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洲正想接着说些什么,就见严岑的面色沉了下来,他微微皱眉,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紧接着,许暮洲也听见了从卧室窗下走过的轻微脚步声。
严岑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轻脚步走到正门前,斜靠在一只一人多高的古董花瓶后头,免得门上的油纸映出他的影子。
脚步声停在门外,油纸上纤细的人影一闪而过,在门口顿了顿。
许暮洲闪身躲进屏风后束起的帷帐里,就见严岑眼疾手快地一把推开门,将门外正准备逃走的年轻女孩一把拽了进来。
“啊——”
严岑顺势从背后用三指扼住她的喉咙,用脚踢上了门,低声威胁道:“平剑营查案,不得喧哗。”
来者不像是没眼力的小宫女,她虽然穿着孝服,但衣料纹饰精致,头上还带着银钗,应该是宋雪瑶亲近的大宫女。
她徒劳无功地扒着严岑稳如磐石的手,白皙的脸因缺氧而憋得通红,闻言连忙点头,姿态做得很足。
严岑松开手,对方踉跄一步,白着脸跪坐在了地上。
许暮洲从帷帐后走了出来,见严岑摘下了腰间的腰牌,在年轻女子眼前晃了下。
“你是谁?”严岑问。
女子的眼神闪了闪,她艰难地撑着地板跪好了,给严岑磕了个头,低声道:“奴婢辛夷,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侍女。”
陪嫁侍女,许暮洲来了兴趣。这应该是宋雪瑶在宫中最为亲近的人了,近似于心腹和姐妹之间,想必很了解宋雪瑶。
“你来这做什么?”严岑问:“又跑什么?”
“我……”辛夷说:“我是来给皇后娘娘打扫寝殿的,虽然长秋宫封宫,但是皇后娘娘的寝殿每天都会打扫一次。我刚才是看到门外的挂锁被人弄坏了,所以想先去禀报——”
严岑还是个伤员,许暮洲走过来的时候顺手给他拎了个圆凳搁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让他坐下。
严岑扫了一眼,顺从地坐了。
好在那宫女头埋得低低的,并不敢正眼看他俩。
“打扫寝殿这种小事,也需要大宫女亲手做吗?”严岑问。
他问话时的语气不高不低,也并不显得有什么威胁意味,辛夷却整个人一抖,更深地把头埋在了手臂之间。
“是,皇后娘娘的寝殿向来都是亲近之人打扫……自从她离世后,都是我亲手收拾的。”辛夷说:“我想念皇后娘娘,所以也想为她做点事……”
辛夷说着,大着胆子飞速抬头看了严岑一眼,磕磕巴巴地问:“大人,您是来——”
“我是来查案的。”严岑说:“你们娘娘的事,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辛夷又是一抖,说道:“我,我不……”
“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贵体安康是何等大事。”许暮洲适时插话道:“若是皇后娘娘走得不安稳,案情又未查明,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大皇子,想必都不公平。”
“大人千万不要听信宫中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什么闹鬼都是无稽之谈。”辛夷连忙地抬起头,惶急地说:“皇后娘娘已经不在了,不必再扰她安宁了。”
她这个态度与先前那副谨慎小心的样子大相径庭,严岑微微眯起眼睛,不说话了。
辛夷被他打量得脸色发白,掐了掐手心,努力跪在原地接受着他的目光。
许暮洲跟严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闻言轻声笑一声,说道:“平剑营查案,自有章程。”
辛夷缩了缩肩膀,低声应了句是。
“走吧”严岑开口道:“今日之事若敢透露半个字——”
“大人放心。”辛夷知道这些人她惹不起,连忙道:“必不敢的。”
她说完瞥了一眼严岑的脸色,支着地面站起身来,弓着身子退出了门。
等到辛夷的脚步声走远了,严岑才轻笑一声,说道:“忠仆。”
许暮洲收回看向门外的目光,说道:“皇后娘娘的大宫女,不在乎主子的死因本来就不对劲,见到我们还这么心虚。”
“她眼睛很干净,虽然有事瞒着我们,但在宋雪瑶的死上并不心虚。”严岑抚了抚膝头上的浮灰,说道:“我怀疑,宋雪瑶对这件事知情。”
第146章 长生天(十六)
“确实。”许暮洲赞同道:“这宫女听说我们要查宋雪瑶的事,第一反应就是阻止。按理来说,她这个身份与宋雪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宋雪瑶无故被杀,对她来说无论从情理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查清情况比较好——”
“——但她的第一反应是,让我们不要‘打扰皇后娘娘的安宁’。”严岑低低地笑了一声:“看来她是确定宋雪瑶走得很安宁了。”
许暮洲侧头看向窗外,外面的钟声尚未停歇,宋雪瑶年幼的小儿子不知是否还在倚棺痛哭。
宋雪瑶,真的能“安息”吗。
许暮洲走回宋雪瑶床边,一边将床上散落的各类物件按原样摆回去,一边随口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相信她那个只是来日常打扫,顺便寄托哀思的说法吗?”
