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卷帘带来的东西,忽觉不对,问她道:"怎么把乳钵葯杵也拿到这里来了。"卷帘脸现迷茫之色,道:"奴婢不知。是馆主教奴婢带过来的,说一定用得着。"
穆箫吟微微一笑,知道洛江城已看破自己心思,当下大大方方再写张药方交给卷帘,让她明早带来。这方子是解毒圣药辟犀丸的配方。倒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只是此葯配制极为繁复琐碎,拿来打发时间,最是合适不过。
洛江城确是在听说穆箫吟要自己煎葯后,猜出他是故意弄得自己生病,弄些药材制药消遣。他想不到这聪慧懂事的少年竟有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好笑。
第二天去流影别筑看他时,人已醒了,却仍躺着。见他来了,因为没穿外衣不好下地,只是坐起来,微笑道:"馆主怎么来了。"他仍在病中,平日略嫌苍白的双颊微微潮红,长长的头发流水一般散在腮边颈侧,披在肩上。
洛江城看他一眼,有意道:"这是怎么了,白秋人的爱徒,偶然受了点凉,竟病成这样子么。"穆箫吟听他提及白秋人,敛了笑道:"箫吟只是自小身子便弱,一点小因,有时也成大病。与先师无关。"洛江城淡淡勾起唇角,带了几分嘲讽:"翡翠山庄多少珍异药物,怎么就弱了你这管葯的。"穆箫吟垂下眼帘道:"药物虽多,不是给我吃的。"语气里带着极淡极淡的凄凉。
洛江城微怔,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故意得病的。"穆箫吟又微笑道:"馆主既然知道,又何必要问。"洛江城道:"为什么不直接说。"穆箫吟道:"不想给馆主添麻烦罢了。"洛江城皱眉道:"现在便不麻烦么。"穆箫吟笑笑,道:"是箫吟错了。"
洛江城看他说话时,有时不自觉地伸舌舔舔薄唇,问道:"你渴了?"穆箫吟一愣,不明白他何以如此体贴,又确是渴了,便点点头。洛江城去倒茶,那细瓷茶壶中却早已滴水不存。想是他昨夜烧得厉害,水比平时喝得多。
皱了眉出门去,心想暂且只得吃些嫩莲子解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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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江城走过莲池边,想了想,停下脚步。
撩起衣摆蹲下身去,轻折下一朵白睡莲,盈盈的酌了半花泉水,端回榻前,送到那人口边。看他稍稍迟疑,俯唇相就。芙蓉石般的唇吸着雪白雪白的莲瓣,在那清凌凌的水面上带起一圈又一圈细细的涟漪。不觉心中,柔情缕缕。
穆箫吟微微吁了口气,抬头低声道:"多谢馆主。"
洛江城想说句"不必客气",双唇微张,竟是俯下去,含住了那人水湿的双唇。相触之处温凉轻软,湿滑柔腻,如陷春水。不由得一手勾住他腰,一手埋入他丝缎般的发中,轻轻柔柔地吮吸舔舐。觉他胸膛起伏得厉害,稍稍松了开些,看着他脸上淡淡的惊愕,迷惘和羞涩,眼中迷醉,心想,是不是他所有的表情,都是淡淡的水墨画儿一般好看?轻抚他清秀精致的眉眼,重又低下唇去,却不再吻他,只是一粒粒的吮着他唇边嘴角溅上的水珠儿。
穆箫吟轻颤着别过脸去,道:"馆主借了箫吟来此,竟是为了这个么。"
洛江城松开了他,眼中面上恢复了冷淡的颜色,道:"借你不过是个藉口,我的本意,只是杀了你罢了。"穆箫吟不说话,洛江城也再不理他,自去抚琴。
到了晚间,灯烛未掌,穆箫吟伏在榻边看水面上流萤忽飞忽息,听得洛江城抚厌了琴,正换了箫在吹。吹不几声,停下来问他:"这曲子你会吹么。"穆箫吟想想他吹的是那《宛转歌》,道:"会一点,照着谱子练过几遍。"洛江城便道:"如此你来吹。"
