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去找托娅,发生什么了?”严岑问。
严岑的语气淡淡的,也没分给许暮洲些许眼神,许暮洲心里咯噔一声,本能地觉得他生气了。
“我……”许暮洲张了张口,有些为难。
怎么说,难不成跟严岑说,未来我会跟你分手,把你抛下,然后一个人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还要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保护吗,这听着也太混账了。
许暮洲刚睡醒,脑子还在重启阶段,一时间只能撇开眼神,看着倒是有些心虚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严岑却没了耐心。
“要么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要么我想办法从你嘴里问出来。”严岑盘着手中那枚小小的绣球花,说:“自己选吧。”
许暮洲睡着的时候,严岑寸步不离地任对方拉着他的手睡觉,结果现在见了对方好转,就开始秋后算账了。
许暮洲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是真生气了。
许暮洲小心翼翼地瞥了严岑一眼,心里直发苦。
严岑这个人性格上很有包袱,估计是觉得自己“活”得久,跟许暮洲相处时,只要不涉及什么原则问题,大多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着他。后来确定了关系更是如此,做什么都带着一点哄人的味道,除去他跟严岑在列车上的第一次见面,许暮洲还从来没听过严岑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严岑生气起来不像旁人那样会歇斯底里亦或是发火吵架,他是个很注重“效率”的人,正如他虽然也会担忧许暮洲发烧生病,但心里却总有个度。相比于发泄情绪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严岑更习惯于寻找问题的解决办法。
所以许暮洲现在非常清楚,严岑这次是真的动了气,以至于不再纵容地跟着他的节奏走——他这是想自己来。
许暮洲毫不怀疑严岑的能力,他说能问出来,那必定就是有办法——端看他自己想不想。
可这事儿许暮洲实在亏心,那水晶球里的东西他早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现在面对着严岑,怎么可能张嘴说出实话来。
他心里存着点侥幸心理,于是试探性地伸出手,拉住了严岑的手。
严岑动也没动,任他拉了。
许暮洲的心放下一半,又状似随意地说:“……我昨晚没怎么睡好,现在头疼得很。任务又不着急,再歇一觉再说?”
许暮洲没撒谎,他这一觉睡的比不睡还要累,衣服粘腻地粘在身上,湿透的额发现在已经干了,冰凉凉地贴在他脑门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状态实在很差。
严岑闻言,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
许暮洲忙打了个哈欠,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一些。
谁知严岑点了点头,说:“应该是这里的抗生素质量太差,炎症消不下去,以至于持续低烧引起的头疼。”
许暮洲听了正想点头,谁知严岑后半句话突然话锋一转,说道:“那这个任务不做了。”
严岑说着,干脆一用力,将原本就在自己手上的绣球花从皮绳上拽了下来,反手就要往地上扔。
许暮洲被他这个拐弯拐的猝不及防,顾不得思考,先一把扑上去按住了他的手:“哎——!”
还好许暮洲拦得及时,要不然那还没来得有进度的小绣球花就要直接粉身碎骨了。
严岑垂下眼,默然不语地看着他。
“我……”许暮洲语塞了片刻,最终咬着牙将绣球花往严岑手里一塞,知道这事儿今天是没法善了了。
“我看到了未来。”许暮洲说。
他说完这句话,就先一步别开了脸,避开了严岑的目光,破罐子破摔一样地“交代问题”。
“是在托娅那里看到的。”许暮洲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倦意:“在‘未来’里,我不要你了,对你态度特别差,还跟你分手,把你一个人丢在了永无乡里——”
哦,严岑想,怪不得要问那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严岑勾了勾唇角,轻笑一声:“就这样?”
“……嗯。”许暮洲低声应了一声,他没想到严岑的反应如此放松,于是心里免不得生出点隐秘的希冀来:“严哥,真的有预测未来的这种东西吗?”
