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微吟不能长
陌上桑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在那风光正乱的金陵城外,缓缓驶着一辆颇为精致的马车。四面垂着藕合色帘子,看不见车内是何等样人物,但看那驾车的锦衣美丽少年,内中多半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路旁行人见惯仆役驾车,不免对这少年多有侧目,他只作不见,容色一直甚是温和。
到得城门下,那马车慢慢停住,少年回身向车内轻声问道:"馆主,金陵到了。我们即刻进城,还是去那......"言语神色甚是恭谨。帘内沉默半晌,一个低沉悦耳的男音淡淡的道:"金陵多才俊。未必没有好大夫。况且既已到了这六朝古都,怎能不好好游览。进城去吧。"少年答应一声,驱车进城,头不禁轻轻摇了两摇。
城中果然是户列罗绮,风物繁华,他却无心多看。
那"馆主"正是清商馆主人洛江城,那少年是他馆中乐师洛歆,平日唤作歆月。
洛江城半年来夜间常常微咳,虽无大碍,但抚琴吹笛,总是不便。他是爱乐近痴之人,如何忍得下去,带了三名乐师外出求医,一者路上解闷,二来处理食宿等琐事,顺便打听所到之处可有名医。一路上大夫没看几个,山水名胜倒是游览了不少,求医之事仿佛竟是附带一般。洛歆心中担忧,说了几次不肯听,也不敢再多言。
在城中行得片刻,一名红衣少女突地跃上洛歆身旁的座位。洛歆也不吃惊,对她一笑,问道:"韵儿,城中可有好大夫?"那少女也是馆中乐师,名唤洛韵。扮个鬼脸答道:"多得很哪,三天也看不完。倒不如先去各处玩玩,什么莫愁湖啦,凤凰台啦......"洛歆不等她说完,眉头已是皱了起来:"韵儿......"
洛江城在帘内说道:"韵儿此言正合我意。大夫顺路看看就好。天色不早,先到客栈歇歇,晚间出去......"话未说完,洛韵已是一声欢呼:"还是馆主最好!"一边冲洛歆得意之极地笑,一边道:"我和小光在安顺客栈包了一个院子。"她所说的"小光"便是洛韶,韶光。洛歆只是无奈。
一时到了客栈,洛江城这时方才下车来。他容貌清极,竟似看不出年纪。眼中面上神色冷淡。
三人进去,洛韶早已在院门等候,见了洛江城,活活泼泼地叫了一声"馆主",便去叫厨房送晚饭上来。
三个少年赶了一天路,这时也饿了。偏洛韵塞了一嘴食物也不肯让舌头闲着,含含糊糊地道:"馆主,我们什么时候到翡翠山庄去?"洛江城还未及答言,洛歆脸上微微变色:"翡翠山庄?白氏医术虽神,恐怕还是不去的好......"洛江城道:"不去的好?翡翠山庄与我清商馆素无来往,难道会对我有不利之心。还是你们几个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出来?"
他语气一直是淡淡的,三人听了,包括洛韵均是心中一凛,竟不敢答话。
清商馆虽是乐馆,却也不仅仅是乐馆。馆中之人除精擅音律,武功也是顶尖,谁若得罪了他们,这辈子不用再想有安生日子过。提起这清商馆,倒也是江湖上不大不小一个恐怖。说不小,是因为若惹了他们的麻烦上身,一生便摆不脱;说不大,是因为这馆中有严令:若非为了自保,不许显示武功,违者散功断手。只要不在太岁头上动土,倒也平安无事。
三人正是年少,血气方刚,尤其洛韶洛韵,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也不知做了多少,只是不敢露了清商馆名号。洛江城心知肚明,他自己便是率性之人,一笑便罢,也不深究。当下微微笑道:"快些吃,吃完四处逛逛去。"
三人方才透了一口气。
四人出门时,天已黑了。城中处处灯火辉煌,笙歌不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洛江城素来爱静,居处也甚是幽雅,身边少年从未见过这等热闹景象,洛韶洛韵在人群中钻了几钻,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洛歆还在身边陪着。洛江城一边拣人少处行走,一边问道:"月儿,你为什么说翡翠山庄不去的好?可是得罪了他庄中人物?"洛歆摇头:"没有。我只是瞎担心罢了。翡翠山庄暗里似乎对我们颇为敌视。白老先生又寄住他庄上......"