穆箫吟接过那"秋风"箫来,竖在唇边。洛江城和着他箫声轻唱。一个吹得幽咽凄清,一个唱得迷离哀宛。停下来时,两人心里都不知是何滋味,也不说话,只是听水风在荷间幽幽地徘徊低叹。
穆箫吟道:"听馆主适才所唱,不知那句‘金徵玉轸为谁锵'为何微带温柔暖意,与全曲不符。"洛江城向他凝视半晌,道:"箫吟,你可知我为什么留你不杀。"穆箫吟听他头一次叫自己"箫吟",心中一惊,只是摇头。洛江城道:"因你初来那夜,听出了我琴中杀意。"穆箫吟不解。洛江城叹道:"自我学得此道,从未有人听出过我曲中心意。天下虽大,也不免有孑然一身之感。以为今世再难遇知音,不想又见到了你,那夜便去了杀你之心。‘金徵玉轸为谁锵',我是不忧心的了。"穆箫吟轻轻道:"馆主有伯牙之才,箫吟却并无子期巨眼。只不过是心底无事,眼前便清。馆主也不必将箫吟看得太重。"
洛江城听他如此说话,分明是还记着今早之事,微笑道:"‘心底无事',天下怕是也没有几人罢。今早之事,一时情不自禁,还望你见谅。"又轻拨着琴弦道:"我看过多少钗环粉黛,十几年前便已倦得透了。难道今日还会对你这青涩少年动情。"内心深处却也不知这话到底是对自己说还是对他说的。一时心里烦躁,想起他说"心底无事",竟是有些不悦。不欲多待,便想回卧房去。
穆箫吟却疑惑地问他道:"馆主可曾听说过‘云叶无根'?"
他听洛江城说十几年前便已厌倦了情爱之事,若果真如此,此人只怕没有六十岁了。又想起从他面上看不出年纪,连摸脉也察探不出,不能不想起那奇葯"云叶无根"来。
洛江城听他问,微笑道:"我吃都吃了,怎会没听说过。你总是不高兴我直呼你师父名字,若论辈份年龄,我这么叫他无可厚非。"又奇道:"你连‘云叶无根'都知道,看来白秋人当真拿你当宝贝疼。"
穆箫吟叹息一声:"馆主是聪明人,怎就服了那种药。"
洛江城细细长长的眼眯了眯,眼波微闪:"你可知如何解法。"
穆箫吟摇头道:"无解。本非毒药,何来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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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江城听他说无解,半晌无话,良久道:"‘云叶无根',取的好名字,果然如云中落叶,飘摇无根,不知所终。"穆箫吟道:"人生百年,谁又知道哪一日走到尽头。世人皆是如此,馆主也不必过于挂怀。"洛江城微笑道:"我若想不开这点,只怕早就被它逼疯了。只是现在,仍不能完全释怀。瞎子与视物昏花之人,终究是不同的罢。‘云叶无根'这‘天下第一毒'的名头难道是白叫的么。"穆箫吟叹道:"药有何毒,毒在人心。"又轻轻道:"先师若不是为了配制此药耗尽心血,也不会......"轻叹了一声,却不再说。
那"云叶无根"的配药中,实无一味有毒,恰恰相反,尽是万金难求,百年难遇的珍异补药。虽不能起死人、肉白骨,却可驻颜留春。人若服了此药,便是到八十岁老死时,也是当时服药时的样貌。只是一样,难延岁月。乍听甚好,实则不然。常人老时容颜渐衰,服药之人却不见丝毫变化。壮年犹可,到得老来,朝为红颜、暮成黄土之忧,不免如附骨之蛆,再难弃绝,惶惶不可终日。纵是忧虑成疯,也属平常。让人在似锦繁花中尝尽坐卧不安,寝食难宁之苦,实不愧"天下第一毒"。最毒之物,本非药物,实是人心。
穆箫吟问他道:"馆主可是因为服了此葯,心恨先师,因此将我囚在此处。"洛江城轻描淡写地道:"我服此葯,与你师父无关,更与你不相干。"
穆箫吟听他如此说,知他不会放自己出去,也不再问,只低头看着淡淡的润着手背的冷白月光。
洛江城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很想到外面去么。"想起第一次见他时,正是卿飏带了他在外游玩,惹出祸来。
