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声音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你一言我一语,分外和睦融洽。
合泽跨进门正欲大肆发野,适逢樱霄向他招呼:"这不是御前统领吗?小女子见过大人。"
既然她不刻薄,合泽自然也不好跟一个姑娘家犯横。正所谓"宝刀不砍豆腐,好汉不斗童妇",合泽只好冲她硬挤出一丝笑意,笑得比哭还难看。樱霄忍住笑,邀他出出主意:"依大人的意思,这些布料都这么好看,哪一匹最喜庆又能显出太子储君的威仪呢?"
合泽皱皱眉目,问:"太子的礼服尚未动工么?"
熠凉笑着转到他身边,取一匹布在合泽身上一比画,说:"这是多大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挑吧。我都说好了,剩下的还能做几件新衣裳。不如师父也让御聘裁缝给做两身新的,这布与你正合适呢。"
合泽瞥了他一眼,樱霄是女人就不跟她计较了,长得漂亮也不是她的错。不过熠凉啊,你是我徒儿,师父不教训你是天诛地灭。遂一掌将那匹布掀翻在地,硬邦邦地回答:"殿下的衣裳还不够,微臣的却已经够用,不必再劳烦裁缝师傅。"
熠凉受他这么大火气倒也不着急,依旧四两拨千斤地微笑,"既然师父不是趁着皇兄的喜事儿沾点荣光,那何必上这儿来?"言外之意是要合泽离开。合泽想不到熠凉竟会这般果断地支开自己,不由心潮汹涌,一念之间又想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齐沙--都是他!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扫把星!出宫认识什么人不好?哪怕被逆贼绑走也不要带回这等蛊惑君臣的女子。难道他要她做第二个昀妃吗?想到此,合泽悻悻夺门,朝宣阳宫直驱。他倒想讨教讨教,既然是齐沙自己看中的妃子,为何还任由着她同熠凉欢天喜地地在一道嬉戏。他不怕戴绿帽子么?还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女人?那又为何要娶她?即便贪玩,而这婚姻岂同儿戏?拿什么玩也不至于用这个玩。所以这事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宣阳宫里寻不见齐沙的踪影,合泽料想他是在昀妃那里。合泽与昀妃毫无裙带关系,又怎好找借口混进后宫?思来想去,还是借历妃的儿子,合泽自己的宝贝徒弟之名勉强糊弄过去吧。原先这后宫连太子进去也得掂量掂量,照理齐沙也不能频频进出,后来昀妃说自己平日寂寞,有他陪着就热闹许多,经由她这么一破例,于是乎,熠凉也能进去了,一些闲杂人等诸如合泽之流也能赖赖皮凑合进去。盾蒙若要怪罪下来,那就怪他自己耳朵软吧。
进了天玑宫,合泽还是警惕兮兮地猫腰前行,躲躲闪闪来到大厅门边,母子二人正在对话。齐沙果然在这里。这小子总是在天玑宫里,叫人一找就着,未免也太笨了吧?
不容合泽多想,齐沙的一句话叫他吃了一惊:"娘,我不想娶她,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我真的不喜欢她。娘,你去跟父王说说吧,让他收回成命嘛。父王一定听你的,孩儿求求你了,娘......"
听得出来,齐沙是伏在昀妃的腿上撒娇。接下去就是昀妃的回答,似乎在用手为齐沙抿头发,带着她忘却了烦恼,对儿子失而复得的慈爱。
"要娶她的是你,现在不要她的也是你。你要学人家朝三暮四不成?樱霄是个规矩姑娘,满门心思放在你身上要嫁过来了,你却变卦得如此之快,叫她今后怎么见人呢?既然答应人家的事,就不能败坏她的名节。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如果连这种事都不守信用,今后怎能服人?你父王又怎能同你一般出尔反尔?听娘一句,日后多少妃子养在后宫那是谁也管不着的了,中意不中意那是另一码事儿。也没见着宫里所有妃嫔宫嫱的都受皇帝宠爱。有的甚至连个面也没见上,就要终老在这里。樱霄能有个名份也该知足了。"
齐沙爬起来,仰望着昀妃那张令君王痴迷的脸庞,冷冷地回答:"她会知足才奇怪。她根本就不在乎我是否爱她。因为她同样不爱我。你又怎么知道,她中意的正是父王的龙椅!"