洛江城略一凝神思索,道:"不必多虑,白秋人岂是这等人物。"
他此行对求医之事不甚在意,大半原因便是打算直接来拜访这躲避仇家寄居翡翠山庄的神医白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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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片曲残音时时入耳,洛歆偷眼去看主人神色,果然很是不耐。
不一会儿,洛江城带他拐入一座楼中。洛歆抬头去看,入眼竟是"醉花楼"三个大字。他长到这么大,从不曾和女子有过什么亲密举动,此时进了这等地方,羞得耳根子都红了。
几名姑娘上来招呼他们,洛江城却只是给了其中一人一锭银子,吩咐找一间清静房间,再抱一具瑟来。那女子甚是惊讶,但既有银子赚,又何乐不为,当下便办得妥妥帖贴。洛歆方知他不过是寻个清静地儿,舒了口气。但看那些女子投向他的怪异眼光,又不由得发窘。
洛江城斜倚在榻上,半闭着眼睛听洛歆鼓瑟。春水飘萍,柔风舞絮,花蝶相乱,说不尽的旖旎温柔,与适才在外边听的粗俗俚曲何止是天壤之别。
正玩味间,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惊了起来。那脚步声也不如何匆忙慌乱,若说有何怪异,也不过是一人扶着另一人。但以洛江城功力之深,耳力之聪,却听出那被扶之人是个身受重伤的一流好手。
那两人进了洛江城窗侧的房间,关上门来。
居然跑到这种地方养伤,倒也不笨。洛江城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轻轻推开了窗子。
对面窗子紧紧闭着,但这青楼的镂花窗子薄窗纱遮得住什么,影影绰绰地看得见其中一人扶另一人躺在床上,给他检视伤势。
半晌,听得那未受伤之人轻轻地道:"以后别再带我一起出来了。"
那是少年男子的声音,却比最轻悄的叹息还要柔和,洞箫一般幽幽亮亮。洛江城心头竟是禁不住微微迷惘。
又听另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不带你出来,难道要我受了伤死在外面。"
那柔和声音沉默半晌,轻叹道:"难道我看不出来,若不是我不会武功拖累你,凭你又怎会受伤。"
没有回答,只听得一声痛楚的呻吟。也不知是伤口疼痛还是为了引开那人的注意力。
那柔和声音道:"你好生躺着,我去去就来。不过是追魂夺命掌,没什么大碍。"
洛江城心下暗惊,这追魂夺命掌是城隍门至阴至狠的毒掌,中者一时不得便死,定要尝尽诸般苦楚才不治而亡。那少年能有多大年纪,竟全然不放在眼里。恐怕即是白秋人也不敢如此。
他回头向洛歆道:"你听见了么?"
