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洲愣了一瞬,还不等跟着照做,就感觉到托娅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这感觉委实不怎么样——在深更半夜,一个你本来应该正在熟睡的阶段,有人毫无障碍地推开了你的门,然后沉默地站在你的床边,深深地注视着你。
许暮洲只要想想这画面就觉得这简直是悬疑恐怖片的现场,几乎就在一瞬间,他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甚至许暮洲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他根本不知道托娅在黑夜中的视力怎么样,是否已经发现了他其实并没有入睡。
——或许他没看见,也或许他看见了,也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只是什么都没说,依旧这样沉默地观察他。
人类害怕未知是一种本能,这种毫无依据的猜测让许暮洲心跳如鼓,连眨眼的动作都不敢做,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现在再去思考睡前他跟严岑是否锁门,或者托娅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已经毫无意义了,许暮洲手心冒汗,心脏突突直跳,攥拳的手指都有些打滑。
严岑像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借着被子的掩饰用拇指轻轻摸索了一下许暮洲的腕脉。
许暮洲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放松了一下紧绷的精神,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丧失视觉之后,其他的感觉会变得更加敏感,许暮洲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正站着一个人,对方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正在肆意地打量着他。
那视线有如实质,一寸一寸地从他的后颈向下滑,许暮洲几乎被他看得整个人僵成一条钢管,手心儿的汗都没地儿擦。
托娅在床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像是不再满足于“观赏”本身,他微微弯下腰来,迟疑地冲着许暮洲的侧脸伸出了手——
许暮洲清晰地感觉到了托娅微凉轻柔的呼吸就打在他的后颈,一下一下地,跟他近在咫尺。
许暮洲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眼瞅着实在忍无可忍时,一只手如闪电般从身边斜过来,隔着许暮洲一把攥住了托娅伸来的手腕。
托娅压根没想到这屋里还有没睡着的人,一时间大惊失色,看着竟然比被破门而入的还害怕。
他下意识想从严岑手中抽出手,谁知严岑攥得死紧,托娅用力之下别说挣脱,差点撸掉了自己手上一层皮,疼得泪眼汪汪,整个人缩成一团,连人带胳膊都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单纯疼的还是怕的。
托娅惊恐万分,脑子里只想着怎么逃走,错手间连手里的水晶球都没捧住,圆润的球体从他唯一一条自由的臂弯中滚了两圈,从手肘旁滚了出去。
严岑瞥了一眼那灰扑扑的“大玻璃球”,眼疾手快地扯了一把许暮洲身上的被子,垫在手里抬手接住了那玩意。
圆滚滚的球体不怎么听使唤,严岑干脆一接一拉,顺着这个劲儿将这只大玻璃球回手丢进了许暮洲怀里。
许暮洲:“……”
许暮洲刚刚坐起身来,还没从严岑和托娅这个别扭的对峙姿势中找到平衡,就在电光火石间被扔来一个烫手山芋。
许暮洲对这只灰扑扑的“玻璃球”心有余悸,也不敢伸手去接,下意识双手抬起,生怕这玩意再碰瓷儿他一回,只能顺势看着那玩意在他身上滚了滚,最后隔着落在他大腿上。
——行吧,许暮洲自暴自弃地想。
许暮洲姿势别扭地往床头挪了挪,那水晶球就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腿上滚来滚去,最后落在膝盖上头的凹陷处不动了。
这一整套动作下来也不过几秒钟,托娅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手里的“装备”就被人缴了械。
水晶球落在别人手上这件事看起来让他非常不安,他徒劳地伸手掰了掰严岑的手,探着身子过来试图从许暮洲怀里把水晶球重新捞走。
严岑捏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托娅吃痛地抽了口凉气,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你来干什么。”严岑问。
“我……”托娅迟疑地咬了咬唇角,小声说:“我来看看你们两个。”
“半夜看?”严岑讥讽地笑了笑:“是来看看我们两个是不是还活着吧。”
“不……不不不。”托娅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的手腕还在严岑手里攥着,脸色煞白地连忙摆手,话都说得磕磕绊绊的:“怎么会呢,这里很安全的……这里只有我一个,很安全,你们不要害怕。”
别说严岑,连许暮洲都听出这里面有多少“心虚”成分了。
严岑只是诈他一下,他就自己开始颠三倒四地说不清楚话,反复强调“安全”,反而让许暮洲更起疑心。
不管托娅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都应该还有未竟之意没有明说。
严岑身上自带一股肃杀之气,托娅被他钳制得紧紧地,想跑也没地儿跑,弯着身子站在床边,像只胆小的鹌鹑,哆嗦得不行。
许暮洲冷眼瞧着,觉得严岑再这么问下去,非得给这位“女巫”抖散架不可。
“托娅,你昨天去哪了?”许暮洲忽然问。
托娅避开了许暮洲看他的目光,垂着头低声说:“我……我一直在城堡中。”
托娅的下巴几乎要埋进胸口,略长的金色发丝从耳侧落下来零碎的几缕,正巧遮住了他的眼尾,他不敢反抗地任严岑钳着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攥在衣襟上,正在微微发着抖。
——怎么看怎么像是被俩恶霸欺负的良家小少年。
许暮洲的良心短暂地受到了片刻的谴责,觉得他似乎被严岑同化了,最近这种“恶霸”行径越来越多。
——这样不太好,许暮洲想。
“可我昨天想找你问个问题,找遍了城堡你都不在。”许暮洲刻意顿了顿,在发觉托娅明显变得紧张起来时才施施然接上下一句:“……难不成你在阁楼中吗?”