如晴天霹雳,昀妃惊叫一声,呆愣住了。片刻之后,她才抖嗦着拽住齐沙,低声训斥:"你怎么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是要杀头的!"
齐沙反倒因为说出了心中的秘密而轻松许多,"娘,这是真的。"
"那你怎么把这种人引荐给皇上?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孩儿也是钟馗被鬼捉--有「法」而没法。倘不依了她,就会叫父王搭上性命。"
真是狼子野心--合泽如是想着,如牛皮灯笼,肚里亮堂,事之原委已明了大半。刚要退去,却见小瑞子匆匆跑来,瞧见他,冲他笑笑,道:"哟,华大人,皇上正找您呢!这么巧您也在这儿,那奴才就不必再多跑一趟了。"
合泽结巴稍许,问道:"来找娘娘么?"
"是了,皇上说,邀娘娘在绘画馆赏画。"
"画馆翻新了么?"
"那是,皇上特意叫画匠赶出来的,才找着这么个理由要娘娘出来走走。"
他们的对话惊动了屋里的人,昀妃和齐沙相继迎了出来。小瑞子又重复了一遍口谕,齐沙嚷嚷着也要去,小瑞子战战兢兢不回答。他以为对付太子,沉默是金。
小瑞子预备回明庆阁复旨,临走又对合泽重复一遍:"皇上找您呐,快去见驾吧。"
齐沙因为合泽马上要去见盾蒙,而昀妃去要过了午后,于是改缠上了合泽,说是要一道去。合泽紧着赶路,也没理会,齐沙就这么跟在后头,站在明庆阁的门槛边上。
盾蒙正埋首批文。他略微抬头,看见门口的齐沙,随意地问道:"怎么上这儿来了?趁着还是太子的时候多陪陪夫人吧。等以后就没这么闲暇了。"他只是说话,眼睛却对着桌案上的文本。齐沙觉得眼前的人似乎被笼罩在神云灵雾里,时辰也像在多情的黄昏,透着散慢的倦意,那样静谧,引人入胜,浮想联翩。
盾蒙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接待齐沙了。常常是避之不及,满脸厌恶。
齐沙站在门框边痴痴地看着令他魂牵梦萦,无限遐想的盾蒙。多圣洁的王者光辉啊!可是却说出那样的话--他依旧不明白我的心情。
齐沙聚精会神地盯着盾蒙,木讷地回答:"不用陪她,我要趁自己还是太子的时候,多看看父王。"
"朕有什么好看的。"
"父王就是好看。"
阁内静下音来,盾蒙没再说话。齐沙也不再不讲理地扑过去不准他理事,就这么一直站在门口看着盾蒙。
盾蒙终于察觉到今天的异常,屡次遭遇齐沙突然袭击,现在竟然安稳太平了,究竟又玩什么新花样?一不当心,他的视线碰撞到齐沙灼热的目光,盾蒙就是再笨也该明白其中蕴涵着什么意思。只是他宁愿放弃眼前的事实,却要追求远在天边的他自己的爱情。
盾蒙慌忙避开与齐沙的正视,对早已站在旁边待命的合泽说道:"席连誉一案尚未查明,朕不想宽限下去,你就不必向太子道贺,只管去追查凶手,将他缉拿归案才是要紧事。"
"臣领旨。"说罢,合泽退出明庆阁,对外头站着的齐沙恶毒一句:"太子要拈花惹草请上御花园,擅入明庆阁是要受罚的,请殿下好自为知。"
齐沙白了他一眼,硬是走进门去站到盾蒙身旁。
盾蒙埋着头,淡淡地又问:"为什么进来?"
"父王不妨令小瑞子退下,儿臣好说明。"
让小瑞子退下?不会有什么好事。盾蒙甚至想起两个多月前的那件事,顿觉后背奇凉,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齐沙真是玩出了河界,有什么事在这不好说,非要让小瑞子走?