“你说呢?”严岑反问道。
“我是不相信。”许暮洲说:“一来,这屋里的东西整整齐齐,没什么要整理的。二来,就算她一个大宫女不用亲手弯腰扫地或者擦地板,也不能空手收拾屋子吧,她起码端个水盆或者拿个抹布进来。”
许暮洲说着,扬起下巴点了点房间角落一只小巧的金盆,说道:“除非她大逆不道地想用宋雪瑶的洗脸盆洗抹布……而且还没地儿打水。”
人家皇后身边的陪嫁侍女,被他说得像是集中大扫除时打扫分担区的小学生。
严岑笑了笑,接着问道:“那你觉得她是来做什么的?”
“我觉得……”许暮洲沉吟片刻,他回想了一下辛夷方才从窗下走过的模样。
辛夷是被严岑拉进门的,这种被迫行为没有什么太大的琢磨空间,许暮洲像拉帧一样略过这一小段,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她进门之后。
——辛夷好像有一个非常细微的看向卧室的动作。
“我觉得她像是来找东西。”许暮洲不确定地说:“或者说……取什么东西,但我又不肯定。”
“为什么这么觉得?”严岑问。
“她首先不是真的来大扫除的,这点可以断定了。”许暮洲说:“我们从常理推断,一个普通宫女,鬼鬼祟祟地跑到主子的房间来是要做什么——在常规宫斗剧里,一般这种情况下,不是要往外拿东西,就是要往里放东西。”
严岑本来还在认真听他分析,听着听着就走岔了。
许暮洲归置好了东西,又将压出褶皱的床铺铺平,作出从来没人动过的样子,又确认了暗格中的东西都跟原样无差,才走回严岑身边。
“前者偷窃,后者栽赃,就这么简单。”许暮洲说:“宋雪瑶已死,而且死了这么好几天,这时候如果往她宫里塞东西也栽赃不到什么。但如果说是偷窃也不可能,辛夷是她的大宫女,之后还会为宋雪瑶守宫,不会缺钱花——所以我在想,她有没有可能只是单纯想要找什么东西。”
“如果是的话,那一定跟宋雪瑶有关。”严岑歪头看着他,接着他的话说道:“或者说,这可能是宋雪瑶生前曾经下过的命令。”
“对,所以——”许暮洲话还没说完,忽然停住话头,抬头向外看去。
严岑想要随着他的目光一并回头,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又有人来了。”许暮洲飞速地说道:“走得不太快,刚过小门。”
现在已经过了冬日,门上糊着的窗纸轻薄,许暮洲能很清楚地看到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女低着头弓着背从小门走过,朝着他们所在的寝殿来了。
“真是奇了,今天一个两个的都往这来。”许暮洲拍了拍严岑的肩膀,压低声音道:“看衣服,是上次在小灵堂见到的那个异族姑娘。”
严岑回过头,往窗外扫了一眼。
说话的功夫,那女孩已经走了过来,离寝殿只有不到一半的距离了。
严岑当机立断,他站起身,顺手拎起了手边的小圆凳,冲着许暮洲打了个手势,先一步离开卧室区域,向另一边的会客室走去。
许暮洲会意地跟上他的脚步,才发现在会客区域后还别有洞天,一扇小屏风隔绝出了一个越三四平米的小区域,里面放了一张尺寸略窄的书桌,几本薄书和一些杂物盒子。
跟辛夷不同,异族姑娘似乎不会说汉话,先前在小灵堂见到她的时候,她也听不懂许暮洲的询问。
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审讯没有任何意义。加上这姑娘并不像辛夷那样提前发现了他们,于是严岑换了个思路,准备直接看看她要做什么。
对方显然不常来长秋宫,也不清楚寝殿原本应该是什么模样的,她站在门口面对着半扣的门锁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了房门。
出乎许暮洲的意料,那小姑娘不像对长秋宫完全不了解的模样,进门头也不抬地就像左边的卧房拐去。
许暮洲和严岑二人躲在另一间的屏风后,许暮洲背靠着严岑的胸口,能清楚地听见他缓慢的心跳在耳边跳动着。
那声音伴随着严岑又长又稳的呼吸,许暮洲的思绪短暂地停顿片刻,才像是回神一样重新集中起来。
屏风另一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许暮洲咬了咬舌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小心地从屏风出探出半个头,弯着腰和严岑一上一下地观察着对面的情景。