洛歆手下停了,点头道:"听见了。"神情颇为欢喜,又道:"我待会儿请他过来。"
洛江城轻轻摇头。他不怀疑白秋人,但对这来历不明的少年却不能没有戒心。
洛歆奇道:"怎么了?他医术定然好得很。"洛江城望他一眼,神色里难得有些温柔:"月儿,你真是个孩子。"又道:"你要请便请罢。"洛歆脸上一红,低声道:"我出去等他回来。"说罢匆匆出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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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洛歆便把那少年带进房里。
洛江城依旧斜在榻上,看着那少年走进来。
他找不出什么来形容这少年的清秀,只觉得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美丽,让人微醺的美丽。
若是花,当是三月陌上花;若是柳,当是早春软金柳;若是水,当是流觞曲水。
他的眼是月一样的温柔明润,眼光也是月光般的澄净。
那少年探询地柔柔看着他,洛江城微点了下头,那少年便折了一块丝巾充作脉枕垫在他腕下,将三根手指搭了上去。洛江城只觉得温泉浸着手腕般舒服。少年又换了他右手看过,想了想,各打量了洛江城和洛歆几眼,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些字,将纸交给洛歆,便淡淡一笑,离去了。
他来去都不曾说得一个字,如同月儿在窗口照了一会儿,又隐去了。
洛歆看了看那纸,脸上神色甚是古怪。
洛江城接了过来,看那纸上极清丽地写着:停琴伫凉月,灭烛听归鸿。
洛江城眼中浮起一层寒意,冷冷地道:"这人当真有趣。"手一松,那白纸化作片片白蝶,纷飞四散。
洛歆心抖了一下,一时竟是不敢抬头看他。馆主发火动怒他不是没见过,从来都没怕过,今个儿却是头一次见他从眼睛里现出怒意来。他知道馆主是个心冷似冰的人,平日里虽是有言有笑,有忧有怒,他的眸子从来是波澜不惊,一丝儿情绪也无。那少年哪里惹到了他,洛歆竟是一点不知。便是胡乱写诗戏弄他,洛歆知道馆主决不会动真怒。
"月儿。"
"是。"洛歆的嗓音犹带着一丝颤抖。
"你到他房中时,可看到另外那人是谁?"
洛歆本没有在意,听他这样问,略略回忆了一下,心中一凛:"是......翡翠山庄的少庄主......卿飏......"
"回客栈。"
回到客栈时,洛韶洛韵早已一脸焦急地等着了。
洛江城看着洛韵犹带着糕点残渣的嘴角,微笑道:"韵儿,你不是喜欢到翡翠山庄去么?我们明儿一早便去如何?"
洛韵不明所以地答一声"好",却见洛歆脸上的忧色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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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吟,他们有没有赶上来?"马蹄声暴雨般响在耳边,卿飏脸色苍白地按着伤处,想倚到车厢上,却被震了开去。
当真是见鬼,自受伤以来他就处处小心,甚至夜里委屈箫吟住在那种地方,谁想今早出城时还是被人盯上了,一路跟到现在。只那两个车夫,他未受伤时也是难料胜败,何况此时伤重未愈,更不知那车内还有何厉害人物。
那被称作"箫吟"的少年却沉吟不答。
他看不出人武功高低,只是觉得驾车的那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与昨天见过的那人衣饰气质甚是相似。若果真如此,那么他们只是去翡翠山庄求医,恰巧同路而已。
轻轻一笑道:"不妨。你看,我们加快了速度,他们却并没有赶上来。也许只是恰巧同路。"
卿飏仍是疑虑:"即便如此,这等厉害人物上翡翠山庄来......"
那少年并不确定他们此行确是为了求医,不好说话。看卿飏颠得伤口作痛,脸色发白,便叫车夫慢一些。
城郊的翡翠山庄离金陵城并不远,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庄子。卿飏本想留下看个究竟,但箫吟说他伤势严重,只宜静养。况且即使留下,目前看来也没什么帮助。卿飏听他说得有理,也就回房休息。箫吟帮他换了葯,也便离去。卿飏想让他留下陪自己一会儿,却没说出口,只是看着他走了。他穿着淡青色的衫子,背影修长轻逸,在绿竹林里忽隐忽现,蝶儿一般飘忽可爱。
箫吟回到自己的葯苑,见自己几日不在,苑里养着的许多药草都已枯了。他对这些药草视若珍宝,从来都是自己伺弄,不要别人插手。忙忙担了水来,细细浇灌。水还未浇得一遍,却有仆役来传话说,庄主命他到西厢房去给一位客人诊病。
箫吟想了想,已知道这位客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西厢房是客房中布置得最为精致富丽的,箫吟此时所在的一间,又是西厢房中最舒适的。
他看了看昨日见过,现在眼前的两人,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见过馆主。"
洛江城自他一进来便盯着他看,淡淡问道:"你叫作穆箫吟?"箫吟看着他答道:"是。"他虽是直视着洛江城,眼神却很是柔和,也没有一丝不敬。洛江城眼中寒意渐重,又问:"白秋人是什么时候死的?"穆箫吟眼神抖了一下,依旧轻柔地答道:"先师是半年前因病过世的。""他多大年纪,好像也是时候了。"穆箫吟垂下了眼帘去,脸色发白,却不说话。
洛歆猛地省悟过来,昨日馆主眼中的并不是怒意,而是杀气!