齐沙看出他对自己的防备,又说:"既然父王不肯打发小瑞子,那儿臣只好在这里一直看着父王。"
一直--盾蒙身上的鸡皮疙瘩掉落满地。他好讨厌那两只眼睛不知疲倦地看着自己。越来越可怕的目光,直勾勾地射着自己,盾蒙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仿佛覆盖在体表的衣衫都起不到丝毫的作用了,他已经赤裸裸地显现在齐沙的眼里。
齐沙的爱意已经很直白,他用他的目光就能将盾蒙生吞活剥似的。盾蒙却因为恐惧而躲开了他的追捕。但一念之间,盾蒙又错了,他以为躲开了,其实只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却躲不开齐沙依旧望着他,欲将他占为己有的霸道眼神。
真冷啊......真是好冷......盾蒙埋头如是想着。奏本上写的什么,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不停地祈祷上苍快点让齐沙走开。去樱霄那里、昀妃那里,或者出宫也行。只要别再用这么怪异到令人窒息的目光死盯着他望啊望。
他怎么还不走?盾蒙生出很大的焦虑,问道:"你站着不累吗?"
齐沙笑笑,"累啊,可以坐在父王腿上吗?"
"不......"盾蒙失策,无奈地叫来一队卫兵,把齐沙团团围住,欲将他拿下,大有杀鸡用牛刀的架势。
齐沙乜斜一眼,又将目光踅回盾蒙身上,意味深长地笑道:"父王何必劳师动众?儿臣告退。"
午后,盾蒙如约来到绘画馆。他想见的昀妃也刚到不久,他不想见的齐沙亦是阴魂不散。像早知道他的行踪,老早在这守株待兔一样,悠闲得很。盾蒙真想敲敲小瑞子的脑壳:谁叫你把朕到这里的消息也让齐沙听见的?这下子躲到哪里都会被盯上。
齐沙冲他笑了笑,带着一丝邪气--至少在盾蒙眼里不是那么单纯的笑笑而已。
果不出所料,齐沙还往火上浇油似的走到盾蒙身边,装做偶然相遇的样子向盾蒙问好:"真巧啊,在哪里都能遇见父王,我们真是有缘啊!"
明明是你故意等在这里的!盾蒙瞪着齐沙这样想。
似乎读懂了他的眼神,齐沙反将一军,问道:"父王以为儿臣是特意等在这里的吗?"
"难道不是吗?"本能的反应让盾蒙作出这样脱口而出的问话。他还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的内涵。因为人总是被自己表面的喜好所欺骗。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潜伏着何等邪恶的想法:齐沙固然是他讨厌的人,但盾蒙的潜意识早已认定齐沙是喜欢自己的。现在齐沙忽然提出这样的疑问,岂不等于否认了他对盾蒙的感情?盾蒙深藏得连自己都未发觉的征服欲让他感到突如其来的被击溃的失败。
齐沙怎么可以这样满不在乎地问这种问题?他难道不是在等我吗?
"儿臣只是恰巧路过而已--这里离广素馆比较近,稍稍出来透透气再回去也很方便。"
齐沙轻松的回答往盾蒙满怀自信而毫无防备的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不可能的......你刚才还说要一直看着父王的,怎么一会儿就变卦了?你怎么会只是路过而已?你不喜欢我了吗?还是从来就像我讨厌你一样讨厌着我?我却误解了那个眼神。都是我在自以为是吗?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齐沙!"盾蒙震耳欲聋的吼声怔得在场的人呆若木鸡。
"看着朕!"又是一个令所有人难以置信的命令。
小瑞子的眼睛愣得发直,慌慌张张过去念叨着"皇上息怒"就要拉着盾蒙转身。昀妃回过神也帮着一起挡驾。不料盾蒙却断然推开了他们。质疑的眼光落在齐沙眼里。齐沙不由打个冷战,也把眼睛睁大不少。
他从未见过盾蒙会用这种眼神瞪着自己。好陌生,有点怕人。父王好像生气了。可他生什么气呢?
不是你叫我去看樱霄的吗?我没有做错什么吧?也没有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吧?我只是说出了事实啊--你不是不希望看见我吗?害我明明是在这里等你,偏偏还要撒谎说是路过。我以为你会高兴一点呢。到底哪里出错了?非要我从你眼前消失吗?
齐沙剔透的双眼覆上一层哀愁,变得黯淡。他见盾蒙不说话,一百个不情愿地告退:"既然父王要陪我娘赏画,那儿臣就不便打扰了。"话一出口,他又开始后悔。他不想装乖孩子。不走又怎么样?惹你生气又怎么样?反正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不该是这样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要娶樱霄为妻,想多看看你都不行吗?
