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洲还没说话,电话里的沈双先按捺不住了:“这,这简直一小霸王花……她同学没怨言吗?小孩子最单纯了,遇见这种人早就孤立她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说他们同学有点害怕傅思涵。”张悦说。
“这只是学生性格而已,虽然恶意争抢名额道德上不太对,但构不成严重情况。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没有童年和父母教育,养成孤僻的性格并不奇怪——你之前的反应不像这么简单的事。”许暮洲说:“还有什么,张悦,接着说。”
“还有就是,学校老师曾经撞见她……嗯,残害小动物?”张悦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又补充了一句:“壁虎蜗牛这种非哺乳动物算吗?”
“具体点。”许暮洲说。
“私立学校嘛,学校条件好,绿化条件也不错,下雨了还是什么的经常会有壁虎爬虫之类的东西。”张悦说:“有一次课间,有个老师撞见傅思涵一个人在教学楼后的背阴面抓到了一只壁虎,然后一点一点扯掉了壁虎的尾巴、四肢,最后扯掉了脑袋——听那老师说,那壁虎比小姑娘的手掌还长一小截,被抓到的时候还在小姑娘手里狂扭。”
张悦说着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了搓胳膊,露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从那之后那老师再看见她,就觉得有点后背发凉。”张悦说:“听说不止有壁虎,还有蜗牛什么的,她会砸碎蜗牛壳,然后把那玩意放在阳光底下晒干——而且据说上个礼拜,学校的流浪猫不知道怎么跑到她宿舍里去了,结果那猫之后就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弄死了。”
“猫这个事儿没人看见,要另说,不排除有连带情绪的可能性。”许暮洲说。
“但壁虎这个事儿也很渗人啊,许哥。”沈双不甘寂寞,明明是在电话另一头,存在感却一点不低。
“你想啊,那么大个壁虎,会反抗的。”沈双说:“这不光是虐杀心态,还有镇压心态啊。”
沈双这句话说得没错,小孩子会虐杀蜻蜓,蜗牛或者其他类的昆虫,除了因为他们年幼无知并不知道“生命”有多沉重之外,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是不会反抗的。
在小孩子眼里,这些“不会反抗”的东西等同于物品和玩具,可是一旦当他们手中的活物会反抗,挣扎,那么在小孩子眼里就会将其自动自觉地视作跟自己同样的“生物”。
这就是为什么小孩子虐杀的大多都是昆虫,而不是哺乳动物。
这是人类天生的同理心,也是社会道德潜移默化影响下的结果。
但如果这个虐杀过程中增添了“镇压环节”,那么就说明在她的潜意识里,并不只是单单没有同理心这样简单,而是直接跳过了“无知所以无意”的环节,变成了有意识的杀生。
——无论是从道德角度来看还是从心理状态来看,这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许暮洲忽然想起了许康。
在那间已经成为了案发现场的公寓,许暮洲也看过许康的画,那些画上的色彩使用极其狂野,什么黑的红的都往上泼,视觉冲击极其强悍。“疯狂”俩字几乎要穿破薄薄的纸页,从里面飞出来。
阴郁却疯狂的画家,看似乖巧却实则残忍的少女。
许暮洲拧紧了眉,忽然觉得这两张扑克牌所代表的死者怎么都像是有点精神问题。
但他们当然不是什么精神病患者,无论是许康还是傅思涵,他们的日常生活都非常正常,在正常人的社会中只能算作那种特立独行的人。
如果非要让许暮洲自己形容——如果把“心理”类比成身体的话,那他们就像是有某一部分残缺。
——这是什么凶手,挑这种心理缺陷的人下手吗?
“傅思涵是哪家孤儿院的?”许暮洲问。
“就是申城孤儿院的。”沈双说:“申城本地人。”
许康和贺北北都不是申城本地的,目前为止出现在警方视野里的死者和疑似嫌疑人虽然都是孤儿,却来自完全不同的三个地方。
从这一点上来看,似乎仅有的一点共通性也变得存疑起来。
许暮洲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他沉思片刻,吩咐道:“查过资助人吗?”
电话对面的沈双一愣,随即连忙急声道:“我怎么没想到呢!许哥说得对啊,他们都是一群没长大的孤儿,都哪来的钱……许哥你等等,我这就找人去查!”