那身着异族服饰的女孩大半个身子都背对着他,正佝偻着身子在宋雪瑶的妆台上翻找着什么。她似乎很敬重宋雪瑶,哪怕是在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都是安分地跪在妆台前才敢动手。
那女孩在妆台前似乎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她焦虑地膝行几步,又拉开了身侧的小衣柜。
很快,许暮洲就发现,她再一次无功而返了。
她在那小小的隔间里小心翼翼地翻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最后不得已将目光投到了宋雪瑶的床上。
小姑娘犹豫了片刻,先是跪在床头磕了三个头,随后站起身子,又再一次单膝跪地,右手抵在肩头,深深向前鞠了一躬。
许暮洲看得莫名其妙,转过头去看了看严岑。
严岑嘴唇微动,轻声道:“她是草原上的人,行了汉礼之后又行了一遍他们自己的礼。”
——规矩忒大,许暮洲心说。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那小姑娘身上,见对方行完了礼,才颤颤巍巍地伸手拉开了宋雪瑶的床头暗格。
虽然那小姑娘现在已经完全背对着许暮洲,但许暮洲光看她那个战战兢兢恨不得什么都不敢碰的样子,都觉得她拉开的不是抽屉,是亡国之都的城门。
许暮洲啧了一声,有点担忧那小姑娘会不会发现床头暗格里少了东西。他抬头看了一眼拿走簪子的严岑,却见对方神态自若,好像完全不担心这个。
宋雪瑶床头的暗格数量不多,里面的东西也少,只要拉开就能让人一览无余。那小姑娘探着头看了半天,犹不死心地伸手进去扒拉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她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整个人低眉垂眼,失魂落魄地走了,全程没有往严岑和许暮洲这边看一眼。
“有意思。”许暮洲从屏风后走出来,若有所思道:“一个是根正苗红皇后娘娘的大宫女,一个是和亲来的小可怜儿淑妃娘娘的亲信,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来长秋宫寝殿……傻子才相信是巧合。
许暮洲摸了摸下巴,断言道:“我估摸着,她俩找的八成是同一样东西。”
严岑从怀中掏出那根狼骨簪,在阳光下映了映,许暮洲一回头,正好看到阳光下簪子内丝丝缕缕的红色纹路。
——像血一样的纹路。
“看来这位淑妃娘娘跟宋雪瑶的死不一定就没有关系。”严岑说:“一个无依无靠的异族小姑娘……有点意思。”
“但淑妃死得可能比宋雪瑶早。”许暮洲实事求是地说:“你看卫文轩对她又不重视,是否第一时间给她布置灵堂也不好说。而且当日我们见到那小灵堂的时候,棺木前临时设置的供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蜡油都没人清理,看样子至少有个五六天了。”
“死得早不意味着一定没有联系,何况淑妃也不一定就是凶手。”严岑将那只簪子收回怀中,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看那异族侍女来长秋宫的样子,明显是来惯了的。而且她和辛夷不约而同地来到宋雪瑶的寝宫找东西,就说明宋雪瑶的寝宫里一定是有什么跟两位娘娘都相关的。”
“你觉得宋雪瑶跟淑妃有妃嫔交往之外的联系?”许暮洲问。
“……不能确定。”严岑说:“须得详查。”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许暮洲说。
严岑侧头看向他。
“这两位宫女跑来长秋宫,是要找一样东西。”许暮洲回过头,直视着严岑,说道:“但昨夜我们在灵堂中见到的黑衣人显然不是……那他又是来做什么的?”
“辛夷从属于死去的宋雪瑶,异族姑娘从属于死去的淑妃娘娘,而那黑衣人不出意外则是为露贵妃办事的。”许暮洲说:“三个人,三方势力……看异族姑娘来长秋宫那熟稔的劲头,我姑且将她和辛夷算作一方,那就是两方势力。”
严岑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一对二。”严岑笑了笑:“你觉得这两桩命案其实是一箭双雕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