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大厅中没有灯,严岑将煤油灯略微往身后侧了侧,让许暮洲的眼睛能适当地习惯一点黑暗,看清大厅里的人。
城堡的大厅面积大约有个三四十平方,但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物,只在大门口上方挂着只巨大的黑色钟表,像是装反了主墙的钟楼模型。
“……现在是什么年代?”许暮洲低声问:“资料上写具体的了吗?”
“十七世纪。”严岑说:“具体年代未知。”
许暮洲对历史的记忆不太明确,但好在对建筑历史记得很牢,他大致算了算,从十三世纪开始,宗教建筑为了提醒人们祷告,会开始在建筑上设计钟表,那么到了十七世纪,钟楼的建筑模式和用处应该已经非常成熟了。
这样看来,这只钟应该是用来提醒城堡中的人的,这样算起来也对,毕竟能见到这只钟的唯一一个人是个名义上的囚犯,装在室内好像也比较合理。
但是一个“女巫”,需要祷告吗?许暮洲怀疑地想。
这只钟表的表盘被分为四块,长长的秒针在一格格飞速地向前移动,许暮洲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觉得这钟似乎走得有点太快了。
许暮洲将这个细节先行记下,又将目光向下移去。
——城堡的大厅中,正坐着个穿着白袍的人。
那人有一头漂亮的金色头发,略长的发尾披在他略长的发尾披散在他肩头,他穿着一身精致但陈旧的白色长袍,赤着脚坐在大厅正中央。
他半侧着身背对着许暮洲,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许暮洲没敢贸然上前,他谨慎地在房间门口停住,故意踩了踩地板,弄出了些声响来,等着对方先有反应。
大厅中的人果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对方伸出左手支着地板,换了个姿势跪坐在地上。
他的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片刻后,他才就着跪坐的姿势站了起来,抱着手中黯淡的水晶球转过了身。
“你醒了。”对方弯着眼睛,非常温和地笑了笑:“远方的客人。”
许暮洲一愣。
——这是个年轻的男孩子。
第201章 沉梦(三)
许暮洲一直在做的思想准备显然跟现实情况有点偏差,以至于他愣了足有两秒钟才反应过来。
许暮洲磨了磨牙,小声道:“……女巫什么的也太不靠谱了。”
“他们确实是这么叫我的。”那年轻的男孩说着已经走到了许暮洲面前,闻言也不生气,脾气很好地微微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于主教大人来说,所有从地狱来的人都称作女巫。”
许暮洲皱了皱眉,声音有点冷:“你听见了?”
男孩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可能被许暮洲的语气吓着了,下意识先看了看严岑的脸。只可惜严岑压根没注意他,男孩的目光落了个空,才转回来,冲着许暮洲迟疑地点了点头。
许暮洲很确定自己刚才那句嘀咕声音非常轻,男孩站得跟他有一定距离,外面的海浪声又那样大,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听见许暮洲说的话。
听力好像有点太好了,许暮洲回头看了严岑一眼,跟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
严岑微微颔首,示意他明白了许暮洲的意思,又当着许暮洲的面移开目光,接着看向了门口那只挂钟。
“是的,先生。”男孩小声说道,他似乎觉得这句话的力度不够,于是又急切地不充了一句:“我听见了……但我不会在意,您是无心之失,我知道。”
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微的哑,大概是长时间没跟人交流过的缘故。他的身形看起来很瘦弱,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身高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肩背削薄,被身上那件白色的长袍兜头一罩,显得整个人更加孱弱。
但他看起来并不萎靡,他长得很精致,哪怕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长袍也不能遮盖他的好相貌,只是那双绿眼珠看起来有点明显,连许暮洲也多瞄了两眼。
估摸着是因为从小就被流放到这里的缘故,男孩看起来有一种跟年龄不太相符的天真,他的眼神澄澈又明亮,看起来毫无城府。
——女巫,许暮洲又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个词,掂量着永无乡把这件事单拎出来的分量有多少。
“你叫什么名字?”许暮洲问。
“我叫托娅。”男孩说。
“这不是个女孩的名字吗?”许暮洲说。
“是的。”托娅又露出了那种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这是主教大人为我取的名字,他希望我能用这个名字来封印魔鬼。”
……什么破毛病啊,许暮洲腹诽道。
原本一直在许暮洲身后当灯架子的严岑不知为何忽然动了,他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煤油灯交给许暮洲,然后从他身边离开,走向了被锁链锁死的大门。
