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暮洲茫然无比,明明他刚刚已经见过严岑的“未来”了,为什么还有另一个版本的。
不等许暮洲回过神,他就觉得身边的严岑似乎弯下了腰,跟他凑近了些许。
那种感觉非常奇妙,许暮洲身侧明明空空如也,但他就是“感觉”到了严岑的一举一动。
“严哥……?”许暮洲试探性地问。
“看完了吗?”严岑问。
许暮洲抓了抓头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能老老实实地说:“看完了。”
许暮洲原以为这次“未来”观摩行动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曾想严岑在他耳边轻笑一声,说:“好,再给你看点别的。”
“什么别——”
许暮洲只来得及问出一嗓子,连自己的声音都没听到,就觉得眼前的画面刹那间狂风骤起,他只来得及伸手挡住眼睛,差点被风吹了个跟头。
“这什——”
许暮洲刚刚站定,抱怨的话还没出口,就忽而愣住了。
——他发现他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不是永无乡,也不是他所在的现代社会,甚至不是他跟严岑去过的任何一个任务。
这里雕梁画栋,面前有延绵不绝的汉白玉台阶,一路向上,通往着上方巍峨的宫殿。
台阶正中的汉白玉面上张牙舞爪地画着五爪的蛟龙,许暮洲不用数,都知道这台阶足有九十九级。
——这好像是古代,许暮洲想。他眯着眼睛抬着头,试图从遥远的宫殿建筑那里看出年代,只是许暮洲没在这个场景待上太久,就觉得天塌地陷,眼瞅着是又要变样了。
这水晶球放在严岑手里,就像个PPT的切屏器,切得随心所欲,毫无预兆。
许暮洲只是脚步一个踉跄之间,就从那威势浩大的宫殿前离开,换到了一处小院中。
这处小院虽说精致,但有了方才见到的宫殿打底,到底显得气势不足了些。
许暮洲不知严岑究竟要给自己看什么,于是习惯性举目四望,却连“自己”的半分影子也没见到。
但他见到了“严岑”。
——广袖长袍,素衣博带的严岑。
许暮洲一怔。
“严岑”面相比起他熟悉的更为年轻,束发带冠,他微微低着头,有黑发从肩上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长发的严岑看起来并没有许暮洲所熟知的那样锋利,许是眉眼还不够锐利的缘故,他整个人甚至看起来还有一些温润感。
许暮洲看得眼前发直,然而作为一个工科生,他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找到句合适的词儿来形容眼前的严岑。
小院主屋的竹帘卷起,阳光从窗户投**来,将大半个屋子照的透亮。
“严岑”就站在这大片大片炽热的阳光内,他背对着门口,手里端着一把锋利的长剑,正用一块白布仔细地擦着刃口。
许暮洲心头一跳,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直觉这不是严岑经历过的任何一个世界——他觉得这就是严岑自己。
屋内的“严岑”对外面的视线浑然不觉,他仔仔细细地将这柄长剑擦得锃亮,然后单手将白色的布巾叠好,转手搁在了身旁的剑架上。
然后他转过了身,单手提着剑,向门外走了两步。
许暮洲原本就站在门外,见状下意识向后撤了一步,想替他让开路。
谁知“严岑”只是向着门口的方向揖了一礼,就转回身去,轻轻掂了掂手里的剑。
与此同时,许暮洲忽然觉得,严岑握紧了他的手。
他正在诧异,却忽然见面前的气氛陡然一转,“严岑”将长发向后一甩,横剑在颈,手下重重的一用力。
许暮洲瞳孔骤缩,下意识向前探出手去。
“别——”
三尺青锋长剑下,有鲜红欲滴的血珠顺着血槽源源不断地滴落在地,不过眨眼间就在半空中续成了一道血线。
第217章 沉梦(十九)
不管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假,许暮洲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想上手去拦,只是他步子还没迈开,就被右手传来的力度紧紧扯住了。
许暮洲心跳如鼓,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他攥紧了严岑的手,惶惶然回头看去,原本还能被“触感”满足的情感骤然叫嚣起来,许暮洲不再满足于只是单一的接触,必定要亲眼看见才安心。
许暮洲回过头,试着从交握的那只手去摸严岑的胳膊。
严岑像是感觉到了他的不安和惶急,只是又捏了捏他的手——然后再一次更换了水晶球内的场景。
许暮洲这次转得彻底没什么心理准备,只觉得眼前画面干脆地一切,世界就又变了模样。
许暮洲足下原本踩着的软泥小院变得坚硬起来,他低下头,发现脚下正踩着一块雕着蝙蝠的青砖白玉。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倒带了,回到了小院之前那间巍峨的九十九层汉白玉台阶处——只是他这次没有再站在底下,而是站在了最高那级台阶上。
夜色浓重,一轮弯月挂在夜幕智商,许暮洲身在楼楼金瓦下,身前是灯火通明的正殿,身后是望不见来处的高阶。
在巨大的建筑下,很容易生出自己非常渺小的错觉,尤其是许暮洲现在正站在一个“至高”之处,竟然没来由地生出点“高处不胜寒”的感想。
只是许暮洲整个人还在先前的画面冲击中回不过神,有些怔愣,眼前总是严岑在他面前自刎的画面,直到被严岑拉了拉胳膊才勉强回过神。
许暮洲没防备,被严岑拉了个正着,不由分说地被他扯着就往殿内走。
许暮洲踉跄着跟着严岑的脚步,跨过那足有二十公分的门槛,一抬头,却差点再一次愣在原地。
——就在他十米开外,坐在高台金座上的,居然也是“严岑”。
跟方才那个年纪轻轻的青年不同,高台之上的“严岑”鬓上添了几分灰白的发,眼角细纹也有些明显,虽然面相上并不显老,但看着明显沧桑了不少,少说得有个四十多岁。
“严岑”穿着一身许暮洲看不出名堂的繁复王服,墨色的外袍上张牙舞爪地画着赤红的花纹,看样子似龙非龙,有些介于麒麟和祥龙之间。