穆箫吟轻声道:"池中鱼,笼中鸟,这种日子虽早已习惯了,却不能喜欢。"
洛江城不答。穆箫吟也不再说话。
半晌,洛江城道:"既然如此,我在西溪边有一座空房,明天你便搬去。再多的,你就不用想了。"穆箫吟想不到他竟会答应,惊得抬头去看他。
洛江城望着他一笑,道:"不怕世事污浊,尘染明镜?"穆箫吟微怔,随即轻笑道:"心在碧水流云间,不在红尘。"
窗外,月明风清,碧天如洗。
心中,亦喜亦忧,自知对这少年,情根已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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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曲
清商馆中。
"你还笑!"洛韵恼得狠了,抽出腰间的竹笛,噼噼啪啪地对着桌上的厚厚一摞乐谱乱抽一气。洛韶扮个鬼脸,依旧笑得幸灾乐祸。
"小光,你就别惹韵儿了罢。"洛歆端着托盘进来,虽是劝解,嘴角却掩不住那一丝笑意。放下托盘道:"我刚用井水镇的,喝点消消火。"
洛韶笑道:"谢谢月大哥。"伸手去端,洛韵一把抢过他手边那杯,横他一眼,端起来便喝。一口下去,又把杯子重重一放,委屈之极:"月哥哥,连你都欺负我!"洛韶另拿了一杯喝,竟是那梨酒,一口呛住,几乎要笑死:"月大哥,这次可真是你不对了......咳咳......若不是这酒惹祸,咱们韵儿才不会被罚整整一个月不许出这房门呢!你......你又弄这个来......"笑得说不出话。洛韵给他气得满脸通红,追着要打他。洛韶赶忙逃出门去,洛韵站在门口咬牙,却不敢出去。
洛歆忍不住笑道:"好罢,都是我的不是。我去沏茶给韵儿赔不是。你们也别闹了。馆主不在,你们就淘气得不象话。"说到"馆主不在"时,想到他去了哪里,一颗心便不由得渐渐沉了下去,无心再说笑。
那两人毫无知觉,还是房里房外互不相让地对瞪,一个气咻咻的,一个笑吟吟的。
琴声如烟,穿窗入云,缭绕人心。
"馆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坐在一旁抄录药方的穆箫吟停下笔来,下巴抵在笔管上。
"怎么。"洛江城依然盯着琴弦,修长的手指行云流水般拂过琴面。只是动了动嘴,看也没有穆箫吟一眼。
"空山月夜,宿鸟偶啼;似镜古井,蜻蜓点水--馆主似乎有些心乱。"穆箫吟云淡风清地说完,重又埋下头去抄他的方子。
不等他写完一个字,洛江城淡淡道:"我来时你在干什么。"
"我在熬粥,而且--熬糊了,"穆箫吟微惊地抬头看他,他知道洛江城那淡淡的语气代表了什么,"馆主不许我四处走得太远,也不许我为江湖之人医治,我都......"
洛江城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心乱......心乱吗......
穆箫吟搬出来有一段时日了,洛江城还是头一次来看他。
以前从不知道水乡景致竟是如此秀丽。洛江城站在小桥边,看了一会儿依依垂柳下清碧的水波。岸边有几个虽不十分美丽倒也干净的女孩子在洗衣嬉戏。
正要过桥时,突然就看见了对岸那小院儿前,那棵高高的桂树下,那抹淡淡的青。
那人正蹲在地上,细细地给一个满脸鼻涕眼泪的小孩子裹着膝头的伤,一面轻声同他说着什么。忽然地,那个小孩子就灿烂得象朵小向日葵般笑了。
那人也笑了。鹅黄色的小桂花儿轻轻柔柔地落在他的发间,落在他的肩头,远远望着,似乎他的人都柔和的散发着花一样的馨香。可那些都比不上他的笑,洛江城从没见过的笑,新晴雨虹一般的粲然。与之相比,他平日淡若云烟的微笑如同面具一样苍白。
新晴雨虹。洛江城抬眼看了下天,忽然就觉得天蓝得那么单调。
再去看他时,那小孩子已走了。他闻到一股焦糊的怪味,正匆匆往小院里走。
粥......熬糊了......