托娅不知为何有点怕他,见他走过来,连忙往旁边让了让,给严岑让出一条路来。
许暮洲:“……”
行吧,他家严哥狗也嫌弃人也怕,估摸扒拉扒拉也只有他要了。
不过话说回来,严岑在这个档口能从他身边离开,就说明面前的这个男孩起码没有让他感觉到危险。
许暮洲放下了一半的心,仔细地打量起托娅来。
托娅似乎没察觉到他探究意味明显的目光,见严岑走过去,轻轻地松了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他。”托娅腼腆地说:“可能我很少见到外人的缘故吧。”
第六感倒是挺敏锐的——这是许暮洲的第二个想法。
“这里跟外界交流很少,离下一次有人来送东西还有一个多月,你们可以先在城堡里住下,等着到时候他们来了,再跟着他们的船出去。”托娅说:“不然凭你们两个人是没法离开的,外面不远处的海面上有几处暗礁,很危险。”
许暮洲嗯了一声,他还是有点低烧,站久了有点头晕,于是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
他这样一动,才想起来之前被忽略的问题。
“你城堡的大门是锁着的?”许暮洲问。
“是的。”托娅说。
“那我们是怎么进来的?”许暮洲又问。
永无乡在传送任务时,会选取最有利的时间和地点,但这个“最有利”也要遵照世界线中的逻辑,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在平地上空降两个大活人。何况严岑大概率用的还是世界线内人员的身份,也没法违背物理定律出现在这。
“他——”托娅指了指身后的严岑,说:“他带着你,你们从后面的一扇窗进来的。”
许暮洲:“……”
“你是说,这个城堡其实只锁了门,从窗户上还是可以出去的?”许暮洲问。
“是的。”托娅点了点头。
许暮洲无语地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不想办法逃离这里?”
“我不能离开这里。”托娅说得很认真:“我要留在这里,赎清我的罪孽。”
“你有罪吗?”许暮洲反问道。
托娅被他问住了,愣了片刻,才迟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应该赎罪。”托娅又说:“我为主教大人带来了困扰,也可能为王国带来灾难,这是我的命运,是我出生以来的原罪。”
托娅说着,将手中那只黯淡的水晶球放在怀中,虔诚地闭上眼画了个十字,做了个祷告的手势。
许暮洲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确实没有在上面看到什么破绽。
他就像是一个表里如一的虔诚信徒,哪怕是被关在这样与世隔绝的流放之地,看起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人会没有负面情绪吗,许暮洲是不相信的。他跟严岑做得就是这个工作,如果世界上真的能有人无私至此,那他们干脆失业算了。
托娅做完了祷告,又睁开了眼睛,说道:“你不用担心,你们可以离开这里,只要等待着下一次的船靠岸就行了。”
永无乡的语言翻译系统可能是直译,许暮洲听着托娅说话,总觉得对方的语气和语调都充满了一种一板一眼的圣母气质,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他和托娅说话的功夫,严岑已经从大门边回来了,托娅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又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
门上的大钟发出一声沉闷的报时,托娅回头看了一眼那只钟,有些抱歉地冲着许暮洲笑了笑。
“我要回屋去了。”托娅说:“在这座城堡里,你们可以随意走动,黑面包和清水在地下室里,火石和煤油在二楼的储物柜。”
托娅说着,从长袍下拿出了一串叮当乱响的铜制钥匙,伸手递给了许暮洲。
那串钥匙足有七八个,用一个大大的铁环串在一起,打眼看上去长得都差不多。
“所有地方都可以随意进出。”托娅认真地说:“但是最小的那枚钥匙是阁楼钥匙,你们不能进去。”
许暮洲没有动手,走回来的严岑替他接过了那串钥匙。
“知道了。”严岑说。
托娅连忙收回手,匆匆垂下眼,像是个完成任务就撤退的NPC一样,转身走向了城堡深处。
许暮洲靠在墙上向上看了看,这城堡说得好听叫城堡,说得难听就是个不伦不类的钟塔,建筑高且狭小,用那种老式的旋转楼梯连接各层,除了阁楼那层被挡住了之外,剩下的三楼都可以一览无余。
托娅顺着楼梯走到二楼,许暮洲目送着他走过二楼的半圈楼梯,推门进入了一间房间,才伸手从严岑手里接过了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你有没有听说过蓝胡子的故事?”许暮洲问。
许暮洲也没指望严岑这个没童年的人能听说过这个,不等他回答,就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笑着说:“那个故事里也有这样一串钥匙,在城堡中的十二间房里,只有最后一间不能进入。”
“如果进入会怎么样?”严岑平静地问。
“如果克制不住好奇心打开了那间房的话……”许暮洲往前倾了倾身子,凑近严岑,放低了声音吓唬道:“会被杀死。”
严岑轻笑一声。
“少看不起人了。”许暮洲没吓到他,觉得颇为无趣,又威胁道:“咱俩这种生物,小心会被女巫收进水晶球。”
“双人监狱,也挺好。”严岑不甚在意地说:“怎么,去阁楼看看吗?”
