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长生天(十七)
“有这个可能。”许暮洲大大方方承认了:“反正对贵妃来说,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我合理怀疑,甚至有可能是露贵妃先杀了淑妃,却不小心被宋雪瑶得知,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连宋雪瑶一起做了。”
严岑认真地听着他讲,没有说话。
“你方才说,这狼骨簪子不像中原的东西。那满宫城里大概只有那位来自草原的淑妃娘娘能送出这样粗陋的礼物——还被宋雪瑶妥善珍藏,想必她俩关系不错。加上你先前也说了,‘贵妃’这种名头放在宫中对皇后其实很不利。”许暮洲顿了顿,接着说:“淑妃虽然身份不够贵重,但好歹是两国和亲来的。如果贸然被人杀了,无人替她出头还好,若是宋雪瑶替她出头,恐怕这事情也不一定能善了……何况对于宋雪瑶而言,捏着把柄除掉一位贵妃,对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吧。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宋雪瑶也算计了露贵妃,那辛夷的态度就很好解释了——互殴的话谁先动手谁全责,再翻找出这些事来对宋雪瑶没有好处。。”
严岑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
“看看情况。”严岑说:“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许暮洲一想也是,从辛夷的表现来看,宋雪瑶的死显然很有文章。先前他们已经证明了,宋雪瑶的执念跟她的死有关,但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宋雪瑶似乎并不是对自己的死亡完全不知情,那么如果她知情,知道多少也是问题。
一个原本看起来非常单纯的凶杀案因为扯上了不相干的第三方,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许暮洲叹了口气,觉得心情多少有些低落。
人有七情六欲,道德和恶念就像是一面澄澈剔透的镜子。有人道德和理智更多一些,当然也有与之截然相反的第二种人。
背叛,陷害,为了想往上爬所以要陷害身边有共同目标的人,许暮洲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难理解。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得是自私自利,欲望贪天的人。
但是在和平年代生活久了,对这种不死不休的阴谋手段,许暮洲还是觉得不能苟同。
——何必呢,都是人命。
天大地大,金钱权利和地位再大,怎么能大过活生生的性命去。
“这地方已经被我们和那小丫头都翻了一遍,应该暂时没什么新线索了。”许暮洲说:“下一步你想怎么办?去查那个淑妃?”
“不着急。”严岑说:“淑妃死得早,若是有什么明面上的线索早就被人抹干净了。若是没什么明显的线索就更不用急了,左右卫文轩不在意她,八成平时也没什么人会去注意她。”
“说得也是。”许暮洲说:“那还是先顾好眼前的事吧。”
宋雪瑶死于中毒,染指甲的花汁却早被人处理了,八成也找不到什么痕迹。现在他们手中唯一能称得上线索的,就是无故出现在灵堂中的黑衣人。
“我们先做个假定。”许暮洲靠在门边,确定四周无人后才低声道:“如果宋雪瑶真的是露贵妃杀的,那么那黑衣人为什么要来灵堂蹲点——如果我们当天晚上不在那里,他想做什么?”
严岑将他先前撬开的锁复原,锁上宋雪瑶的寝殿,随即直起身来。
“要么他是来确定宋雪瑶是不是真死了的,要么就是来销毁证据的。”严岑说:“没有别的可能性。”
“宋雪瑶死于中毒,证据要怎么销毁——烧尸体吗?”许暮洲不太赞同:“我觉得对方没这个胆子。”
严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许暮洲看出他好像在思考,于是也不再打扰他的思路。寝殿前面是人来人往的正殿,严岑和许暮洲挑了个没人的反方向,在这偌大的宫里溜达着。
宋雪瑶的小花园里栽了不少迎春之类的春季花,这些花儿大多好养不精贵,侍弄侍弄就能活,现在开得正好,满院子红的粉的,花团锦簇。
寝殿后头不远是另一处小花园,走过之后就是小厨房,再往后是下人房,零零散散的几排低矮屋舍,不怎么起眼。
现在大多数人都在前殿,这后面显得格外冷清一些。许暮洲走到小花园边上便想原路折返,身子还没转过去,就见余光中似乎有什么影子一闪而过。
“谁!”许暮洲顿时喝道:“站住!”
