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好闻的精油味道变得稀薄起来。
许暮洲神情紧绷,多年来的本能让他在紧张时会不自觉地将面前的每一个细节习惯性地刻在脑子里。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能做到的但也仅限如此了。
许暮洲在这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只能笨拙地等着严岑开口问他些什么,然后他就可以接着对他解释。
——可是严岑什么都没说。
他好像确实听见了什么,许暮洲想,不然他怎么会露出这种无措的表情来。
严岑慢慢地走近他,似乎不打算说话。他一个字也不想说,连脚步声都放得又轻又缓,他的呼吸被自己无意识地拉长,整个房间里忽然想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变得反常的安静。
许暮洲看着严岑走过来,他被这种沉默逼迫得有些压抑,于是试图先一步开口打碎这种沉默:“严——”
他话还没说完,严岑就像是忽然被惊醒了一瞬,健步上来,一把按住了他。
严岑力道不小,铁床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响,许暮洲怔愣地被按在床上,忽然听见了不远处一声轻不可闻的“咯哒”声。
——门关了。
不过许暮洲无暇顾及外间的事,他现在满心满眼都落在严岑身上——原因无他,因为严岑看起来实在太难过了。
床铺柔软,许暮洲哪怕摔在里面也不觉得疼,但严岑按着他的肩膀似乎有些太过用力。
严岑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许暮洲,他看得很仔细,右手迟疑地伸过来,摸了摸许暮洲的脸。
他的拇指擦过许暮洲的唇角,剩下的四指在许暮洲耳垂后的那小块凹陷处揉弄了一下,他的动作放得很轻,脸上挂着本能的茫然,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似乎都不是个适合这样亲昵的时机,但当它发生时,似乎也发生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仿佛此时此刻就是应该如此一样。
严岑紧紧地抓着许暮洲不肯放开,就像是抓着一捧转瞬即逝的流沙,不敢用力,但也不甘心就这么松手。
说来惭愧,许暮洲曾经还真的无数次设想过此时此刻的情景,也曾经打过腹稿要跟严岑争一争——毕竟他自己也是个男人。
但现在真到了这种时候,他看着严岑那双漂亮的眼睛,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睛专注地望向他,眉峰隆起,眼里是浓郁到化不开的留恋和不舍——严岑一向冷静,哪会有这样情绪狼狈的时候,分明就是实在忍不住了。
那种复杂的情感如灭顶的浪潮般要将许暮洲淹没,他仿佛被那情绪狠狠抽了一鞭子,一瞬间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我想让他高兴,许暮洲想。求求了,只要他别再露出这种眼神,让我做什么都行。
于是他莫名地冲着严岑伸出手,勾住了对方的脖子,手臂微微用力,用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仰起头,驯服地露出他修长的脖颈,将自己的要害残酷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试图用这种近乎于野兽本能的方式来告诉严岑——我是你的。
严岑眸色一沉,他骨子里那种掠夺的本能骤然翻涌起来,蠢蠢欲动地叫嚣着让他依从本能,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一点教训。
严岑的喉结上下滑动,他死死地盯着许暮洲的脖颈,眼睛忍得有些发红。
偏许暮洲不知死活,一双眼雾气蒙蒙,明明挂着一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却还是执拗地搂着他的脖子往下拉了拉。
严岑的手指抚摸过许暮洲的侧颈,拇指停留在许暮洲的喉结上,跟着他喘息的动作挪动了一遭。
许暮洲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有什么在怦怦直跳——说不紧张是假的,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严岑与他近在咫尺,每一次呼吸出的滚烫气息就环绕在他周遭。许暮洲只觉得空气中的氧气都变得稀薄无比,不然他怎么会头晕目眩,连自己的指尖都感受不到了。
淡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缓慢的跳动着——鲜活的,滚烫的,奋不顾身的。
严岑眼角发红,他颌线紧绷,终于忍无可忍地按紧了许暮洲,俯**去。
他搁在许暮洲后颈的手骤然收紧,许暮洲并不觉得窒息,也不觉得难受,但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被捕获的猎物,他的精神骤然拉成了一张满弓,有种在野兽手下辗转求生的错觉。
