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洲看着后视镜,起步掉头,闻言顺手将耳上的蓝牙耳机摘下来,丢到张悦怀里。
“先听沈双的,给我导航。”许暮洲说。
贺北北,年二十五岁,申城生物实验室二组的研究员,住的地方离国际高中十万八千里,在市中心的边角,是单位规划的宿舍楼区。
不知为何,许暮洲心里那股不安越扩越大,电话另一边的沈双知道严重性,在第一时间就寻摸了个私人号码给贺北北拨了电话——然而电话线路通畅,却没有人接。
临近深夜,街上冷冷清清,许暮洲咬了咬牙,将油门踩到了底。
第177章 天黑请闭眼(十五)
严岑按下门边的开关,将手中的钥匙串扔到门口的鞋柜台面上。
客厅顶灯发出一声刺耳的滋滋声,亮了起来。“严法医”的公寓面积不大,装修跟样板房如出一辙,家具少得可怜,满屋子不是白就是黑,地砖干净得能反光,客厅顶灯惨白惨白的,跟他法医室的操作间是一个色号。
总而言之,不像个活人住的屋子。
严岑脱**上的白大褂外套,然后将门外的小号行李箱拎了进来搁在门边,又摘下手上的白色手套,一起丢在鞋柜上。
原本架在鞋柜旁的雨伞不小心被行李箱碰歪,晃里晃荡地掉了下来,正砸在行李箱上头,顺着箱身滑落在地。坚硬的伞柄落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严岑腰也未弯,用脚尖轻巧地踩着伞柄一抬,抬手将雨伞拦腰接了个正着,又好模好样地挂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关上门,走进客厅之中。
严法医的公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严岑坐在沙发上,叫醒电子管家,打开了屋内的空气净化器。
然后他放松身体,后仰着靠在了沙发背上。
客厅顶灯的亮度和瓦数对于日常家用来说有些太亮了,严岑的眼睛比正常人敏感一些,被灯晃得眯了眯眼。
眼睛骤然失去焦距,眼前白惨惨的灯泡被模糊成一个硕大的白色光晕,直直地照射在严岑的眼睛上,与操作间中照射尸体的样子非常相似。
严岑眨了眨眼睛,把眼眶中溢出的生理性水汽处理干净,然后拾起落在沙发上的手机。
他滑动着屏幕,点开了一个纯黑色图标的APP。
这APP的页面十分简陋,上面的预设按钮寥寥无几,只有繁杂的细长线条不知所云地缠绕在一起,莹绿色的线条铺在如墨般的底色上,看着像是某种地形图。这页面上的大部分比例都被这线条组成的图样占据了,而在其中一条线上,一个红点正在不断跳动着。
严岑目光沉沉地盯着那红点有一会儿,伸手点了一下右上角的星号键。然后那线条花样底下的墨块忽然翻开,露出下面的卫星地图来。
那些细长的绿色线条跟地图重合着叠在一起时才能看出来,那是一份简略版的申城地图。
那红点还在跳动着,缓慢地向前挪动着,严岑伸手放大那一块区域,发现红点刚刚离开申城国际高中。
——那是许暮洲。
严岑的指尖在手机壳上轻轻点了点,看着那红点拐过一个十字路口,移动的速度忽然变快了。
严岑勾了勾唇角,轻轻笑了笑,他将手机放在茶几上,然后从茶几上拽过一个装着酒器的托盘。
酒壶里装的是前天换进去的白兰地,严岑也不起身去找冰块,就这么倒了半杯,拿烈酒当水一样润嗓子。
五十几度的烈酒,辛辣味儿十足,冰凉酒液顺着他的喉咙滑到胃中,带起一片灼烧的大火。
严岑舔了舔唇,觉得“严法医”实在是会享受。
严岑从来到这个世界线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好不容易见缝插针能够安静片刻,可惜有人偏偏不让他消停。
他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刺耳手机铃声突兀地响彻空旷的房间,杀伤力极其强悍。
