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许暮洲打量了他一会儿,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这段时间的情况,也没想出到底有哪里不对劲,他琢磨了半天,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可能初夜都是比较特殊的,许暮洲默默地想,深入交流之后有细微的性格偏差也可以理解。
许暮洲拗不过严岑,自己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干脆也就随他去了。
严岑弯下腰,示意许暮洲将煤油灯拿在手里,然后抱着他往上掂了掂,转头走出了地下室。
“清理任务本来就是个信息收集的过程。”严岑说:“真的,假的,模棱两可的。信息这种东西只要出现,就必然有所意义——你不相信他,那他说出的话反倒恰恰可以给你另一种思路。”
严岑的步子很稳,声音也很稳,煤油灯晃动着,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在步道的墙壁上。
煤油灯被许暮洲的身体挡住大半,晃起来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一小块灯光照在严岑的侧脸上,许暮洲被他横抱着,侧脸枕在他肩膀上,正好能顺着这一小块灯光看清严岑脖颈上一道浅浅的血痕。
“谎言也有存在的意义。”严岑没有低头看他,而是目视着前方,继续说:“我们找的是一个人的执念——事实上,说谎本身就是一种明确的态度。”
有道理,许暮洲想。
严岑的话确实给了他启发,人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情感更是如此。那么在没有“对错”的情况下,就没有必要一定要确定“真实”才有效。
“好像也对。”许暮洲说。
许暮洲琢磨了一会儿,收回搂着严岑脖子的那只手,将手里的煤油灯挂在手腕上,又翻开了怀里那本航海日记。
严岑往下瞥了一眼,怕他手抖把纸页抖散了,于是放缓了脚步。
许暮洲刚才看到差不多一半的地方就觉得眼睛生疼,永无乡虽然有置入语言系统,但是也只能翻译,不能把被水泡发的字重新给印出来,许暮洲干脆略过了前面,从后半截开始看。
每篇日记的内容都大差不差,先是留一行写日期,然后写写今天捕到了什么鱼,距离码头还有多久等等,偶尔还夹杂着一点船员之间的口角和咒骂。
直到翻到最后十来页的时候,笔记上的字迹忽然清晰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没有被海水泡过的痕迹。
许暮洲终于来了精神,有些迫不及待地抬了抬手,将这一小块区域照的更亮些。
从这页日记上,可以明显看出这个海员已经从风浪中死里逃生,到达了脚下的这片土地,他在日记中用了大量的感叹词来感慨自己的奇遇,平均每句话要说三遍“神啊”。
许暮洲耐着性子往下看,试图找到一些他来到这里的线索,只是约莫是刚刚恢复意识没多久,这篇日记写得非常混乱,三两句话颠来倒去的说,几乎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只知道这条船上的所有人都在海难中丧生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活着。
从第二页开始,这篇日记才终于有了内容,上面描述了他上岛和找到城堡的过程,按照这片日记的内容所说,他当时饥寒交迫,差点冻死在岛上,最后是在千钧一发至极发现了这座城堡。
他跟严岑说得差不多,也是从窗户爬进来的,是“城堡主人”拯救了他。
船员在日记里对托娅的描述很直白,直说像是看见了神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当然,凭托娅那一身白,看起来也确实很有这个味道。
“有点意思。”许暮洲笑了笑,说:“世人都觉得托娅是魔鬼的化身,结果突然闯进来一个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张嘴就叫他天使。”
“你觉得托娅可能会因为这种心理落差对他另眼相看?”严岑问。
“我保留这个态度,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许暮洲说:“设身处地的说,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对这个陌生人产生高于常人的好感。”
日记还没有结束,许暮洲看了两页,都是描写在城堡中的生活的,据这个船员约瑟夫所说,托娅将他救进来之后神秘消失了两天,他总也看不到托娅的行踪。
但是约瑟夫又很确定托娅没有离开城堡,因为每天早上,大厅里都会放着一瓶淡水和一只黑面包,是用来给他充饥的。
许暮洲回想了一下托娅的情况,觉得自己遇到的情况应该跟这个船员差不离,托娅应该是躲回了房间,只趁着外人休息的时候才出来转转。
约瑟夫在城堡里待到第三天,托娅才重新出现。
但是这一篇日记的描述风格忽然出现了很大的变化,他没有写日期,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祷告,甚至连日常生活都没有记录,全文只写了两句话。
【她真的很美。】
【我会永生为此次获救而心存感激。】
“她?”许暮洲有些奇怪。
“什么?”严岑问。
“日记里,写托娅。”许暮洲简明扼要地说:“写了个女字旁的她。”
严岑对英文的敏感度有点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皱了皱眉,习惯性地问道:“笔误写错了?”