许暮洲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猜到严岑可能要咬他一口,让他疼一疼,或者做点什么更出格的。但严岑真的俯**来如他所愿的那一刻,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的绷紧了身子。
——可是严岑没有。
许暮洲在那一瞬间想过的所有可能出现的暴力场景好像都没有发生。
那只无所不能,天不怕地不怕,面对“规则”都游刃有余肆意妄为的野兽像是被他的纵容驯化了。
严岑凑上来,轻轻舔了一口他的颈侧,舌尖扫过他正跳动着的青色血管,在所过之地轻描淡写地留下一片火种。
许暮洲克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喘息。
“别怕。”严岑用拇指轻轻揉了揉许暮洲的喉结,哑着嗓子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别怕——”
许暮洲能听清他语气里的克制,那声音带着些许的颤音,一呼一吸之间全都写满了“珍而重之”几个字。
许暮洲眼眶一热,心疼得无以复加。
明明现在如困兽般被圈在本能和理智中来回挣扎的是严岑,许暮洲却已经要先他一步要疯了。
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抚这只折磨自己的大猫,但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力地哽咽着,发出毫无意义的泣音。
于是许暮洲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全身心的接纳另一个人是个非常令人紧张的事,因为那代表着你要将自己整个剖开,以一副献祭的姿态将自己的情绪,反应,和满溢的爱意尽数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
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是一种非常容易令人感到不安的事。
但在这一瞬间,许暮洲忽然想,如果对方是严岑的话,好像这件事情并不会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于是许暮洲也这么做了,他放松了搂着严岑的手,温柔地看着严岑。
永无乡窗外的海浪声似乎永不停歇,狂啸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涌起又重重地摔下,银白色的月光被拆解成无数细碎的光点,随着纯白的浪花浮浮沉沉,坠落在时间尽头。
许暮洲睁着眼,他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被海风扬起的窗帘一角,深蓝色的布制窗帘还是上一次他跟严岑重新挑的,窗帘底下用银线缝着一股股小小的线穗,有一缕月光落在上头,正落在许暮洲的眼里。
“我爱你。”严岑在他耳边呢喃着。他说的很不自然,生涩得要命,尾音又轻又浅,近乎听不见了。
但那声音像一块烙印一样瞬间镌刻在了许暮洲的灵魂里,令他在浮沉中骤然清醒,并清晰地捕捉到了这声叹息。
严岑的眼角红得像是要滴血,他那样执拗地看着许暮洲,像是连眨眼的功夫都不想浪费。
他话说得温柔,但人却像是已经被逼到了悬崖尽头,带着一股近乎狠绝的绝望感。
许暮洲看得难过极了,他想伸手摸摸那双眼睛,但每次都没能成功。他就像是一只被黏在蛛网上的飞蛾,越挣扎就被钳制得越紧,蝶翼扑腾着,胡乱地将床头柜上的笔筒和闹钟都一并扫落在了地上。
笔筒里一只指甲大小的小公仔滚落出来,在白色的地毯上打了两个滚,陷入了绒毛中,看不见了。
永无乡外的海浪重重地拍打在礁石上,汗珠顺着严岑的下巴滴落下来,正落在许暮洲的眼皮上,许暮洲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那汗珠就散成了水雾,朦胧地遮在他眼前。
严岑的身影顿时变得虚幻起来,许暮洲不止为何忽然涌起一阵浓烈的不安,他挣扎着向严岑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和拥抱他。
严岑没有让他不安太久,几乎是在下一秒,严岑就接住了他的手,然后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皮。
许暮洲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示弱般的呜咽,听起来又委屈又埋怨。
严岑温柔地吻着他的眼睛,然后用舌尖轻轻舔了一口他的眼睑,将上面的水雾尽数拭去。
“别怕。”许暮洲听见他说。
“我在这。”严岑又说。
“我一直在这。”
哪怕是在这个大部分男人都可以张嘴信口胡说的场景下,严岑的保证依旧那么有力。
这可能跟性格有关,仿佛无论严岑用多么柔软的语气说出承诺,都像是刀凿斧刻一样坚决。
许暮洲心里被酸涩感填的满满当当——从进门到现在,严岑从没问过他是否要走,他像是已经先一步给自己判了刑,只等着刑期到来的那一天。
“我会一直看着你。”或许有些话只要开了口,接下来的就没那么难了,严岑将许暮洲汗湿的头发拨到一边,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承诺道:“我会一直爱你。”
“爱到世界边缘。”严岑说:“爱到时间的尽头。”
