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护士推着车进来,林肆歪过头,不想再看他的脸。
“六点半。”林肆说。
护士将压脉带系好,从他手臂上抽了三管血,又换了注射器,来来回回,林肆在六点半扎了四针。
他两条手臂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来,身体里每个脏器都好像不属于自己,他经常睡,经常又被叫醒,昏昏沉沉。
“十点了。”他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感觉针头进入皮肤的刺痛。
早上十点和下午六点会推一种林肆最不喜欢的药水,不只时间长,针口边缘还会有撕裂的疼痛感,他打完不多久就会恶心呕吐,所以不能吃早饭和晚饭,只得等半小时后护士再来注射营养剂。
廖纪一天只被允许进来看他一次,一直留守着的是林肆的经纪人钱嘉龙,一个将近四十岁的Beta。
“廖纪,我是不是要死了。”廖纪放下午餐的时候林肆这么问。
廖纪擦掉他的眼泪,说:“没事的,可能是为了适配腺体,所以才要每天打针。”
林肆虚弱地呼出一口气,含住廖纪送进嘴里的粥,迷迷糊糊说:“我好不想死啊,我才十五岁,游戏机上的游戏都还没通关,孝林路口的那家炸蘑菇我还没吃上。”
“会好起来的,你不要说这些话,”廖纪背过身,用袖子擦掉自己的眼泪,握住林肆的手,卷起他病号服袖子,看到手臂上青青紫紫的注射针口,吸了口气,伏在他耳边,“我带你走吧,我们换一家医院。”
垂下的睫毛印在苍白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林肆头很晕,不知道是注射的哪种药开始起作用了,他动不了,就用手指抓了抓廖纪的衣角:“他们是骗我的,我跑不了了。”
他快要睡着,但又坚持要和廖纪说完话:“嫂子还好吗?钱不够就继续从我账户里取,还不够你去找钱嘉龙,他偷偷吞了我赚的好多钱……”
话没说完,林肆已经睡着,眼尾的泪水滑下来,掉进耳朵。
廖纪肩膀剧烈颤抖,整张脸哭的扭曲起来,他用手捂住眼睛。
他没有在林肆分化时,及时陪在林肆身边。
五天前,他焦头烂额,忙着准备妻子的手术事宜。
那时林肆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手术前林肆还给廖纪的妻子盖了羊绒围巾,笑着叫:“嫂子好。”
廖纪的妻子在一个月前确诊胃癌,做了几次化疗,人很消瘦,但看见林肆也忍不住要摸摸他的头发:“肆肆的新歌我刚在病房还听了。”
林肆一直陪同他们到进手术室,随后付钱打款,安慰廖纪从几个小时前就紧张的情绪。
廖纪算是他的助理,也不算他的助理,总的来说他是一群小孩子的保姆,大大小小的破事都归他管,但因为林肆少年成名,钱嘉龙忙着谈合作谈代言的时候,就都是廖纪陪着他。
“钱不用着急还我的,”林肆说,“我现在吃喝穿都不愁,也还不能买房子,”他笑着说,“我这么有实力,到我能买房子的时候肯定也不缺这点钱了,所以不还也可以啊!”
廖纪却摇摇头,用力抱住他,说:“谢谢。”
但就在他最不能离开妻子的那天——
林肆在去活动的路上突然分化,当时在他身旁的钱嘉龙立刻送他到萧山医院。
廖纪匆忙赶到萧山医院时,林肆已经被医生确诊“无明显性别,检测到无Alpha信息素,Omega信息素微弱”。
他看着那一行字,愣在原地。
林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抬头看廖纪,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我真的没有性别吗?”
廖纪皱着眉说“不可能”,随后他们被带到院长办公室,步万年体贴地告诉林肆“没有性别的人寿命极短,建议更换腺体”。
他们从没听说过“更换腺体”这种事情,至少在世界上也只有极个别的科研团队在研究更换腺体的手术。
林肆摇摇头,说:“不行的,你们都没做过这个手术。”
“萧山医院从成立开始就不只是医院,陆总笼络全国最专业的医生,成立了超过国家机关更专业的科研团队,你相信我们,我们可以完成这一次手术。”步万年向他保证,“这件事,陆总也同意的。”
“你们有过临床试验吗?”廖纪说,“林肆之前有成功案例吗?”
步万年不屑于与廖纪对话,沉默不语,廖纪便将林肆带走,路上遇到钱嘉龙,满脸欣喜地向他们提议:“陆总已经同意做更换腺体手术了,肆肆啊,到时候匹配一幅好的Alpha腺体,我们就不用担心以后的发展了!”
