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娅眨了眨眼,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我看到了其他人的东西。”许暮洲说:“看起来像是跟我们一样的船员……嗯,你知道,我们在海上运输的货物都差不多。”
“你说的是约瑟夫。”托娅忽然说道:“我记得他。”
“啊,是这样。”许暮洲说着错了措手,低下了头,语气变得有些低落:“他的东西都留在这里,但是人却……我不知道我之后会怎么样,我现在还在发烧,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人来救我。”
许暮洲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表述显得颠三倒四一点,托娅显然被他这幅样子骗过了,他忧心忡忡地伸手握住了许暮洲搁在膝盖上的手,真心实意地安慰他。
“约瑟夫得救了。”托娅说:“他已经不会感到痛苦了……所以你要相信神,也要相信自己会得救的。”
许暮洲被他攥得一个激灵,托娅的手很凉,几乎像是一块冰,摸起来比严岑还要过分。
许暮洲下意识想抽回手,看看托娅是不是活人。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他自己压抑住了,他捏了捏自己膝盖上的布料,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跳重新稳定下来。
许暮洲刚刚提到约瑟夫并不是偶然,事实上,他有一种预感——约瑟夫并没有得以离开这座城堡。
按托娅所说,想要离开这座城堡只有一个渠道——就是等到来送物资的船将这城堡中的人一并带走。
从理论上来看,这种离开方式非常合理,而且没有任何危险。约瑟夫可以悠闲自在地住在城堡中等着物资人员过来,然后等着登上对方的船回到另一边的岸上就可以了。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地下室还留有他的货物和衣服。
退一万步说,如果来的船狭小,空间不够宽敞,无法承载多余的船员货物,那么为什么约瑟夫连日记都没有带走。
那本日记已经几乎写满了整本,而且看得出来,他是个很宝贝这个日记本的人,哪怕是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也依旧在坚持记录——那么为什么这本日记会在他离开后出现在地下室里。
不知道是不是受那串钥匙和蓝胡子先入为主印象的影响,许暮洲冥冥之中总觉得,约瑟夫可能压根没有离开……或者说得更明确一些,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何况刚刚在他询问托娅约瑟夫这个人时,托娅的用词并不是他得救,也不是他离开,而是“不会再感到痛苦”,许暮洲很难说这究竟是语言环境和文化所造成的差异还是什么,反正这句话停在他耳朵里,几乎跟“上了天堂”可以划等号。
许暮洲想到这,不由得又看了托娅一眼。
漂亮的少年握着他的手,期待的看着他,想从他这里获取到一点回应。他的态度柔和且包容,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自卑感,托娅消瘦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下意识将自己放在了比许暮洲更低一点的地位上。
看起来接近完美的善良会让人感受到一股不真实的毛骨悚然——许暮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于敏感阴暗,总之他看着托娅,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
于是许暮洲没有说话。
托娅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反应,还以为许暮洲依旧沉浸在后怕和担忧中,他咬了咬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没关系。”托娅忽然说:“我来让你看你的未来。”
许暮洲还没来得及消化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觉得托娅的忽然用力,拉着他的两只手向前一探。
托娅的力气不知为何变得奇大无比,许暮洲猝不及防间被扯了个正着,双手被托娅按在了怀里那只黯淡的水晶球上。
许暮洲心里一惊,他一向对这种玄学类的东西敬谢不敏,躲还来不及,哪有往上凑的道理。
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已经晚了。
那只原本蒙尘的水晶球忽然像是被一只手拂去了沉灰,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散发出温润的莹白色光芒。
第207章 沉梦(九)
许暮洲拒绝的话压根没有说出口的机会,那只水晶球就像是碰瓷一样黏上了他,那股温润的莹光骤然大胜,许暮洲只觉得眼前一白,在刹那间就失去了意识。