“应该不是。”许暮洲说:“这玩意是永无乡翻译过来的,但是如果按照原版来说,英文里的男女主体单词不太一样,应该不至于写错。”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也不排除约瑟夫有看错的可能性。城堡里灯光昏暗,如果他先入为主地对托娅有一个期待印象,那么看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但饶是如此,许暮洲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严哥。”许暮洲说:“你觉得托娅像个女的吗?”
“不是。”严岑说得很笃定:“是男的——他也没有变成女性的可能。”
后面这句话纯属多余,许暮洲琢磨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那你觉得,这个城堡里还有女的吗?”
“从环境上来看,应该没有。”严岑说得很谨慎:“你睡着的时候我大概看了看,城堡里的东西都是单人份,没见到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许暮洲又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先放下了这件事,只能暂时当成是约瑟夫看错了。
在此之后,日记的数量就明显变少,许暮洲匆匆翻过了剩下几页,没再找到什么有效的线索。
他看完这本日记,严岑也正好走出了地下室的门,抱着他回到了大厅。
外面的天色已晚,看不出来确切的时间。
从门上那只奇怪的黑色挂钟来看,他们进入地下室已经有差不多四个小时了。
“有那么久吗?”许暮洲奇怪地问。
“没有。”严岑说:“两个小时左右。”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空里,每天只有十二个小时。”许暮洲从严岑怀里跳下来,站在大厅里看了一会儿那只钟。
“……少的十二个小时去哪了?”许暮洲自言自语地问。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绝对公平的东西,也是唯一能佐证世界线的刻度,按理来说绝不会有错。
就像是实习任务中的那个老式学校,哪怕学校在夜晚会变成另一个世界,但是当八个小时过去,天亮之后就又会恢复原状,对于时间本身是没有影响的。
这个城堡只是远离人群,又不像永无乡那样是脱离世界线之外的空间,凭什么有自己的时间流速。
许暮洲看了一会儿,想了想,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交给了严岑。
“我去找托娅聊聊。”许暮洲说:“你回去歇会。”
严岑下意识拧起眉,想要拒绝,就见许暮洲伸手点了点他的颈侧。
“弄点什么东西擦擦消毒,这两道伤口都红成一片了。”许暮洲收回手,继续说:“托娅怕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怕,但是谨慎点还是好的,我去问问他情况,如果他不想说我也不会硬问。都在一个城堡里,他不至于会对我怎么样。”
严岑看出他是早打算好了,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他从手上解下那朵没有任何进度的绣球花套在许暮洲手腕上,又拉过他的手亲了亲。
“不行就走。”严岑说:“如果出问题就结束任务,保证安全——这话我不用再说了吧。”
“说教还是不用了。”许暮洲好笑地捏捏他的手,说:“我会记得的,严老师。”
第206章 沉梦(八)
许暮洲把严岑哄回去,才抬起头看了看二楼托娅的房门。
抛开托娅怕严岑这件事不谈,许暮洲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也不想让托娅跟严岑多接触。
许暮洲总觉得严岑现在也不算个活人,老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在玄学大佬面前转悠,光看着就有点心虚。
至于他自己,许暮洲倒想得很开,他的觉悟异常光棍——反正他老人家现在还没寿终正寝,只要永无乡设置的那个“锚点”还在,他怎么着也得算个薛定谔的许暮洲,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
——没错,逻辑很通顺,许暮洲想。
于是许暮洲怀揣着这不知名的双标自信,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开场白,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为了保险起见,许暮洲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了严岑,只留下了那串钥匙被他挂在腰间。
走廊里漆黑一片,也没点灯,许暮洲有些摸瞎,走到二楼楼梯口时还差点被翘起的木板绊了一跤,走得很是艰难。
好在因为建筑结构的原因,每层楼外圈的平台上都装了一米多高的安全栏,许暮洲扶着栏杆扶手,绕过大半圈的平台,终于找到了记忆中托娅进入的那扇门。
许暮洲不太确定在他和严岑去往地下室的时候托娅有没有离开屋子,于是先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仔细地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确认里头有人,才伸手敲了敲门。
屋内很快传来了托娅的回应。
“是哪位?”托娅说。
“是我。”许暮洲没有告诉他名字,而是巧妙地答应道:“被您拯救的人。”
这栋建筑是以砂石之类的东西打底,由木头撑起支架,塔内的各处都铺着木板,一踩吱嘎吱嘎直响。
托娅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房门的另一侧,他似乎来到了门边,但没有贸然开门,而是又询问了一句:“您有什么事吗?”