“才第一天,不着急。”许暮洲说:“你刚才在那个钟上发现什么了?”
“那只钟走得很快,比正常时间足足快了一倍。”严岑说:“但是那只钟没坏。”
“是这只钟建造的就有问题,还是这里的时间流速有问题?”许暮洲问。
“我倾向于后者。”严岑说。
“那听你的。”许暮洲干脆地说。
在这种细微的“感觉”上,他一向很相信严岑的判断。
“在现实世界里遇到玄学,还挺新鲜的。”许暮洲说。
“你的实习任务不也是吗?”严岑提醒他:“在那个学校。”
哦——许暮洲想起来了,他当时还将那个任务看做一个游戏,但现在仔细想想,那个场景只不过被永无乡手动框起来了,本身依旧是真实的,那个看起来平凡无比的小学,也会在夜晚变成另一个世界。
许暮洲正想的出神,忽然觉得脚下一空,他整个人失重一般地往后倒去,还没来得及稳住身体,背后就被一只手托住了。
许暮洲回过神,才发现他整个人已经被严岑打横抱了起来,身上还盖着他刚才披在身上的外套。
许暮洲:“……”
“不是说不抱吗!”许暮洲顿时恼羞成怒。
第202章 沉梦(四)
严岑的回答是紧了紧抱着许暮洲的手。
许暮洲本来就在低烧,现在一下子腾空更是头重脚轻,他晕晕乎乎的,懒得再争辩什么,下意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严岑的肩膀上。
许暮洲半阖着眼,有些难受地拧紧了眉,问道:“对了,绣球花呢。”
严岑将他整个人往上掂了掂,揽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往前伸了点些许,说道:“这呢。”
许暮洲伸手摸了摸,他已经很习惯绣球花的触感了,上手一摸就知道,这朵花上的进度条依旧是百分之零。
“现在去哪?”严岑询问着他的意见。
“从地下室开始吧。”许暮洲说:“托娅既然说了随意走动,不到处转转太吃亏了。”
许暮洲其实现在也没个头绪,托娅这个人看起来有点滴水不漏的,起码许暮洲是没看出来他对于现状有任何不满,只能寄希望于随处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出些新的线索来。
这当然有可能是因为他城府极深,将心事掩藏的很好,但他毕竟年轻,又远离人群,想同时瞒过他和严岑的眼睛,这种几率还是太小了点。
严岑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抱紧了许暮洲,转身向楼梯走去。
在许暮洲昏睡的那段时间里,严岑已经大概出来转过一圈了,对于城堡的结构很熟悉。
许暮洲被严岑搂在怀里,右手拎着的煤油灯跟钥匙串随着严岑走动的动作撞在一起,发出清脆而规律的敲击声。
这种声音像是催眠音一样,许暮洲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得有些昏昏欲睡,他靠着严岑的肩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严岑身上有种好闻的烟草味道,烟丝和烟油的味道截然不同,后者炽烈却不难闻,带着一股燃烧后的草木香气。永无乡各个都有抽烟的习惯,但好像只有严岑身上有这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