严岑从思考中回过神,下意识往许暮洲目光方向看去。他耳力比许暮洲更好,几乎在瞬间听到了一声草叶被踩实的声音。
许暮洲看的方向是小厨房和下人房的交界处,他皱着眉,还不等仔细端详一下,身边的严岑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在一声尖叫中从小厨房后面的柴垛缝隙里拎出一个人来。
——姿势跟头天晚上在灵堂里拎那小不点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手里拎着的是个小宫女,瘦瘦小小的,也穿着一身孝服。里面的宫女衣服是布制的,肩膀的缝线在挣扎中被扯开一条口子,露出里面发黑发黄的棉絮来。
这地方很宽敞,又是到小厨房的必经之路,难免会叫人看见,许暮洲四下环顾一周,冲着严岑比了个手势。
严岑略一点头,弯下腰一把捂住那小宫女的嘴,像拎只小鸡仔一样,钳着她往后面的下人房走。
许暮洲紧走几步走到他身前,在那两排下人房中挑了个最偏僻的角落,确认屋中无人后,替严岑开了门。
严岑的字典里完全没有“怜香惜玉”四个字儿,把人往屋内一甩,紧接着大步迈了进去。
许暮洲顺势进屋反身关门,这一套动作流程行云流水,非常默契。
小宫女看年龄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未成年,大概也不认识平剑营的人,双手交叉捂着肩膀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盯着他俩,活像盯着两个恶鬼。
许暮洲:“……”
在这一瞬间,许暮洲觉得,他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两个欺男霸女的恶霸。
“别杀我,求求你们了。”小宫女跌撞间撞上冰凉的砖墙,退无可退,她绝望地看着严岑,眼睛里顿时蓄了满满一汪眼泪。
哦,许暮洲在心里把欺男霸女四个字划掉,换成了杀人放火。
严岑嗤笑一声:“这么怕死?”
“侍卫大哥,您告诉娘娘我真的是按她说的做的啊!”小宫女像是被人逼到了绝路,哆嗦着吼道:“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加减药量——娘娘不能做完了事就要杀人灭口啊!”
许暮洲不着痕迹地跟严岑交换了个眼神——好像天上还真的会掉线索。
严岑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拇指摸索了下他腰间的刀柄。
许暮洲不由得打量起这小丫头来,这小宫女看着年龄就小,长相也很普通,是掉在人群中很难一眼挑出来的那种人。
——很难让人将她跟杀人凶手联系起来。
“我不是侍卫,也不是什么娘娘派来的人。”严岑说:“我奉圣旨,来查皇后娘娘之事。”
许暮洲一愣,不由得看了严岑一眼。
他没想到严岑没像以前一样引导着这小丫头讲话,而是直接跳反掀了自己马甲。
但很快许暮洲就明白为什么了——因为这个身份好像更好用。
严岑话音刚落,那小姑娘就露出了一脸绝望的表情,她攥着衣襟,呆呆愣愣地抬头看着严岑,一瞬间丧失了思考能力。
严岑冷酷无情,多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摸索着刀柄问道:“……那现在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问你说?”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皇帝派来的人是想查清案情,娘娘派来的人可是直接来要命的。
选哪个一目了然。
只是许暮洲最终遗憾地没听到严岑的审讯过程——他被支出去望风了。
宋雪瑶的寝殿没人敢贸然踏足,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可不是。许暮洲曲着腿支在墙面上借力,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睛望风。
直等着许暮洲将外墙根底下那片花坛中含苞待放的花苞数量数清楚,严岑才施施然从他背后的小路里走出来。
“问清楚了?”许暮洲问。
“问清楚了。”严岑说:“刚进宫一年的小丫头,被露贵妃连哄带吓唬的就失了智,刚出了事儿的时候一门心思以为能进贵妃宫里当大宫女,没想到升官发财没等来,差点等来了阎王爷。”
许暮洲往他身后看了看,没见到有人跟出来,奇怪地问道:“人呢?”
“暂且打晕了。”严岑搂过许暮洲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往前走:“她交代了件很有意思的事——直到宋雪瑶死时,她下给宋雪瑶的毒还不够致死。”
“什么意思?”许暮洲说:“宋雪要可能另有死因?”
