影对比,显得格外惊人,仿佛他不是陈述者,而完全就是那个灰马上的死神本身。他的存在只短短几秒,却代表着无可抗拒的压倒性的力量。
到了最终,依然还是他,成了唐棣文。
电话响了,吵醒睡梦中的男人。他听见听筒里说,这里是警察局,于是猛地坐起来,有我太太的消息了?
剧情戛然而止。
《甜蜜生活》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