洛江城不再多问什么,道:"你过来看病吧。"
他如昨日一般躺在榻上。既已挑明身份,穆箫吟自不能坐在榻上,室中又无小凳,只得跪在榻边,又给他看了一回脉。洛江城看他收回了手去,想要起身,又问道:"你昨日便看出我是清商馆中人?"
洛歆此时已完全明白过来,馆主从昨日这少年的留诗中觉出他实在是太过聪明,觉得留着终是祸害,想要杀了他以绝后患。方才洛江城怎么说怎么做,那少年都是不急不怒,安之若素,更让洛江城觉得不能留他。洛歆担心的看了穆箫吟一眼,他若再这般隐忍,只怕今天是走不出这门去了。
穆箫吟听他问,跪着不动,道:"是。"又道:"箫吟眼拙,没看出竟是馆主。"
洛江城冷冷地道:"你若眼拙,天下人都是瞎子了。你果真是没看出么,还是不能确定。"见穆箫吟不接口,他也不再说话。
穆箫吟站起身,到一旁案上写了药方,要交给洛歆时,洛江城截住他道:"你念给我听。"穆箫吟便念道:"梨一枚,冰糖二钱,水煮,食梨饮汤。每日清晨服用。"
洛歆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要笑,又不由得为他担心。洛江城眼中杀气渐渐冰融雪逝一般消了,面上又气又笑,淡淡道:"你消遣我么。"穆箫吟低头道:"箫吟岂敢。馆主一路鞍马劳顿,近日天燥,嗓咽略略损伤,也是有的。"洛江城一时猜不透他是何用意,道:"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穆箫吟道:"若是为了夜间微咳之症,我已给过方子了。馆主可是对商调乐曲多有偏爱?"洛江城奇道:"不错。你怎知道?"穆箫吟道:"馆主右手寸脉脉象较虚,是肺脏损伤之象。又身无内伤,又无受其他脏腑病气影响的征象,那么不是悲思郁结,便是于音律浸淫太过。看馆主不似怀抱忧虑之人,一定就是后者了。因此箫吟才请馆主暂远琴瑟,并非有意戏弄。"洛江城微笑道:"听你说来,这道理也不难懂。我访过名医无数,怎么没一个人想到这一层?"穆箫吟想想道:"一来这种病因罕见之极,二来馆主的身份也极易让人误以为病症是心血损耗,虚火灼肺所致。想来清心火的葯服了不少。"洛江城微笑道:"正是。也不知已吃了几斤黄连。还有一事,你如何断定我是清商馆中人?便是寻常乐师,也可有此病症。"穆箫吟摇头道:"天下弄乐者多,由指应心者却少之又少。况且馆主眼眸精华隐隐,显是功力深厚,又有这等因乐致伤的病症,多半便是清商馆中人。"他停了一下,又低声道:"箫吟之所以得知馆主身份,不过是因为略通歧黄之术罢了。"言外之意自是说他并不是聪明,若不是通晓医术,也不会猜到他身份。
他虽然伶俐,毕竟年少,这句话便是明明白白的说他已觉出洛江城认定他太过聪明了。
洛江城冷冷一笑,道:"你如此机巧,可知道我想杀掉你?"穆箫吟低下头去,道:"我只知道馆主以为我有意戏弄,对我生气,不知道馆主有杀我之心。"他的声音却仍是那般好听,一丝颤抖也无。
洛江城突然问道:"要治好我的病须得多少时日?"穆箫吟道:"馆主症状虽轻,病根却深,要治好只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洛江城淡淡地道:"既然如此,我便带你在我身边为我治病。治不好,我杀了你;若治得好,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
他说罢,走到穆箫吟身前,勾起他小巧的下巴,想看看那张清秀之极的脸惊诧时会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