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飏在一旁看穆箫吟煮粥,眼睛不住在穆箫吟和那粥罐间来回打转,满是笑意。穆箫吟瞅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笑?"卿飏笑道:"怎么看你都像是在熬药。只盼你没把黄连掉在粥里,我就谢天谢地了。"穆箫吟微笑道:"不巧得很,手头没有黄连,倒是有一堆伤药,真该煮在粥里给你吃了。"卿飏咬牙,想起两人斗嘴他从来没赢过,心知还是闭嘴为好。
一时早饭端上来,不过是极简单的寻常食物。穆箫吟微笑道:"委屈少庄主了。"卿飏倒不在意,便是真吃黄连粥,只怕他也甘之如饴。
吃了几口,听得有人叩门,穆箫吟出去,却是卷帘,送来一些丹药。穆箫吟道谢收下,逐一看了,都是千金难求的疗伤灵药。便拣了一些,投在卿飏的粥碗里,笑道:"一语成谶,吃了罢。"卿飏知道是洛江城给的,赌气不肯吃。穆箫吟笑道:"你不肯吃,若是冼湖的人来了,我可护不了你。"卿飏瞪他一眼,乖乖吃了。
吃完了收拾碗筷时,接二连三地有人来求医。到得中午时,好不容易没人来了,那两只碗却只洗了一半。卿飏叹道:"怎会有这么多人,若在多些,你岂不是连吃饭的空儿也没有了。你身子弱,这么累受得了么。"穆箫吟微笑道:"总好过没人上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倒是冷清,现在若还那样,教咱们两人喝西北风么。再者,我纵无割股之心,也不能把病人赶出门去。"卿飏道:"你收这么一点诊金,我看就是忙到天黑,咱们两个也得饿着一个。"穆箫吟笑道:"那是没有大生意上门,等来了,我敲诈给你看。比如翡翠山庄的少庄主来了,少了几千两银子我便不干。"卿飏无奈一笑,由得他去。
初时卿飏担心会被冼湖的人找到,几天来一直平安无事,便也渐渐放下心来。穆箫吟只在下午外出诊病,有人来请时,总是富贵官贾之家,卿飏不放心,便同他一起去。见穆箫吟虽没有存心敲诈,诊金倒也不菲。
每日里看看书,或同心爱之人说说笑笑,比当日在翡翠山庄还自在几分。只盼这种日子永远没有尽头,却知道伤好之时,他必让自己回去。看着身上的伤一天好过一天,恨不得自己再捅上两刀。
中秋将近,卿飏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只缺了那么一抹,不知在想什么。
穆箫吟正在房里合药,从窗子里看见了他发呆,看看月亮,问他道:"你想家么。"卿飏道:"不想。我自然不想。"穆箫吟道:"你难道要在这里过中秋么。庄主只有你一个孩子,你也该体恤他才是。"又道:"进来,我看看你伤好了没有。"
卿飏叹了口气,一步步挨进房去,脱了上衣。穆箫吟细细看过他身上伤痕,道:"都愈合了。"卿飏觉得他温凉软滑的指尖抚过自己身体,新生肌肤本就敏感,不由得微微喘息。穆箫吟拿开手道:"想什么呢。穿上衣服罢。"卿飏脸腾地红了,赶忙整理好衣服。穆箫吟脸上也是淡染霞色,看他如此又不由好笑,道:"若明天启程,中秋那天应该赶得到金陵。"卿飏道:"你定要赶我走么。"穆箫吟道:"你若一辈子都在这里,那便留下。"
半晌,卿飏道:"好罢,我明天便走。今晚我们去西溪上看看,好么?"穆箫吟微怔,道:"好。"向邻家借了小船,两人远远的划到没有人声的地方。
流波将月去,潮水共星来。
船下的水色沉沉的看不清楚,却也没人去看它。两人背靠背坐着,好久没有说话。
卿飏轻轻道:"箫吟,适才我确是想家了,可我也不愿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穆箫吟眼睛掠过大片暗色的残荷,道:"你回去罢。你要逃到什么时候呢,卿飏不是个没担当的人罢。我在这里好好的,你也不用担心。"卿飏道:"他的病什么时候会好?"穆箫吟微微苦笑,只怕洛江城的病好不好与自己回不回去没多大关系,却只道:"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
卿飏叹了一声,沉默着,忽然道:"你看。"
穆箫吟顺他目光看去,只见远处水面上有一只极精致的船,镂花窗内垂着鹅黄的薄窗纱,船内挂着几盏红灯,淡淡的灯光透出来,隐约缭绕着极轻悄旖旎的琴箫,说不出的温柔。
穆箫吟微笑道:"是哪家的小姐罢,我们躲开些。"两人正要把船划开,忽见那船旁划过来一只小船,似乎正向两人靠近,看那船上之人,是个女子。那女子果真向他们靠近来。
卿飏奇道:"她不认识我们罢?怎地像是秦淮河上。"穆箫吟微笑道:"原来卿少庄主倒是常客。嗯,翡翠山庄离那儿原就近得很。"卿飏虽知他是说笑,却也禁不住急道:"我哪里去过那种地方?我们从小在一块,这个你还不知道么?"