洛江城回过了神来,微微苦笑。问道:"你这些日子在这里还好么。"穆箫吟道:"多谢馆主挂念,一切都好。"洛江城又道:"有人找你麻烦么。"穆箫吟道:"没有。都好好的。"洛江城点点头道:"这地方很是僻静,人本来就少,麻烦也少些。你好好的在这里......"说道此处,想起从前在流影别筑时同他说过一样的话,想起一事,问他道:"韵儿带你离开流影别筑过么。"
穆箫吟一惊,看着他不说话。洛江城微笑道:"敢做不敢说么。"穆箫吟低声道:"有这回事。韵姑娘她......"洛江城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罚她一个月不许出门。"
穆箫吟道:"馆主说过若我擅出一步,便决不留我。"洛江城微笑道:"你以为你现在还在流影别筑么,我自然不会再留你在那儿。"穆箫吟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一时不知怎么好,脸慢慢红了,好久才道:"馆主是怎么知道的。"洛江城脸上平淡,眼里却尽是笑意:"那天你身上带了梨酒的气味,我便知道韵儿来过。至于她带你离开过,我本不知,却是你刚才自己告诉我的。"
穆箫吟怔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新,晴,雨,虹。
洛江城轻轻眯了眯眼,手臂一舒,把他带到自己怀里,低下去吻他月牙儿一般的笑眼。穆箫吟僵在他身上,觉得有什么柔软的物事温柔地触着自己眼睑,微火一样的温度,丝绸一样地触感。微微挣了一下,便觉得他的手扶到自己腰上,再不敢乱动。直到他嘴唇离开了自己脸庞,还是不敢睁开眼睛。
洛江城在他耳边低柔的道:"你也会怕么。"见他只是不答,长睫微微抖着,心生爱怜,轻声道:"你不用怕,我总不会迫你。"又抱了他一下,道:"我要到流影别筑去,你早些休息。"说完便走了。
穆箫吟听他走了,睁开眼来,看见桌上琴边多了一支箫,正是那玉屏对箫中的"春雨"。伸手握了,心中说忧不是忧,也并不欢喜。叹了口气,坐下去接着抄方子,却老是抄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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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穆箫吟醒来时,听得有人在床边叹气。
睁开眼,就看见洛江城坐在床边翻看自己昨晚抄的那些药方,见他醒了,皱眉道:"这乱糟糟的抄的什么东西,吃不死人么。怕是白秋人的脸都给你丢光了。"穆箫吟看纸上到处是一团团的墨迹,脸一红,不说话。洛江城看他可爱,伸手轻抚他散在枕上的墨发,微笑道:"好象每次早晨来看你都见你还赖在床上。"觉得他身子又僵了,轻叹一声道:"我到院子里看看,你也起来吧。"
穆箫吟起身匆匆梳洗了,出了房门,看洛江城正汲了井水,给小院角落的一丛竹子浇水。道:"秋燥伤肺,早晨露水也伤人,馆主身上不好,以后不要起这么早好些。"洛江城看着他笑道:"你这是给自己睡懒觉找借口么。"看他脸又微微红了,虽觉有趣,却不忍再逗他,道:"以后我起晚些就是。"
穆箫吟道:"馆主最近咳嗽好些了吗。"洛江城道:"自金陵回来,商调乐曲就不曾弄过。本来就没什么,近些日子更轻了。这病积久而成,只怕药石罔效。完全痊愈,我是不想了。"又道:"你有什么好法子么。"穆箫吟摇头道:"也只是把润肺止咳的温和药物日常吃着。"洛江城笑道:"我天天早晨都吃冰糖煮梨。"穆箫吟看他神色,知他是说笑,微笑道:"枇杷膏还算对症,馆主吃些罢。"
洛江城点点头,道:"我最爱的乐器本是箫,自从得了这病,只能弄弄丝弦一类。总不想带了它跟我去了,就传了你如何。"穆箫吟微惊道:"馆主不是教过我一些了。"洛江城冷笑道:"那点东西虽羞死天下大半‘国手'足够,终究不过是皮毛罢了。音律之道有如大海,你所窥不过滴水而已。我若教你,你可愿学么。"穆箫吟道:"箫吟自然乐意。只怕太笨,徒惹馆主生气。"洛江城微笑道:"你还笨么。我怕馆中弟子领悟不了,唯一一个学箫的也只是略传一二,对你却肯倾囊相授。"又道:"天与英才,我若不好好教授,不啻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