“我——”许暮洲顿了顿,换上一副惶恐的语气对他说:“我有些害怕,海难总会出现在我的噩梦之中。我疲惫,痛苦,但却无法入睡……这种感觉快把我折磨疯了,您能帮帮我吗。”
托娅似乎是犹豫了一瞬,但到底被他这种可怜语气打动了,走过来打开了房门。
“进来说吧。”托娅说。
托娅依旧穿着身上的那件长袍,他赤脚踩在潮湿的木板上,圆润的脚趾被冷气冻的有些发红。他穿得很是单薄,却仿佛并不知道什么叫冷。
许暮洲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屋,眼神在他怀中的水晶球上打了几个转。
那只水晶球看起来也就像个小南瓜一样大,正好能被托娅抱在手里。只是那球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上面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看起来黯淡无比。
托娅将许暮洲领进屋内,引他走到一只小木凳旁,然后转过身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许暮洲恰到好处地挤出了一个带有讨好性质的笑容,十指交叉绞在一起,欲言又止地看着托娅。
托娅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他坐在自己的床边,跟许暮洲离的很近,膝盖几乎要贴在一起。
“没关系。”托娅温声说:“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许暮洲像是被他的笑容安抚到了,他放开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右手揉捏着左手的虎口,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小声说道:“麻烦您了,但我实在很害怕。那样的海难太恐怖了,感觉我随时都会在大海里丧命——哦天啊,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
许暮洲话没说完,先被自己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做作的说话方式还是许暮洲从罗贝尔那个世界那学的,现在活学活用,除了自己听起来反胃了一点,看起来效果居然还不错。
因为托娅明显相信了他这种毫无实际意义的说辞,漂亮的少年瞪大了眼睛,震惊而心疼地看着许暮洲。
“哦不,您千万不要这样想。”托娅连忙说:“这只是一场意外——怎么能是您的罪孽呢,恰恰相反,您之所以还活着,正是说明您心地善良,才会被神明拯救。”
——救命,许暮洲想。
许暮洲已经快被这种聊天方式折磨疯了,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维持着自己的表情,决定早点进入正题。
“您说的话很有说服力。”许暮洲忧虑的说:“但我还是忍不住很担忧。”
“您在担忧什么呢?”托娅就像一个非常良好的倾听者,他专注地听着许暮洲的话,身体微微前倾,漂亮的碧色眼睛里慢慢的都是心疼和担心。
“或许我能够帮助您。”托娅说。
但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慌忙地直起身拉开了距离,又向后坐了一点。
“哦……如果您也害怕我的‘女巫’之名的话,我会保证不出现在您和您的朋友面前。”托娅急忙说:“您可以自由地住在这里,只要有船来,你们就可以离开……他们会带你们走的,我保证。”
少年看起来很是慌乱,像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自己这个“主人”会给许暮洲造成困扰。
许暮洲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情绪波动和行为细节,最后不得不遗憾地承认——他似乎不是在作秀,而是真的在为他们考虑。
“不,我当然不是这样想的。”许暮洲谨慎地说:“只是我刚刚去地下室想找一些御寒的衣物,不小心发现了些其他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