沈双风风火火地先一步撤出了临时会话,他大概是忘了还在连线,习惯性地挂断了电话,车内顿时响起嘟嘟的挂断音。
“这说风就是雨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张悦嘟囔了一句,想要顺势再给他拨回去。
许暮洲拦住了她。
“怎么了?”张悦问。
许暮洲没有说话——他们现在离贺北北的住所只剩下一个路口,刚才脑子一直在转别的事是许暮洲尚且无暇顾及,现在那边的事告一段落,许暮洲下意识重新在脑子里的待办事项中挖出了贺北北。
作为被拍到跟受害者最新接触的人,这看起来像是目前唯一一个立时有效的案件突破口——或者说犯罪嫌疑人。
但许暮洲忧心忡忡,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贺北北还活着吗。
第179章 天黑请闭眼(十七)
干净整洁的公寓像是被狂风席卷过境一般,木质的餐桌歪倒在地,纤细的木桌腿上爬满了可怖的裂纹,其中一根已经断开了,断裂的那一节可怜巴巴地躺在地板上,木茬很新。
茶几上的茶具也翻了一地,脆弱的瓷器碎得七零八落四处翻飞,瓷片迸溅得到处都是,碎成两半的茶壶盖子一半在沙发底下,一半滚到了大门口,中间像是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银河,遥遥相望,死不瞑目。
空调的换气扇呼呼直响,明明外面已经是数九寒冬,屋里的空调温度也低得不正常,面板上的触目惊心的8度足以让整间屋子冷得像是冰窖一般,寒风冷漠无情地遵循着主人的指令,不断从换气扇中喷涌而出,抽走了这屋内的最后一丝热度。
打翻的茶水顺着大理石的茶几缓慢地流淌到边缘,顺着桌沿淅淅沥沥地落下去,水声由大到小,最后只剩下了滴答滴答的水滴声。
仅剩的茶水变得吝啬起来,要在桌沿积上好久才能积满一颗水滴。这滴小小的透明水珠得在桌沿上晃荡好一会儿,才会万般不舍地落下,滴落在地板上,跟鲜红的血混在一起。
那血还未凝固,正在缓慢地向外蔓延着,顺着地板缝隙毫无中止地向前流动。
——一直流到了破门而入的许暮洲脚边。
二十分钟后,市局刑侦二队在贺北北的宿舍门外拉上了封锁线。
张双和许暮洲并排站在走廊另一侧的窗口前,沉默不语地从他手中分了根烟。
120的急救车就停在楼下,可惜是白来一趟,根本没必要把人往下搬。
随车医生做完例行程序,遗憾地将急救怎么拿出来的怎么放回去,就差直说这事儿得找他们同行了。
“死了。”许暮洲的目光落在楼下上车的随车医生身上,忽然说:“晚一步,血还没凝呢。”
“张悦说了。”沈双皱着眉抽了口烟:“……看现场跟许康那差不多。”
一样的满地狼藉,案发现场乱得不成人样,满地都是血。
唯一的区别是许康死在卧室,而贺北北死在客厅,临死时还试图挣扎着向外界求救,她整个人扭曲地趴在地板上,死去时还维持着一个勉力向外爬的姿势。
——简直一个人间地狱。
“许哥……”沈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现场有没有——”
许暮洲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撩开侧方的衣摆,从裤兜里拿出一只封好的证物袋递给沈双。
那只证物袋内被血染红了一角,里面装的是一张纸质的扑克牌。
——这次是红桃六。
相比起许康卧室中那副视觉冲击很大的大幅挂画和傅思涵的那只钥匙扣之外,这张扑克牌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它作为一张普普通通的扑克牌,就那么随意地出现在了凶案现场,甚至出现得“理所应当”。
“在哪发现的?”沈双问。
“根本不用发现,就捏在贺北北的尸体手里。”许暮洲说。
贺北北住的宿舍区是一处市中心未被二次规划的老式小区,他们单位在小区里租了十几所不相邻的房子重做宿舍。贺北北分到的这间离大部分同事住的东侧有点冤,正好在西侧楼倒数第二栋,平时并不跟人往来。
许暮洲在外面敲了三分钟的门就没了耐心,打电话叫了离得最近的同事,确定了没有任何同事或领导拥有备用钥匙之后,就直接放弃了叫开门的想法。
在未确定贺北北确实有犯罪嫌疑和人身危险之前,他们没有权限暴力破门,于是就近找了个锁匠,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撬开了这把锁。
——然后老锁匠差点吓昏过去。
贺北北离门边只有三十公分,她趴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按着地板,似乎是想要撑起身子,另一只手伸向门的方向,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屋内的气温实在太冷了,以至于贺北北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泛着发紫的青色。
最主要的是,贺北北整个喉咙都被割开了,血不要钱一样地顺着那个破口向外流,她大半个身子泡在血里,身后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痕。
那血痕横穿整个客厅,看起来异常壮烈——她从客厅另一头努力地爬到了门边,在离生机近在咫尺的最后一步死去了。
“红桃?”沈双捏着那只证物袋举到自己眼前,皱了皱眉,说道:“这次怎么换花色了?”