林肆于廖纪而言有救命的情分,廖纪冷着脸,不顾上下级别,带着林肆从钱嘉龙身边走过。
他给林肆捡了衣服穿上,又脱自己的衣服给林肆,他不知道林肆分化到现在到底如何,也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味道,只想尽力先把他包住,然后开车带林肆到盛世集团。
他们几经磨难才找到陆绍明,还得顶层的走廊上等他和Omega在办公室里办完事儿。
林肆离开医院以后一直在哭,步万年的话确实吓到他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不会停止在15岁,也害怕自己今天晚上睡过去,就再也睁不开眼睛。
“陆总好了吗?”廖纪不停询问陆绍明的秘书老桑,老桑四两拨千斤把廖纪赶回来。
廖纪只能急跺脚:“现在到底怎么办?!不能做换腺体手术的!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做这个手术!他们给你检测的时候到底怎么回事,确认是没有性别吗?”
林肆摇头,哭着说:“我不知道,他们给我吃药抽血,然后就告诉我结果了……”
他抓廖纪的手臂:“我怎么办啊,我是不是真的要死掉了,我不想死掉,我真的不想死掉……”
廖纪也六神无主,一个起身看到从电梯出来的少年,他记得,那是陆绍明原配的儿子,也是他颇为得意的儿子,似乎二十岁不到,叫——
陆厌。
他黔驴技穷,拦住陆厌:“陆公子?”
那人虽然年轻,看人的眼神却不像十八九岁,他停在距离廖纪手臂半米处,不郁地问:“你是谁?”
“我是廖纪,林肆的助理。”
他将林肆从椅子上拉起来,推到陆厌面前。
陆厌鼻翼有呼吸的细微动作,他拧着眉,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走到离林肆快有五米远的地方。
“我……”林肆打了个哭嗝,突然被嫌弃,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心里也有点懵,“我……”
廖纪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尊严,拽着林肆追到陆厌面前,机关枪似的,争分夺秒开口。
“您能听我们说几句话吗,他是盛世娱乐旗下的艺人,昨天刚分化,萧山医院诊断他没有分化出具体性别,但现在萧山医院的院长让他做更换腺体的手术,说是陆总同意的,这个手术压根就没听说过,我去网络上搜索,也只有外国科研团队做过实验室手术,国内根本没有临床手术成功的案例,我们已经等了一个半小时还没见到陆总,陆公子,你见到陆总的话能不能说一下我们的情况,我们想给林肆找过更专业的或者国外的医生,确诊他的分化情况,再对症下药。”
他急迫道:“我们没有能力找到比萧山医院里更好的医生,但是陆总一定可以的。”他推了推林肆,示意他说几句软话。
林肆用手擦掉眼泪,抬头看着已经快到一米八五的陆厌,低声道:“陆……”
他不知道这人叫什么,便说:“陆先生,求求你。”
陆厌却不敢和林肆对视,才看了他一眼,就退开很远,说:“他一定是Omega。”
他重新望向林肆,看他挂在下眼眶的泪珠。
厌恶的情绪显露在脸上,他说:“陆绍明的事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厌不是大猪蹄子来的,四年前的故事还没说完嗷,但明天应该回到现在啦。
第51章
陆厌的冷漠在意料之中, 林肆退后半步,拉廖纪的衣摆:“我们再等等吧。”
陆厌离开半个小时后, 他们终于看见办公室门打开,出来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他脸上有半个巴掌大的红印。
林肆一愣,那是盛世的艺人, 他记不清名字,只知道不太火, 二十五岁往上了,因为长着一张娃娃脸, 所以看上去只有二十左右。
林肆垂下头,没有直视他, 在他走后,跟着廖纪进去。
屋子里浓郁不散的信息素扑到林肆鼻腔,他感觉恶心, 几乎就要呕吐出声。
廖纪将之前的话再陈述一遍, 陆绍明听着听着走神,随手挥了挥:“步院长这几年都在研究腺体这一块儿, 应该是专业的, 相信科学啦你们, 不要自己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望清楚林肆, 假装语重心长道:“林肆啊,你要做Alpha才有出路,公司一直都把你们这几个小孩当作Alpha明星培养, 你如果分化成Omega,对我们来说就没有价值了,粉丝和公众也会很失望的。”
他打了个哈欠,颇有些得意地开口:“我让秘书送你们回萧山医院吧,好好配合检查,如果那里的医生都不专业,世界上也没有更专业的医生了。”
林肆被带回萧山医院,而廖纪却不被允许再来看他。
林肆闹着不肯打针,才勉强争取到一天见廖纪一面。
所以今天,是他等待腺体配型的第三天。
刚打完营养针,钱嘉龙就兴冲冲进来,激动欣喜地合掌:“配型成功了!再做几个检查,没问题的话,晚上就手术,步院长亲自给你做!”