他仿佛短暂地昏迷了两三秒钟,再睁开眼时,却置身在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这绝不是那个逼仄阴暗的城堡,许暮洲皱了皱眉,伸出手试探性地在雾气中划了一下,只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水雾。
——这是什么地方,许暮洲费解地想。
许暮洲甚至有那一瞬间在琢磨,这是不是水晶球里面的世界,莫不是一语成谶,真被关进来了。
他不清楚托娅会不会看出他的底细,于是也不敢贸然行动,只能暂且站在原地,向四周看了看。
这附近除了雾气之外再无其他的东西,那些水雾像是有实体,沉沉地坠在空气中,许暮洲只站了几分钟,就觉得呼吸负担开始变大,衣服也湿了一层。
片刻后,许暮洲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件事——这里好像不止他一个人。
但这样说似乎也不准确,因为许暮洲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影,他只是听到了一些声音。
那些声音很混乱,像是嘈杂的人声混杂在一起,但又非常微弱,像是来自于遥远的天际,许暮洲拧着眉听了半天,一句也没有听清。
但那些声音的存在感又实在太强了,仿佛无孔不入,从各个角度钻进许暮洲的耳朵里,声音拉高又变低,却都听不清内容。直到最后,许暮洲只觉得耳鸣眼花,像是被一群苍蝇围在中间疯狂嗡嗡。
他被这声音吵得心烦意乱,越烦躁就越听不清内容,只听见里面似乎有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声音格外清楚。
“我真的不……哎……我也很想要……不能……你要是不……我也……”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说一句话要倒三口气,许暮洲忍着头疼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
许暮洲还记得,之前在城堡中,托娅说的是水晶球能看到人的未来——合着我的未来就是这副鬼样子?在一片雾气里听苍蝇叫唤?许暮洲一头雾水地想。
他被那股萦绕不绝的噪音吵得头疼,于是干脆晃了晃脑袋,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听清”上,而是迟疑地迈开步子,转身随意挑了个方向往浓雾中走去。
这片雾气似乎在不断被稀释,能见度逐渐变大,许暮洲越走越觉得这地方似乎有些熟悉,好像曾经走过一遍似的。
而直到许暮洲遥遥看到一片海,他才终于确定一件事——这是去往永无乡的路。
在认识到这个的时候,许暮洲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他并不确定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会不会被托娅看到,也不确定这个世界是否真实,但无论如何,有秦薇那次的掉马先例在前,许暮洲可不像再在任务对象面前有什么暴露身份的风险。
许暮洲下意识就像转身原路返回,然而还不等迈开步子,余光中就看到了什么两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他自己,还有严岑。
——“我来让你看你的未来”
托娅的那句话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许暮洲脑子里,他愣了愣,脚下像是扎了根,愣是没迈出去。
“未来”这种东西,听起来玄之又玄,就像是新开游戏的通关攻略,当把命运的发展明明白白地放在你手里时,是个人都很难不动心。
许暮洲只是万千普通人中的一个,虽然他无比拒绝玄学,但是当托娅真的咣当一声把“未来”砸在他眼前,他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
不远处的“严岑”和“许暮洲”并排走在海边——那是他俩晚饭前散步的普通路线,大约再走个二十几分钟才会往回折返。
“严岑”就像是以前的每一次一样,走在许暮洲的外侧,随时准备在海浪扑过来时将他拽走。
“严岑”今天少见地没有穿得很随意,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皮质夹克,绷紧的裤腿没入靴筒中,内衬的白色T恤应该是新的,衣服边缘的折痕还很明显。
——这身衣服有点眼熟,许暮洲忽然想,当初跟严岑第一次见面时,他好像就是这么穿的。
而面前的景象还在继续,“许暮洲”走在“严岑”的里侧,他双手揣在兜里,微微低着头,没有跟“严岑”说一句什么,他们两个沉默地从着海边溜达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许暮洲看着永无乡海面上的落日逐渐西沉,半只太阳都沉到了海岸线以下,“严岑”才停下了脚步。
“许暮洲”紧随其后,他转过身,终于抬头看了严岑一眼。
在“严岑”和“许暮洲”出现的那一刹那,许暮洲耳边原本萦绕不绝的噪音就都消失了,这偌大的地方,只余下了耳边流过的浅浅风声。