倚在沙发上的严岑不由得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果然就是习惯不了手机这种东西,好不好用倒是其次,主要是静音听不到消息,不静音又太吵,鸡肋得要命。
严岑心情不好,抬脚搁在了沙发上闭目养神,对那如雷贯耳的噪音权当没听见。
那铃声倒也锲而不舍,一直催命一样地响着,因时间过长未响应自动挂断后紧接着就会再打过来,看那架势活像是严岑只要一刻不接,那边就一刻不停一样。
在铃声响到第三遍时,严岑终于大发慈悲地按下了通话键,他懒得起身,就干脆点开了免提,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中听信儿。
“晚上好,弟弟。”电话那边是个非常妩媚的女声,声音非常好听:“祝你今夜过得愉快。”
“谢谢,祝你也快乐。”严岑的语调中带着明显的笑意,但若是电话那头的女人亲自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表情,就会发现严岑面沉如水,眸子里半分温度都没有。
“我原本有想过,这件事到底会不会像父亲说得那样有趣。我之前还怀疑过,觉得父亲是夸大其词,但现在我才发现——父亲说的是对的。”女人叹息一声:“……她真的好蠢。”
“是他们。”严岑纠正她。
“哦,没错。”女人笑得很开怀:“对,你说得对,你总是很聪明。”
她在那边窸窸窣窣地摆弄着什么东西,严岑耳力何等惊人,当然听得清她在那边做什么。
虽然电话对面的女人刻意捂着手机避开了声音来源,但严岑依旧听见了背景音中一个年轻女人的啜泣,其中夹杂着不规律的衣料摩擦声,那人应该是在挣扎。
“不过你们那的警察在查我。”女人说:“有个愣头青,我应付了他一下午。”
严岑在心里想了想,将女人说的“愣头青”在印象里挨个比了比,才发现她说的大约是沈双。
电话那头背景音中的挣扎声开始变大,女人捂着话筒,不满地用英文呵斥了一声。
“无论你现在怎么想,我都建议你不要乱来。”严岑十指交叉,闭着眼睛靠在沙发背上,明亮的灯光透过他的眼皮,在他眼前铺设出一片暖黄的亮色。
“不然老鼠迟早会被猫逮到,然后剥皮抽筋拆骨——最后吃掉。”严岑平静地说。
“你赢不了许暮洲的。”严岑实事求是地说:“没人能赢得了他。”
电话那边的女声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不满,她哼了一声,轻笑道:“你就这么肯定呀。”
“当然。”严岑垂下眼,他摩挲了一下沙发扶手,轻轻笑道:“我就是这么了解他。”
“对他们警察来说,找到凶手算赢。”女声很快找回了自己原有的语气节奏,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接着说:“但是对我来说,只要达成目标就算赢——所以你看,这明明可以双赢,谁也不吃亏。”
她的语气很轻巧,带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欢快,她的撒娇更像是无意识的本能,张口闭口信手拈来。
“是吗?”严岑意味不明地说。
“那当然。”女声又笑了笑,说道:“弟弟,姐姐今天再给你上一课——”
“人活着,什么都可以没有……”女声说着停了下来,下一秒,电话那头忽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那声音简直不像人能发出来的,听起来不男不女,嗓子已经哑到破音了,那动静听起来就像是用尖爪子挠玻璃,大晚上听得人汗毛倒竖。
严岑安安静静地听着,觉得这一嗓子起码得喊出一口血来。
然后这声惨叫戛然而止,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重物落地声,高跟鞋的脚步声接近了话筒,女人重新拾起了自己的手机。
“但是自信总得要有的。”女人慢悠悠地,将方才那句话接了下去。
“从许康死后,警察也在找,我也在想,杀许康的凶手究竟是什么人。”女人说:“所以……你知道吗?”