托娅张了张口,一时语塞:“我……”
还不等托娅在“要不要承认”间犹豫出个结果,许暮洲就又问道:“那之后如果我在城堡中找不到你,可以去阁楼找你吗?”
“不行——!”托娅嘶声说。
许暮洲挑了挑眉。
托娅不像是个善于撒谎的人,就这么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就被许暮洲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说是也不对,说不是更不对。
他为难地咬紧了唇角,最后干脆决定消极抵抗——不说话了。
严岑对此觉得颇为无趣,干脆放开了他。
许暮洲对此不置可否,反正他已经得出了个之前就想要确认的结论——托娅是会撒谎的。
在这个城堡中藏着秘密,托娅对此心知肚明,却并不准备对他们据实相告。
甚至于,托娅明明清楚他们这些“外来者”有可能会有危险,却依旧对这桩“秘密”守口如瓶。
——看起来也不像表现得那样无私又圣洁嘛,许暮洲想。
托娅一朝得了自由,连忙捂着自己红肿的手腕退后两步,跟这两位不好惹的船员拉开了一个安全距离。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许暮洲怀里的水晶球,又碍于严岑的威势,愣是没敢把“将我的东西还给我”这句话说出口。
许暮洲对怀里这玩意倒是没什么概念,甚至觉得这球放在手里就像个烧红的铁球,指不定那一下就要爆开,于是干脆连被带球拢进怀里,想顺势递还给托娅。
谁知他手还没举起来,就被严岑按住了。
“这东西留下来借我看看。”严岑对托娅说。
他语气平缓,声音正常,自然得就像是说今晚晚餐要多吃一块黑面包一样。
许暮洲转过头看着他,满脸懵逼:“……?”
严岑完全没管托娅那副悲愤欲绝的脸,他隔着被子将水晶球捞过来,像是在大街上挑西瓜一样,将其放在手里掂了掂。
许暮洲:“……”
——他都不想去看托娅的表情了。
第216章 沉梦(十八)
托娅到底没胆子从严岑手里抢走那只水晶球。
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严岑,唇角都被咬出了一道血痕。严岑倒是对手里那只球更感兴趣,半分眼神都没施舍托娅,从许暮洲手里接过那只水晶球,隔着被子在手里滚了滚,俨然一副兴致浓郁的模样。
托娅见他铁了心如此,却无计可施,只能万分无奈地退出了房间,还带上了房门。
许暮洲目送着托娅出门,才坐在床上用胳膊肘拐了拐严岑,不解道:“他怎么这么怕你。”
“这世上怕我的人多了。”严岑玩笑道:“不差他一个。”
许暮洲:“……”
——说的好像也没错,一时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
于是许暮洲换了个思路,看了看严岑怀中的水晶球,问道:“你抢他这个干什么?”