许暮洲的本意是从严岑嘴里听到否认,这样他也可以放心地觉得那干脆是个假的。
谁知严岑又看向了窗外,淡淡地说:“有。”
许暮洲愣了片刻,又咬了咬牙,不死心地问:“可是托娅那个水晶球……”
“也是真的。”严岑知道他想问什么,又说:“从进来这个世界我就发现了,那东西也是一座‘桥’,就是因为那座‘桥’,所以这里的时间流速才会有问题。”
许暮洲的心彻底凉了。
严岑没直说,但是许暮洲已经明白了——那东西是真的,就证明他看到的“未来”都是真的,那确确实实都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许暮洲心力交瘁,忽然感觉疲倦得厉害。
他一边不想为“未来”的自己背下一口不情不愿的黑锅,又一边为“未来”的严岑感觉不值。
“严哥。”许暮洲低声叫他。
严岑嗯了一声:“怎么了。”
“你知道我刚才梦见了什么吗?”许暮洲忽然说:“我梦见了我的过去——应该是所有过去。”
严岑侧头看向他,等着他往下说。
“我不想回忆我的出身,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一叶浮萍。”许暮洲说:“随波逐流二十几年,没有什么可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回忆往昔是年老时才要干的事情,现在跟我还没什么关系。”
许暮洲说着低下头,他单手捂住了半张脸,深深地吸了口气。
“说实话,我不知道托娅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敌是友,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东西。”许暮洲说:“但我能感觉到,那些东西是真的——我就是那样的人,我从小到大,都……”
至于都什么,许暮洲没说出来,他似乎想要倾诉,却对自己的剖析还差那么一点,他微微拧起眉,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语句,于是干脆换了种说法。
“我了解自己,我知道那些可能是真的,但我也知道,如果真的那样发展下去,我一定会后悔。”许暮洲说:“哪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会后悔……只是后悔得茫然一些而已。”
与此同时,无论是许暮洲还是严岑,都没有发现,被压在他俩手心的绣球花悄无声息地流动起来,向下拉出一个窄窄的弧度,露出了白色的边——是任务进度开始往前走了。
“人是会后悔的——”许暮洲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缓缓地收紧自己的手指,攥着严岑的手,像是在梦中攥着那根救命稻草一般,低声说:“所以你别给我选的机会——”
第213章 沉梦(十五)
严岑好像隐隐明白钟璐为什么要给许暮洲这样一个任务了。
晨起的太阳已经彻底脱离了海平面,冰凉的阳光从窗户投**来,给这间逼仄的房间带来了些暖色。
许暮洲垂着头坐在冰凉潮湿的床上,空着的那只手五指收紧,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被子。
严岑目光柔软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他可以还是不可以,只是伸出手,替他将额头上汗湿的头发向后捋了捋。
“睡觉。”严岑说:“还没退烧,再睡一觉。”
许暮洲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任由严岑将他按回了床上。
严岑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许暮洲心里在想什么,他不想让小狐狸揣着心思休息,但也不想让他忐忑不安地悬着心,于是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了他的肩膀,才说道:“等你睡醒,我再跟你好好说这件事。”
“说什么?”许暮洲没好气地问。
许暮洲刚才那句话是情之所至秃噜出去的,但他随即就发现,其实严岑一直对他“留下”这件事不置可否,也从来没明确地答复过他想不想让自己留下。
——严岑最多只是在“让他自己选”这件事上松了口而已。
许暮洲烧得浑身酸疼,脑子里也像是有只重锤在里面死命地凿,凿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个牛角尖怎么也钻不出来,胸口像是烧着一团火,燥得他不吐不快。
“你是觉得这样顺水推舟也很好,正好能给我所谓的‘自由’?”许暮洲哑着嗓子说:“还是说那个‘未来’有可能是假的,说我不会干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儿?”