说话间那女子已到跟前,清泠泠地道:"我家公子请二位过船一叙,还望赏光。"看她脸容,极美,却也极冷。卿飏道:"不知贵公子如何称呼。"那女子道:"我家公子姓冼,单名一个湖字。"
两人都是一惊,卿飏更是牙都咬了起来,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两人随那女子将小船划到那船旁,上了船去。
那女子在前掀起帷帘,两人进去。落脚处极柔软,船舱地板上铺着厚厚的锦毯,花纹颜色繁复,却不显俗气。那冼湖从一张长案后起身迎上来,笑道:"想不到竟请得动二位。请坐。"他年纪比卿飏大些,容貌清朗俊秀,眼睛尤为美丽,黑白分明,晶亮如星,温润如玉。衣饰不见得多贵重,不过精致罢了。只腰间别着一支紫玉箫,是世间罕见之物。那长案后垂着重重纱帘,遮着船舱大半,影影绰绰似有女子之影。
两人坐了,那女子端上茶来。
卿飏不待他开口,道:"我离庄之事,让公子见笑就罢了,还劳公子费心。在下一时心急,出手莽撞,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公子恕罪。"冼湖轻轻一笑,道:"听闻翡翠山庄少庄主乃少年才俊,果然名不虚传。我手下若有莽撞之处,也请少庄主见谅。小小礼物,算作赔罪。"侧身对那女子道:"礼儿,去拿出来。"
那礼儿掀帘入内,一会儿拿了一只白玉药瓶出来,却奉了给穆箫吟。穆箫吟接了,从那飘散出的极淡气息中便知道是辟犀丸,道:"如此万金难求的圣药,我替卿飏谢过冼公子。"冼湖道:"好说。"卿飏觉他看穆箫吟的眼光似不寻常,微有不悦,自己去看他时,却见他不知为何微蹙了眉。
冼湖道:"不知少庄主这些日子在外过得可开心。"卿飏道:"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自然开心得很。往常出来,路上风景虽好,却嫌太闷;这次时时有人陪着打架,真是畅快淋漓。这还要多谢冼公子。"冼湖听他出言半真半讽,也不生气,只是微笑:"能博少庄主一乐,真是我冼湖的荣幸。只是少庄主若还要在外游玩,我却不能继续奉陪了。"卿飏道:"咦,这是为何?我本打算在外游历一年半载,如此一来,路上岂不是寂寞无聊?"冼湖道:"受人所托,再不插手。少庄主莫说一年半载,便是一生一世,冼湖也决不再阻拦一分半毫。那湖字牌,就当是送给贵庄了。"
卿飏心道,那湖字牌现在还有何用,也只好送进当铺换银子。又不禁奇道:"不知冼公子受何人所托。此人竟有天大的面子,卿飏似乎并不识得。"冼湖一笑,眼光在穆箫吟身上转了一转,却只道:"少庄主在外游历,不知穆大夫是否随同。"穆箫吟道:"我另有些事情,还要在这里暂居几日。"冼湖道:"穆大夫可喜欢住在这里。"穆箫吟道:"风物秀美,民心淳厚,确是好地方,能有几人不喜欢。"
卿飏听他声音里似有淡淡的疲倦,又见他始终微皱了眉,便不愿再待下去,道:"如此清夜,不打扰冼公子雅兴。这便告辞。"冼湖也不挽留,道:"慢走。"又道:"礼儿,送客。"
两人回了自己小船。卿飏道:"你不舒服么,还是不耐烦这些虚礼应酬?"穆箫吟摇摇头,道:"都不是。"半晌道:"你闻到那船上的香气没有。"卿飏奇道:"熏着沉香。怎么。"穆箫吟道:"有沉香,女子脂粉香,还有......枇杷膏的味,以及......冼湖身上的香......"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卿飏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道:"分得这么清楚,狗鼻子么。"看他仍是悒郁,道:"他身上有香很稀奇么,就是衣裳上的熏香也说不定。"穆箫吟微苦笑了下,心知多说无益,只是道:"我闻着那些味儿不舒服。我们回去罢,你明早要赶路,早些休息。"