齐沙磨磨蹭蹭地要去广素馆,盾蒙又大声喝住了他,叫他愈加不明白。但盾蒙随即又放他走了。因为盾蒙清醒过来:他的长子就要成亲了,又怎么会对自己还存在什么想法呢?盾蒙看看昀妃,心中暗笑自己的痴。幸而,齐沙比他年轻,不会像他这样有耐性,所以齐沙放弃了吧?他自己选了喜欢的妃子,这样最好,什么弊端都没有了。可是......胸口好闷......我也许还想弄明白,齐沙曾经怎样看我。
盾蒙的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这次他让齐沙走,倒不如往常那样果断了,似乎还在犹豫着,不经意间,话就脱口而出了。他好不甘心,不甘心齐沙看着自己的热辣辣的深情就这样送给了别人。从来没有人那样专注地看着自己。正因为他是王,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他的臣,不敢看他;他的妃子,不敢看他;他的护卫,不屑看他;他的子民,看不到他......他这才发现孤家寡人被死死盯着是件多幸运的事,让他还有一种真正被关注的感觉。但是,那个人为什么是齐沙呢?盾蒙遗憾地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远。他在祈盼,祈盼齐沙会忽然转身奔向他,拥抱他,咬他一口。即使会痛,那也不过瞬间的事情,马上就过去了。然而老天不再转宠着他,它叫盾蒙失望了,齐沙没有回来。
盾蒙觉得秋天似乎提前到达,凉凉的,满地枯叶黄草。他自嘲地轻笑,冲昀妃说:"朕忽然觉得不太舒服,暂且回去,只好委屈爱妃独自观赏。"
女人的敏感让昀妃察觉到某些端倪。她没有回答,缓缓转身离开盾蒙。她只觉得双腿异常沉重,半天才挪出一小步。但她仍遵照盾蒙的旨意,朝着绘画馆更深处走去。如果,她走完这饱含着对她情义的长廊,是否,就再也不能走回去了呢?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忍住哭泣的念头,让它们静静地流淌在她无须粉脂掩盖的秀丽脸庞。戏谑一般,泪水顽皮地在脸上赛跑,把她当作自己活动的温床。
昀妃吃吃地挤出笑脸,嘲笑自己:他们不都是你最重要的人吗?在哭什么呢?你不是一直希望皇上消除对太子的偏见吗?现在又为什么难过?因为和你预想的结果不同吗?结果,什么样的结果呢?皇上还是皇上,太子也还是太子,昀妃也依旧是昀妃......
昀妃尽量让自己走得慢一点,这时她听见身后小瑞子在喊她。
"娘娘请留步!娘娘,万岁爷的恩赐--"
从小瑞子手里接过那块镂空玉佩,两条腾龙赫然盘曲成"苏尔木公"四个字,这是盾蒙的姓氏。昀妃不禁想起当年遇见盾蒙时,他说要将它作为定情信物。她问他这上面刻的什么,他说是苏尔木公,"我的姓氏。"昀妃那才晓得他是当朝皇帝,断是没有收下。
小瑞子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万岁说,这玉还是当年那块,心也和当年一样。"
昀妃笑了,"还是还给他吧,送给太子更合适。"
小瑞子挠挠头笑道:"那是,代代相传嘛。将来太子也是龙。不过娘娘还是不要在皇上不适之时扫了他的兴。若真不喜欢,娘娘爱给谁给谁,奴才管不了。"
"好吧,本宫就代为转交给太子。"
小瑞子听罢,又嘿嘿一笑,一路小跑着跟上盾蒙。
昀妃望着他们,忽然想起齐沙早上说的话,连忙提起衣裙快跑过去,"皇上!皇上留步!"
盾蒙像被施了定身法,一下站定在原地不动。昀妃难得像今天这样奔跑,上气不接下气,红彤彤的脸又为她增色不少。盾蒙对她的行动大惑不解,关切地问道:"爱妃还有何事这样着急?"
"皇儿......"
"齐沙?"盾蒙念到这个名字,心里像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个啥味儿。他尽量不去多想,但又不得不顺着昀妃的话问下去:"沙儿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