林肆冷眼看他将近一分钟,把钱嘉龙看得全身发毛才闭上眼,呼出口气。
他的身体已经垮的不成样,精神也萎靡了,听到配型成功时,大脑甚至不能立刻反应出确切的情绪。
他想,可以的话,让廖纪带些化妆品来,他不想死在手术台上时,还形容枯槁。
至少也要光鲜亮丽地离开。
他又打了数针,被推进几个检测仪器,等到凌晨两点被人叫醒,说开始做术前准备。
求生的意识终于在最后时刻回笼,他闹得整层楼都不得安宁,最后被强迫注射镇定剂,变成一只任人摆布的破损布娃娃。
手术台很硬,他躺在上面,慢慢感觉麻醉侵占后颈、肩背,最后半张脸都失去知觉。
手术室里人很多,说话的语气里都带着兴奋,混乱中,一位医生握住他的手,在他另一边耳朵低声却郑重道:“相信他,他不会让人换掉你的腺体,你一定会好好的。”
林肆垂着眼皮,眼神逐渐失去焦距。
你是谁啊……
他,又是谁啊……
————
沉浸式回忆让林肆太痛苦,他几次想要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却只是在不同的时间点上跳跃,离不开五年前那段阴沉晦暗的时光。
林肆再次睁开眼,看见淡黄色的墙面,区分了片刻,依旧不确定自己是否离开梦境。
“宝宝?”
低沉沙哑的男音在耳边响起,他的手被人握住。
林肆扭过头,看到坐在他床边的陆厌。
为什么陆厌在这里……
林肆闭上眼皱了皱眉,轻声求援:“廖纪……”
他的嘴唇一张开就撕出一个小的裂口,陆厌靠近他,用沾了水的棉签,温柔擦拭他的嘴唇。
林肆用手推开,又费力地按到自己腺体,上面柔软的修复贴让他指尖一颤,他睁大眼睛,用嘶哑的喉咙问:“我的腺体被换掉了?!”
棉签在陆厌手里被压成一百四十五度角。
“我是不是还在做梦?”林肆抓着被子爬起来,“不是没有换成功吗?”
陆厌握住他慌忙的手,俯身过去搂了他半边身体:“都过去了,宝宝,醒一醒。”
在沙发上睡觉的廖纪被他们的对话惊醒,他都来不及全睁开眼就跑到林肆床边,懵着问:“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廖纪的出现让林肆有短暂的清醒,他躲过陆厌的怀抱,用手按太阳穴,将脑内重叠交错的过去和现在分开。
“头痛吗?”廖纪越过陆厌摸他的手背,“腺体什么感觉,有没有什么异样?”
林肆想起来——
那天,他和Y说好见面,却在约定的地点前见到了陆厌。
紧接着他就开始意识不清晰,这一次的发情和前两次都不同,欲望掌控了他所有的动作和思考,林肆像个提线木偶,被牵引着走向情.欲的深渊。
林肆捂住额头,努力回溯,从旁枝末节里找到那天的记忆。
“宝宝,是我。”
他记得陆厌这么说。
“你是Y。”林肆忽而开口。
在他身边坐着的陆厌明显僵直了身体,林肆放下手,侧了脸,却没有看陆厌,他重复之前的陈述句:“你是Y。”
“是。”陆厌说。
林肆抬了些下巴,靠在床头垫高的枕头上,不知是绝望还是被戏耍以后反而平静。
“从一开始就是你吗?”
廖纪在林肆发情期的七天里,已经知道陆厌就是Y。
他打了个岔,揉揉林肆冰凉的指尖,说:“我先去外面,你有什么事就喊我。”
廖纪离开后,陆厌起身给林肆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林肆没接。
“一开始就是我。”陆厌说,“一直都是我。”
流淌的时光轧过心脏,林肆觉得不可置信,即使Y和陆厌的声音再如何相像,他也没有怀疑过Y是陆厌。
“你知道我是我吗?”林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