可是永无乡纵横所有世界线,对永无乡来说,世界没有边界,时间也永无尽头。
——我永远不会再遇到一个这样爱我的人了,许暮洲忽然没来由地想。
严岑的爱纯粹而热烈,像是一簇冰封下的火焰,要么破茧而出用来温暖他,要么被困在冰层下用来燃烧自己。
人这辈子如果享受过顶尖的珍馐盛宴,那么再好的食物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他获得了一个人完完整整毫无保留的爱意,这种爱贯穿了上下几千年才来到他身边,是命运在阴差阳错下赐予他的礼物。
——于是我为什么不要,许暮洲想。
第199章 沉梦(一)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许暮洲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好像有什么话忘了跟严岑说。
他度过了漫长而混乱的一夜,有些话在脑子里颠来倒去地翻腾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说出口。
许暮洲这一宿睡得不怎么好,前半夜他整个人昏昏沉沉,脑子里像是被塞了一坨搅和不开的粘腻浆糊,后半夜的事他干脆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有窗外不会停歇的海浪声一直在他耳边响个不停,像是佐证他记忆的锚点。
哗——
就像这样,许暮洲迷迷糊糊地想。
海浪再一次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破碎的水花落回大海,呼啸的海风卷过海面,那声音近在咫尺,听起来像是像是带着哭音的嚎叫。
许暮洲在半梦半醒间皱了皱眉,终于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动了动手指,有些艰难地把自己的神智从熟睡中抽丝剥茧地一点点唤醒。
强行从沉眠中醒过来不是什么好感受,许暮洲浑身笼罩着一层睡眠不足的低气压,太阳穴突突的疼。
不止如此,他眼睛也火辣辣地疼,许暮洲伸手摸了一把,才觉得自己的眼皮肿得厉害。
许暮洲:“……”
昨晚的记忆忽而回笼,许暮洲浑身一僵,连忙晃了晃脑袋,决定把那些香艳又丢人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许暮洲艰难地睁开眼睛,又眨了眨眼,才勉强看清面前的情景。
在刚刚醒来的那短短几秒钟,许暮洲还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依旧身在永无乡,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外面天黑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味,许暮洲闻得有些反胃,不适地皱了皱眉。
他正躺在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身下的床单材料非常粗糙,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床头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小茶几,上面隔着一盏煤油灯,只是玻璃灯罩破开了一个小口,风从那个小口里灌进去,将里面的火苗扫得东倒西歪,看起来眼瞅就要熄灭了。
风来自床对面的那扇木窗,木窗破旧老化,半扇木条都被风吹断了,正摇摇欲坠地挂在窗框上,半扇窗沉甸甸地往下坠着,看起来岌岌可危。
这栋建筑的建筑风格有些奇怪,与中世纪有些相似,却又不完全一致,许暮洲待的房间非常狭小,天花板与床铺之间的距离很近,躺在这里,无端端就感受到了一种胸闷气短的压迫感。
建筑是青砖垒的,许暮洲伸手往床边的墙上一摸,摸到了一手粗糙的瓦石手感,湿润的水泥碎渣被他这样一摸,碰瓷一样地滚落下来,落到这张简陋的床上。
这地方看起来仿佛也在海边,或者是什么之类的地方,只是这地方可不如永无乡一样条件优秀,海风冷得像冰碴子,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许暮洲就觉得自己被吹了个透心凉。
许暮洲按了按额角,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先去想办法把窗户挡上。
结果他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自己身上的穿着先震惊了。
他身上穿了一件纯白色的织物,袖口带着一点诡异的镂空花边,许暮洲木着脸往脖子上摸了摸,发现连领口也有同款。
这件衣服料子有些奇怪,跟身下的粗糙床单截然相反,这件衣服非常丝滑,有点类似于丝绸制品,虽然不怎么挡风,但穿起来还是挺舒服的。
可是……许暮洲迟疑地坐在床边动了动腿,又扯了扯膝盖处的衣摆,终于确定了一个问题。
——这是一件睡裙。
许暮洲低着头,面对着身上的衣服目瞪口呆,心说这是什么操作。
他忽然想起前一天看到的任务背景,因为严岑突然回来,他资料只看了一小半,只依稀记得这是个奇怪的中世纪背景,任务对象是一位被流放的“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