严岑摇了摇头,说道:“致幻剂这种东西,药效需要很谨慎,一个用不好就会出人命,所以露贵妃也很小心,给的剂量很小。按这个剂量来说,宋雪瑶至少还能活半年,不会这么快就撒手人寰。”
“所以刚才那小丫头才说,她没有胆子擅自增减药量——”许暮洲说。
“……有点意思。”严岑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这可能就是黑衣人为什么会大半夜跑到宋雪瑶灵堂来的原因。”
第148章 长生天(十八)
但青天白日的,灵堂现在还守着一大堆人,严岑也不可能再去验一次尸,只能等晚上。
“我刚刚一直在想一件事。”许暮洲说。
严岑侧头看向他。
“我觉得辛夷看起来像是知情的样子……但实际上她并不一定完全知情。”许暮洲说:“只是她以为自己知情。”
许暮洲自己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绕,他皱了皱眉,准备梳理一下语言,给严岑说得更明白些。
“嗯。”严岑说:“你接着说。”
“辛夷是宋雪瑶的宫女,在假使她没有叛变的基础上,抛开先前所有没线索佐证的猜测,只看现实情况的话,现在我们手中拥有的线索可以衍生出两种假定——第一种,宋雪瑶对下毒之事知情,但她不知为何选择了顺水推舟;第二种,宋雪瑶原本不知情,等发现之时已经无力回天了……总之她死了。”许暮洲说:“但是这两种可能性指向的会是同一个结局,辛夷无论是为了主人灭口也好,还是为了报仇也好,她一定会处理这个下毒者。但是我刚刚发现,现实情况跟我的猜想有出入。”
“所以,辛夷为什么没有处理了这个下毒的人。”严岑接话道。
“对。”许暮洲说:“哪怕退一万步讲,辛夷自己披的也是反贼皮,那她也应该处理了这个人。无论对于谁来说,这个人似乎都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这小丫头说,当初宋雪瑶一死,消息传遍宫城后,露贵妃第一时间派了人来杀她,只是她运气好,赶上卫文轩上赶着来演了一出夫妻情深,没被得手。”严岑说:“后来她就一直躲在储存冬雪水的小地窖里,好几天都没敢出来,今天是实在饿得不行了,才想出来找点吃的,不想被我们逮个正着。”
“这只能躲外面的人,要是宫里的人对她下手,掘地三尺也能把人挖出来。”许暮洲说:“所以我才说,我怀疑这其中有误会。”
“那就找她再问问。”严岑一锤定音。
说话间已经走回了宋雪瑶的寝殿附近,严岑和许暮洲脚步未停,挑了条小路往正殿去了。
正殿人来人往,他们要暗查这件事,大张旗鼓地出现不太方便,于是挑了个隐蔽的拐口,躲在一棵柳树后头盯着正殿侧门。
若是有妃嫔正常往来,出入应走离大门更近的正门,只有一些会往长秋宫内来的人才会走侧门。
他俩人在这盯梢了足有小半个上午,也摸清了里头的人流规律——长秋宫的下人每两个时辰会大换一次班,这两个时辰之内偶尔也会有人来往宫内,都是匆匆拿些香烛纸品之类的东西。
辛夷倒是也出来过两次,只不过身边都带着那小皇子,一次去小厨房吃米糕,一次是去更衣。许暮洲见她身边一直带着孩子,怕节外生枝,于是忍住了没有动手。
直到午后的换班时间,许暮洲才终于找到机会把辛夷堵在了大宫女的耳房外。
严岑顺着宋雪瑶的生活轨迹去长秋宫中的其他地方搜索情况,或许是因为他不在,也或许是因为辛夷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总而言之,辛夷在面对着许暮洲一个人时,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紧张了。
“大人。”辛夷低眉垂眼,屈膝行了个礼:“先前能说的我都说了,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许暮洲没有回答,他向辛夷身后的房间看了看,问道:“你不请我进去说?”
“男女大防严重,大人还是在这说吧。”辛夷说。
“好啊,那就在这说。”许暮洲混不在意,笑了笑,直截了当地说道:“姑娘先前说,不要扰了皇后娘娘的安宁……那倒不知道,含冤而死算不算安宁?”
辛夷微微一愣,随即恼怒道:“大人在说什么浑话?”
“你觉得我在说浑话,陛下可不这么觉得。”许暮洲用起那便宜皇帝来毫不手软,轻笑一声,道:“姑娘也可以不信,但那杀人凶手早先已被查出,现下正捆了扔在小厨房后的柴房中……姑娘大可自行前去查看,我说的是不是浑话。”
辛夷面上的表情又惊又怒,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哦,原来姑娘不晓得。”许暮洲恍然大悟道:“那不知姑娘究竟为何信誓旦旦,说皇后娘娘‘安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