“谁知道呢,或许齐远知道,或许你是在明知故问。”严岑对她堪比引诱一般的话语不为所动,说道:“但我唯一知道的是,人总要为了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这也是父亲说过的话。”
他话音刚落,电话就被女人单方面挂断了。
严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杯中的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心说不就是自信吗,他当然有的是。
黑屏的手机屏幕重新亮起,接通中的电话被挂断,手机页面自动回到了接电话之前的页面。
原本在地图左下角的小红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地图的中央地区,严岑将地图放大,能清晰地看见许暮洲刚刚经过了那条街,街边有什么有名的铺子。
他身子坐在这冰冷的客厅中,眼睛却像是黏在了外头,就死死地粘在许暮洲身上。
这想来实在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在不知名的情况下,身后莫名多出了一双眼睛来盯着你,而你本人却无知无觉,甚至带着这道沉默且隐蔽的视线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任由对方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算窥伺,严岑想。
但好在许暮洲不知道,等他知道的时候任务都已经结束了。
“什么破任务。”受困于任务身份的严岑第二十六遍嫌弃道:“没个正常点的玩意。”
在那方小小的屏幕中,代表着许暮洲的红点顺着那些细长的线条歪歪扭扭地奔着目标前进着。他身后留下了一道莹蓝色的行动轨迹,那蓝色很不纯粹,散发着色彩艳丽的荧光,看起来就像是丑陋的瓢虫刚刚爬过纸张。
严岑到底不太爱干这种下作事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确保任务进度前进之后就按灭了屏幕。
他重新靠回椅背上,准备在被叫回去加班之前再来根烟醒醒神。
其实钟璐说得没错,这个任务并不难办,哪怕他不来,许暮洲一个人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只要按部就班,跟着分配给他的任务身份继续走下去,也能在短时间内通关。
第178章 天黑请闭眼(十六)
“贺北北是临省省会孤儿院中的孩子,父母不详,具体是被抛弃还是父母去世暂时无法考证。她在隔壁省待到十六岁,高中时孤身一人来到申城上学,然后考入了燕城科技大学,两年前毕业之后又重新回到了申城。”张悦坐在副驾驶,飞速地在发过来的资料中挑选有用的部分念给许暮洲听:“人际关系简单……或者说是薄弱也没对。据他们紧急走访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贺北北平时在单位中沉默寡言,下了班也从来不跟同事们一起吃饭聚会,很少与人有交情。据她同组的人说,贺北北除了做实验就是做研究,几乎没见过也没听过她说有什么朋友。”
“嗯。”许暮洲将方向盘向左打了半圈,应道:“继续说。”
“贺北北工作单位的宿舍是单间,没有室友,没有座机电话。他们那边的人也给贺北北打了个电话,一样是电话通了没人接,小双儿怕打草惊蛇,于是没再打了。”张悦继续说:“但是无论是从活动区域来看,还是私下交流来看,明面上傅思涵和贺北北之间并没有交际过,傅思涵的手机中也没有查到贺北北的联系方式——”
“肯定有。”许暮洲笃定地说:“从许康到傅思涵,再到贺北北,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相同的因素将他们联系起来,而且还有那几张扑克牌——”
许暮洲话说到一般,自己忽而打住了,他脑子里方才灵光一闪过一个念想,只是那念想太过细微,一闪而过时没被抓住,现在想回忆有些难。
“扑克牌怎么了?”张悦的表情也有些不好看:“我原本以为那扑克牌是杀人数量,但是从许康到傅思涵,扑克牌上的数字从4到7,毫无规律。我……”
张悦本想说会不会有其他“5”“6”其实已经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遇害了,但她张了张口,没敢说这句不吉利的话。
从许康死亡到现在,也才将将二十四个小时,在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就没了两条人命,唯一的线索嫌疑人员还在失踪。那如果现在翻出来说其实不止两条,还有他们没发现的另两条,张悦就真要心态崩了。
办案人员再怎么身经百战成熟稳重,案件的恶劣程度也得有个边界,如果案件的恶性远远超出了正常人接受范围,说没有心理压力是不可能的。
许暮洲拧着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那个感觉到底是什么。他捏了捏鼻梁,听张悦话说一半,随口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张悦说:“小双儿说他们那边还在查。”
孤儿的身份履历跟普通户籍不完全一样,因为没有直系亲属,所以其他身份的人员查起来就要多转两个弯儿,需要时间。
沈双那边的通讯一直挂着,张悦等了一会儿,干脆伸手从许暮洲兜里摸出手机,又摘下蓝牙耳机,把通话模式改成免提。
他们时常需要分头行动,条件地点方便的话就会这么干,就当是在开小型实时会议了。
“对了。”许暮洲想起了之前被打断的话题,侧头问道:“你之前在学校说傅思涵什么来着?”
“自私。”张悦说。
许暮洲这么一提,张悦也想起来了之前的话茬,自觉地往下接道:“其实傅思涵这种孩子,身世凄惨成绩好,只要不是非常势利的老师或多或少都会对她有点心疼的意思,平时也会多关照一点。但傅思涵这个孩子本身非常自私,小到发作业的时候翻乱一大堆笔记本先把自己的拿走,大到恶意争抢同学的竞赛名额什么都有。从她入学到现在,每次班级看电影的时候最好的位置都是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