两根修长的手指轻挑起鹅黄的纱帘,看着两人渐渐远去,他只是凝视着身形较小的那个,青衫如雾,沉沉的夜里越发显得肤色如莲,清冷如月。
冼湖撩开层层纱帘进来,看了帘内那极温柔美丽的女子一眼,对她笑了一下,便对着窗口那人恭敬地道:"馆主。"洛江城放下帘子,斜倚到榻上道:"回去罢,我也累了。"冼湖答应一声出去,吩咐礼儿划船回去,那温柔女子便轻轻弹起琵琶来。
※※※※z※※y※※b※※g※※※※
卿飏走后,过得几天便是中秋。家家忙着做月饼、置办家宴。穆箫吟清闲得很,简简单单吃了晚饭,搬了把椅子在院子里,坐在那丛竹子下等月亮。
此时刚刚傍晚,夕阳未下,半边晴空暖融融地绯红。中秋时节,天气微凉,夕光撒在身上,暖暖的甚是舒服。似睡非睡之间,听得有人轻轻叩门。
穆箫吟开了门,竟是昨天那礼儿。她依旧清冷地道:"我家主人有请穆大夫,不知是否方便。"穆箫吟淡淡笑道:"还请姑娘带路。"
独自一人上了昨日那船,重重的素白纱帘已钩了起来,本该遮蔽着的榻上坐着一人,正温和的看着他。那人周围,有极淡极淡的枇杷膏的清香。
穆箫吟走过去,道:"馆主。"洛江城微微笑道:"你好象不怎么吃惊。昨晚便知道了么。"穆箫吟道:"箫吟亲手制的枇杷膏,那气味还是识得的。"洛江城道:"原来如此。"又道:"坐下就是,还站着干什么。"穆箫吟又蹙起了眉,他觉得出这船舱里有冼湖残留的香,道:"馆主许我开窗子么。"洛江城道:"你不习惯这里的熏香么。那我同你到外边去。"
穆箫吟跟着他走到船头,见夕阳仍是遥遥挂在天边,水面上秋光潋滟,铺霞落锦,听得洛江城问道:"你来之前在做什么。"穆箫吟道:"也没什么,就是在院子里坐着,等着月亮出来。"
洛江城道:"你是风雅还是闲极无聊。不管怎样看来叫你出来没有错。水上凉月,你没看过的罢。"穆箫吟道:"没有。我哪里有馆主一般的雅兴。"
穆箫吟同自己说话时从来是不冷不热却不缺礼数,洛江城本早已听惯了,也知道如今不愿听他这样说话是为什么,微微一笑,只是一句句地同他闲聊。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月亮便渐渐从水面升上来了,也不知是不是沾了水气的缘故,只觉得水灵灵的可爱。月中的桂影隐约地浮着,薄薄的云雾一般。西溪上已是一片漾动的银白,枯残的暗绿荷叶荷梗上蒙了一层白霜,却显得有些凄凉。远远岸上的热闹喧哗隐隐传来,这静静泊着的小船竟似远在红尘之外。
洛江城看了一会,道:"箫吟,从前的中秋,你是怎么过的。"穆箫吟想了想,道:"很小的时候是不过的,后来跟着师父,每年同师父两个人在翡翠山庄的药苑里过。师父过世后,又不过了。"洛江城道:"你爱吃月饼么。"穆箫吟道:"小时候没吃过时是想吃的,后来吃了一次便不爱吃了。我不爱吃甜腻的东西。"洛江城凝视了他一会儿,眼神爱怜,道:"你今年十七岁是么。"穆箫吟道:"是。"