严岑哪能听不出他话里带刺儿,不由得皱了皱眉。
许暮洲松开严岑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严岑,又往上拉了拉被子,双腿蜷了起来。
“我不想跟自己男朋友分手,也不想当白眼狼,更不想昨天答应要一直跟你在一起,明天就反悔。”许暮洲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我想得很清楚了,你担心的那些利弊我想了一万遍,然后你还是——”
“谁说你是白眼狼?”严岑淡淡地问。
许暮洲一愣,没成想他捕捉的重点这么奇怪。
严岑将手里那只被焐热的绣球花拿出来,他的眼神在上面那道窄窄的白边上停顿了一秒,又若无其事地滑开了。
他将手上的皮绳解下来,将拽断的那截丢在地上,留下较长的那一半,将绣球花重新穿了上去。
“怎么,一段‘未来’就把你吓成这样。”严岑慢条斯理地将那条皮绳绕回手上,十指交叉搁在膝头,放松地向后一挪,靠在了床尾。
“在那里面你是拿刀捅了我,还是拿着永无乡的资料去改变世界线路径了,亦或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严岑问。
许暮洲没说话,只是耳朵支了起来,不着痕迹地往被子外面探了探,想把严岑的话听得更清楚。
“许暮洲。”严岑系好了绳子,语气微沉:“正常人……双亲俱在,童年幸福的那种,谈恋爱也可能会分手,可能会伤人的心,这辈子也可能会做错事。”
许暮洲攥着被子的手一紧,瞬间有种被从里到外看透的恐慌。
但他随即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太大了,于是又欲盖弥彰地松开了皱巴巴的被子。
可严岑是什么人,在许暮洲来到永无乡之前,他在世界线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见过了多少人。清理系统本来就是要找到人心中的“执念”,这本事严岑在陌生人身上尚且练得炉火纯青,何况是看自己日日夜夜放在心上的枕边人。
“你怕的是‘未来’吗,许暮洲?”严岑问。
许暮洲被他连名带姓叫得心里一哆嗦,就听见严岑继续说了下去。
“那些你没得到过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严岑说:“你想要,为什么不说。”
许暮洲鼻子一酸,又硬生生咬着牙忍住了。
严岑的话虽然看似不严厉,但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窝子里戳。许暮洲对没感受过长期关系的自己毫无信任,所以下意识想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严岑,想把这件事交给他来解决,想……想让严岑帮着他把这种爱意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直到这些事被严岑明明白白地点出来,许暮洲才发现,他之前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能接受,不想承认。
他宁可承认自己自私,也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
许暮洲觉得,他整个人像是被严岑从里到外彻底翻开,然后拎到太阳底下一边抖灰一边洗刷一样,烫得他浑身生疼。
“没有父母又如何,你又一定比有父有母的差吗。”严岑的声音依旧平淡,毫无起伏:“若换了有父母兄弟的……父母不慈,兄弟阋墙,日日夜夜勾心斗角,非要杀你个不死不休的,又如何。”
“那样的就有用了?能一路顺风顺水了?”严岑说:“能比没有双亲更给人安全感吗?”
严岑问得一声比一声冷淡,若是外人来听,这段话怎么听都是在针对许暮洲的情况说教,但这些话落在许暮洲耳朵里,总让他听出点不清不楚的意味来。
莫名地,许暮洲总觉得——严岑是在说他自己。
许暮洲忽然想起在宋雪瑶那个任务时,他和严岑闲话说过的那次“皇帝论”,心里一颤,下意识就要掀被坐起来。
“你——”
“嘘——”严岑像是知道他说说什么,先一步伸手捂住了许暮洲的眼睛,没让他起身,不容拒绝地说:“你该睡了。”
许暮洲挣不开他的手,又硬是被他按回了床上。
“严哥……”许暮洲抓着他的手腕,放软了声音,哑着嗓子服软道。
“我不走。”严岑叹息一声,又说:“你睡吧,等你睡醒再说。”
许暮洲抿了抿唇,不敢再触他的霉头,只能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许暮洲本以为自己心里装着事儿,睡也睡不着,谁知或许是因为严岑在身边的缘故,他只躺了片刻,就又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时间很长,直到太阳升高又落下,晨曦换成了夕阳,许暮洲才从深眠中醒来,艰难地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无意识地往旁边摸了摸。
窗边的严岑见状掐灭了手里的卷烟,走了回来。
严岑站在床边弯腰摸了一把许暮洲的额头,发现对方已经退烧了。
许暮洲睁开眼,他眼前蒙了一层深深的雾气,人还没看清,先开口叫了他一声。
“严哥。”许暮洲说。
严岑好脾气地应了,从床尾的茶几上拿过半个黑面包,塞进许暮洲手里,又往他另一只手里塞了一瓶掀开瓶塞的淡水。
许暮洲两只手一下都被占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严岑又直起身靠回窗边,摸出一根皱皱巴巴的卷烟,凑在窗边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