许暮洲离得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他来永无乡这些日子,眼神变得比先前好多了,正巧能看清“许暮洲”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漠然的表情。
许暮洲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不太对劲,许暮洲想,这不应该是他的表情。
许暮洲自认为很了解自己,凭心而论,他不是个非常热络的人,他从孤儿院长大,世间冷暖见得多了,人也早熟,早在幼童时期就知道要警惕世界。
但相应的,他懂事也比普通人更早更快,因为明白“活着”的重要性,所以他会比普通的孩子更加圆滑。
可着并不代表他就真的能融入到日常生活中,他太明白自己深埋在潜意识里的缺陷——警惕、谨慎、敏感、和因共情力低微而导致的惯性冷漠。
这些是他成长过程中,由命运赐给他的特质,哪怕他经历了漫长的学习、工作,在不同的群体中获得身份和地位,他依旧无法根除这些缺点。
但其实说实在的,随着年龄增大,许暮洲在普通人的社会中适应得还算不错。他性格不孤僻也不怪异,知道“礼貌”俩字怎么写,日常跟人之间的相处也还算融洽,除了没爹没妈之外,看起来就是个被社会捶打过的社畜青年。
他早过了会平白无故冲人撒气的年龄——所以他怎么会,对着严岑露出这样的表情来呢。
许暮洲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对于许暮洲来说,面前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未来”这两个字的基础上的,有这个前提兜底,那么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对于许暮洲来说,都算不上一场良好的视听体验。
而海边的“严岑”背对着许暮洲,许暮洲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明白前因后果,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只能看见“严岑”有些落寞的背影。
“就送到这吧。”许暮洲忽然听见“自己”说。
明明“许暮洲”的声音也不大,但就是神奇地穿越了稀薄的白雾,清晰地响彻在了许暮洲耳边,比之前那些苍蝇嗡嗡声听得更加清楚明白。
——这什么开场,许暮洲想。
“对不起。”他身前的“严岑”说。
放在其他地方,许暮洲简直会吐槽一下这个奇怪的开场,这简直跟午夜档各大卫视播放的狗血偶像剧差不多,毫无逻辑,没有前因,上来就是一通狗血大戏,说不准一会儿男女主就要哭着抱在一起开始激吻。
但许暮洲现在却笑不出来。
他看着面前跟自己容貌一模一样的男人,心里有一块莫名地塌陷下去,开始变得隐隐心慌起来。
“严岑”的右手抬了起来,似乎是想摸摸“许暮洲”的后颈,谁知“许暮洲”微微偏了下头,躲开了。
“严岑”没有再执着,他低下头,缓慢地放下了手。
许暮洲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听起来实在不太轻松,还有些不明不白的自嘲意味。
“严岑”的肩背不像以往那样挺得很直,他微微向下弯了一点,声音平淡地说:“但是,你能不能——”
“我拒绝。”不等“严岑”说完,“许暮洲”干脆地拒绝道。
他拒绝得那样干脆,眼神无意识地向左一瞥,眉头轻轻皱起——这是他标准的不耐烦的表情。
“严岑”显然也看出了这个,于是他没有再坚持,而是又笑了笑。
许暮洲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动了动,知道他是想捏自己一把——严岑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像是安抚,也像是习惯。
但严岑到底没抬起手,许暮洲知道,他应该是被刚才“许暮洲”避开的动作伤到了。
许暮洲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极大的怒意——严岑从来不会低声下气地跟人说话,更妄论会有这种迟疑犹豫的时刻。他从认识严岑开始,一直到后来的所有任务世界中,无一例外地会被对方的强大和从容吸引,别说严岑自己会不会做小伏低,他自己也不可能愿意看到对方委屈身段的模样。
许暮洲不明白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未来”,也不明白那个“许暮洲”为什么会这样跟严岑说话。
“严岑”从伸手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个拇指大小的小瓶,伸手递给了“许暮洲”。
许暮洲眼尖,更觉得那粉色包装纸扎眼无比——这是曾经宋妍给秦薇喝过的东西,他见过。
“许暮洲”将那只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严岑”一眼,然后拧开瓶盖,自己将其喝了下去。
他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不愉快。
“许暮洲”喝完,扬手将空瓶往后一丢,丢进了永无乡的那片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