洛江城不再说话,转身回舱,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枚月饼。掰了一小块送到他嘴边道:"吃了罢。就算是应个景儿,也是过了节了。"穆箫吟呆了一下,在他手里慢慢一小块一小块地吃了,甜甜的,却不腻,不知是什么馅儿。洛江城看着他迟迟疑疑的可爱模样,直到吃完了才慢慢脸红起来,柔柔叹了口气,道:"以后的中秋,我陪你过好么。"穆箫吟身子一震,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回答。
洛江城道:"从前我总是难为你,你怪我么。"穆箫吟摇头。洛江城道:"是不敢还是不会。"穆箫吟道:"都不是。"洛江城微奇道:"那是怎样。"穆箫吟迟疑了一下,道:"我说了,馆主会恼我么。"洛江城柔声道:"自然不会。"
穆箫吟默然半晌,慢慢道:"箫吟从小就是给人难为大的,馆主从前那样对我,也并不觉得怎么样。"洛江城怔了一下,心底微微的苦涩泛上来,不想在这少年心里,自己竟只不过是一众欺负过他的人中的一个。又道:"除了你师父和卿飏,没有别人对你好么。"穆箫吟淡淡一笑道:"也算是有罢。"洛江城道:"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什么叫做‘也算是有'。"穆箫吟道:"有的没有的,不过是图我这虚妄皮相。"洛江城知他必把自己归到那一类,却也不恼,道:"这皮相要许给什么样的人呢。"穆箫吟道:"人也是可以许给别人的么。便是想给也没法子,只是自己的罢了。"
洛江城不语,看看月亮越升越高,道:"夜深了,天凉,进去罢。"穆箫吟想那残香也该散尽了,便跟了他回舱。洛江城将那纱帘放下来,问道:"你困了么,去睡罢。"穆箫吟微惊道:"馆主睡在哪里。"洛江城在长案前坐下,拿过冼湖那紫玉箫把玩,道:"我还不想睡,你自己去睡就是。"穆箫吟看他显然是不想再说话,便不多言,进去躺到榻上。仍觉得不时有那香气丝丝缕缕的萦在鼻端,又起身将两边窗子都开了,夜风甚凉,再躺下时便拉过一旁的薄被盖着。他闻这香气便睡不着,只蹙着眉想事情。
洛江城在帘外轻轻的吹起箫来,玉箫音色虽不如竹箫清幽,却也多了一层温润柔婉。听那箫声流水一般清泠泠的,却自有一股暖意,又似深深的隐着轻悄的欢喜和忧愁。不知是什么曲调。极偶尔有音节不稳的时候,自是他压着咳嗽乱了气息。
他的咳嗽好像好了些。穆箫吟这么想着,开始有点迷糊。
※※※※z※※y※※z※※r※※※※
月上中天时,霜白的月光冷冷清清的落了一舱。洛江城停了下来,转头去看帘内。恰好森凉的风盈了满舱,吹开了轻纱。洛江城看见裹在被子里那人似乎瑟缩了一下,又见窗子都敞着,便想去替他关了。
走过榻前时,忍不住停了一会儿,轻轻道:"你的心,到底是在哪里的风里飘着呢。"
却不知他听见没有。
洛江城看了他一会儿便去关窗子。穆箫吟本没睡着,听到他关窗的响动,心里一悸,道:"馆主。"
洛江城听他语声急迫,停下动作,回身微笑道:"你原来醒着。"穆箫吟道:"窗子开着好么。"洛江城道:"你不冷么。还是这里的熏香就这么让你腻烦。"穆箫吟微一启唇,便想将那香之事告诉了他,却又压了下去,只是不说话。
洛江城便不关窗,回到榻边坐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睡。"穆箫吟道:"馆主不是也没睡。"洛江城微笑道:"你才多大一点年纪,这么小就开始睡不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