“在车上的时候我就想说这件事。”许暮洲咬着烟嘴,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许康是方片四,傅思涵是方片七,这两个数字之间没有联系,要说是规律也有点牵强。所以我那时候一直在想,这个东西会不会不是编号,而是代号。”
沈双微微一怔。
这两张新的扑克牌几乎同时出现,前后脚不过两个小时,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思考这几张扑克牌的含义,许暮洲就已经先一步有了猜测。
“如果是普通的连环杀手,那在杀人的时候不会采用无意义的随即数字作为编号。”许暮洲说:“杀害许康的凶手心理素质极强,作案冷静,条理分明,对待受害者有种对待‘猎物’的戏谑感。这种人如果因为某种原因犯下这种连环杀人的大案,那么无论他是以何种标准来挑选受害者的,他都不会把自己的‘成果’弄得乱七八糟——因为这不‘标准’。”
“标准?”沈双说。
“那副出现在许康卧室中的方片四,至今我们都没在现场找到作画的用具,能把那东西画的那么标准,要么说明他有特制的绘画工具,要么说明他是个极其在意标准和规则的人——毕竟扑克牌的大小和比例是有标准的。”许暮洲说:“从心理侧写的角度来看,他应该是个对场面极有规划的人,不会把自己要做的事弄得乱成一团。”
“所以我更加偏向于扑克牌是某种代号——贺北北的牌也证明了这个。”许暮洲说:“许康也好,傅思涵也好,据目前我们所知的情况来看,他们都是毫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杀害的。虽然我暂时不能确定贺北北是不是杀害傅思涵的凶手,但不可否认的是,现在的两名受害者都是主动与对方交流的。许康亲手给凶手开了门,而傅思涵也是自愿去见了贺北北。”
“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扑克牌或许代表着某种意义,也或许干脆就是代表他们的身份。在追查许康凶手的时候,那凶手曾经说过他是黑桃A,所以这就说明这种沟通方式应该是他们之间独有的——而且或许不只有这几张牌。凶手自保家门是黑桃,许康和傅思涵都是方片,现在死去的贺北北代表了红桃。”许暮洲说:“而不同花色之间实际上是有区别的。”
他的脑子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CPU,在有限的线索中无限地提炼出各种可能性,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挑选出其中带有悖论的可能性予以剔除,找出其中最为接近实际情况的可能。
沈双不由得咂舌,觉得他都快听见许暮洲脑子里齿轮转动的声音了。
“你是说,在包括三位死者在内的那个‘小团体’中,牌面的花色代表着不同的人?”沈双说:“黑花色是凶手,红花色是受害者?这太魔幻了吧。”
“不止。”许暮洲说:“贺北北在找傅思涵之前,还去过许康家。我怀疑方片代表的是毫无所知的受害者,但红桃代表着知情者……”
许暮洲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许暮洲暂且打住话头,将烟头掐灭在窗户上的易拉罐烟灰盒内,回过头看了看。
打开的房门内,痕检有条不紊地在忙着,临时被抓来加班的法医跪在尸体旁边跪着的塑料布上,正在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拾起落在地上的什么东西。
——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的样子。
“对了。”许暮洲转回头,问道:“我让你查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哦,说起这个,当时结果出来我正想给你打电话,你这边就先来电话说贺北北出事了,我没来得及跟你说。”沈双正色道:“许哥,你猜的没错,傅思涵真的有资助者,包括许康和贺北北,全都有。”
他从兜里拿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纸展开,说道:“其实这不太好查,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孤儿院,而且资助人也不一样。但是因为有了贺北北,我们把三个孩子的资助人全都翻了出来,然后顺藤摸瓜往上查,才发现他们的资助人同属于一个叫‘Microco**ic’的公益基金会,而资助这几个孩子的资金是同一笔,来自于一个叫史蒂芬·郎奇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