严岑侧头瞥了他一眼,伸手将水晶球下垫着的被子抽了出去。
那只圆滚滚的球体顺着力道滚落下来,最后正正好好地落入了严岑的手心,在他手中晃了晃。
正如许暮洲之前见过的那样,这只水晶球球一落到严岑手中,就像是开启了什么无差别指纹锁,上头的浮灰顿时一扫而光,整只球骤然大亮起来。
许暮洲还没来得及喊停,就觉得严岑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他搁在被子上的右手。
“答应你的事。”严岑说。
许暮洲连懵逼的机会都没有,只那么短短一瞬,就觉得眼前骤然一花——这玩意又一次碰瓷成功了。
许暮洲下意识转头想看向身边的严岑,只是不清楚“未来”不能联机观看还是什么别的,他身边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右手与人交握的触感异常清晰。
许暮洲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很快感觉到了对方的回应——严岑捏了捏他的中指指尖。
似乎是每个人的“未来”都有所区别,这一次许暮洲没再回到那茫茫的雾气之中。
“他”直接回到了永无乡的海边。
正如许暮洲先前所见的那样,永无乡的海一望无际,泛白的浪花扑上砂砾状的海岸,正落在一双半新不旧的人字拖脚下。
微凉的海水拍上来,将“许暮洲”的裤腿打湿一小块,严岑站在他身边,微微侧着头,看着远处没入海面的夕阳。
“我要走了。”许暮洲听见“自己”说。
——还是一样,许暮洲咬了咬牙,无意识地捏紧了严岑的手。
对方很快又捏了捏他的指尖,许暮洲看不到严岑,不明白他现在的表情是失望伤心还是什么别的,但从反应速度来看,大抵是没有生他的气。
“严岑”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T恤,衣服下摆被风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垂着眼看着许暮洲,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伸出手将许暮洲被风吹乱的鬓发一一捋好。
“对不起。”“严岑”说。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许暮洲”说:“我现在留下也还来得及。”
许暮洲微微一愣。
——同样都是告别,但严岑的“未来”,似乎与他的“未来”有明显的区别。
但这不太对,许暮洲想。如果是客观角度的“未来”,那么在同样经历的事件中,他跟严岑看到的画面和场景应该是一样的。
然而“严岑”摇了摇头,他冲着“许暮洲”轻轻笑了笑,执着地将他微长的鬓发捋到脑后,轻声说:“我会去看你的。”
许暮洲越看越糊涂,这跟他自己看到的简直是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里他刻薄又冷漠,另一个版本里他又变成了个没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小可怜儿。
他迫切地想追问严岑这道理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刚刚下意识转过头想看看严岑应该在的地方,就觉得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像是切屏了。
紧接着,许暮洲发现他回到了永无乡的317号房。
视角中的这一日天气不错,卧室和客厅的阳台窗都大开着,落地窗帘半卷半落,外头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清新的水汽从薄纱窗帘中洒进来,窗帘都覆着薄薄的一层水汽。
许暮洲应该是站在“严岑”的视角上来看这段记忆,他在卧室中站了一会儿,又被一股不知名的拉力“吸”到了卧室门口。
——应该是严岑在走动。
许暮洲跟着他,发现317的房门被从外面拉开了,“许暮洲”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简易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堆包装花花绿绿的零食——凭许暮洲的眼力来看,应该总价不超过二十块钱。
“许暮洲”不知道从哪回来的,一边忙着在门口换鞋,一边把手里的塑料袋晃得哗啦哗啦响。他连蹦带跳地踩中自己乱丢的拖鞋,然后把手里的袋子往鞋柜上一丢,拉开冰柜门,从里面拿出一杯冰水,咕咚咚地灌了个透心凉。
紧接着,卧室对面的书房门咔哒一响——里面的人被外面的动静惊动了,正往外走。
“严岑”拉开了书房的门,踩着一双拖鞋,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冲着门口的“许暮洲”挑了挑眉。
“上次还有人说要少吃零食。”“严岑”微微眯着眼,语气里半分威慑力都没有。
“上次是上次。”“许暮洲”讨好地冲严岑笑了笑,几步冲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腰,撒娇一样地抬头亲了一口他的下巴,诡辩道:“人生都不在世了,吃点零食怎么了,永无乡又不禁止正式员工吃零食。”
“严岑”被他逗笑了,捏着他的下巴回敬了一口,笑盈盈地批评道:“强词夺理。”
许暮洲彻底懵了。
——这完全是另一个走向的“未来”。
从“许暮洲”话里话外的意思来看,在这个“未来”里,他不但好好地完成了任务,还如愿成为了“正式员工”,跟严岑好模好样地日久天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