他眼下一片青黑,不知道有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此时歪在椅子上,支着头半合着眼,正在闭目养神,冕冠上的十二旒北海明珠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晃动着。
饶是许暮洲再怎么眼力不济,历史背了忘忘了背,他也能看出,这一身绝不是普通人能穿的东西。
别的不说,光那十二旒明珠就够彰显身份的了。
许暮洲终于彻底懵了。
——因为至此为止,他已经看过了所有似真非假的“未来”。
如果说永无乡的两种“未来”都是有可能发生的,那么在具体发生之前,它们的真实性都只有一半。
可这两段不一样。
严岑是跟他提过一嘴自己的“曾经”的,从许暮洲旁敲侧击地问过两次来看,他曾经的真实身份应该确实比较特殊。
而既然严岑能跟他说,那就说明他不屑于在这种事上撒谎。
可许暮洲明明记得,严岑说过,他曾经“差点”当过一次皇帝。
加上严岑那句令他记忆犹新的“三十二岁论”,许暮洲几乎可以肯定,他刚刚在小院看到的那个画面才是真的。
——而严岑早就死在了三十二岁,怎么可能现在坐在九重高台上,身着帝王冠冕。
不等许暮洲想出个所以然,殿外忽然喧哗声大起,一个身着简单布甲的将士满脸血污地从殿外冲进来,也不令人通报,就那么硬生生地扑倒在地,随身的配剑脱手滑出去老远。
那将士跪着向前紧走几步,扑通往地上磕了个头。
“陛……陛下……”
高台上的“严岑”睁开眼睛,神情木然地看着地上跪着的男人。
许暮洲在一旁看得心里一惊——他从来没见过严岑露出过这样的神色,像是极其疲倦一般,眼里仿若盛着一潭死水,不但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还有隐隐破罐破摔的颓势在。
那将士哭得凄惨,脸上的血污被眼泪化开,夹在一起往下流。
正当壮年的汉子从喉咙里呜咽一声,狠狠地又磕了个头,哽咽道:“城门失守了——”
——假的,许暮洲想。
他方才还在想,这是不是正常“严岑”应有的未来,然而看到这时他才真正能够确定,这一段“未来”一定是假的。
永无乡亲自盖章认定,严岑若是活着,得是个开拓世界线的重要“主角”,他先前一死,世界线整个被歪曲了走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弄出亡国的未来来。
不知为何,许暮洲内心骤然一松,整个人脱力一般地向后踉跄一步,这几天撑着他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下来。
严岑从后面接了他一把,许暮洲感觉到对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转而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
面前的场景倏忽定格,这一场被水晶球制造出的幻境仿佛一块被拉扯到极致的薄翠,霎时间寸寸碎裂,许暮洲勉强在光怪陆离的颜色中睁开眼,却觉得面前一暗——他们已经再一次回到了那座小小的城堡中。
严岑手中的水晶球像是终于被他祸害得电量不足,已经蔫巴巴地重新灰暗下去,安分地待在了严岑的手心中,恢复成了那种灰扑扑的模样。
许暮洲缓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整个人正靠在严岑的怀中,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像是个大号的三角包袱。
严岑把那水晶球往床脚一扔,低下头来顺着这个姿势圈住了许暮洲,低声问:“看完了?”
他这样一出声,许暮洲的第一反应是连忙回头,下意识摸了摸他的脸。
——微凉的,柔软的,真实的触感。
许暮洲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心说这要是伸手摸到一团魂,估计崩溃的心都有。
严岑见他的目光不自觉下移,落在自己的脖颈上,不由得闷声笑了笑,干脆抓着他的手往上摸了摸。
“永无乡自选留存点。”严岑的笑意像是闷在胸腔里,连带着许暮洲的后背都在震。
“为了能好好完成任务,差不多会选工作人员生前的巅峰状态。”严岑说:“不是死的时候什么样就留着什么样。”
许暮洲被他看穿了心思,也不扭捏,仔仔细细地顺着他的脖颈摸了一圈。
“下次给看男朋友自杀现场之前,能不能给个预警。”许暮洲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顺气,说:“这画面冲击力太大了。”
严岑捏着他的手亲了亲他的指尖,低声问道:“看明白了吗?”
许暮洲顺气的手一顿,看向严岑。
严岑看他的眼神很温柔,跟水晶球里那个心如死灰的中年帝王完全不同,许暮洲下意识觉得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垂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许暮洲说:“嗯……水晶球里的未来有可能是假的,所以我看到的那个,不必在意。”
“不止如此。”严岑说:“你没发现什么规律吗。”
许暮洲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未来是可以改变的。”严岑说:“你在永无乡这么久了,应该明白这个。”
“我知道……”许暮洲说:“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你应该在——”
许暮洲想说应该在原世界线好好地当他的皇帝,但想起刚才水晶球里那个“亡国”的场面,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吉利,最后没好意思说。
严岑倒不介意这个,他笑了笑,捏了捏许暮洲的后颈。
“未来有多大的更改空间,就有多大的可补救空间。”严岑说:“但是‘未来’是因为什么改变的,你没看出来吗。”
许暮洲一时没懂他说的是什么,张了张口:“我——”
“是‘惧怕’。”严岑说:“你怕什么,就会一直在想什么,久而久之,你早晚会走到你最怕的那条路上去。”
许暮洲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严岑说得对——在刚刚见过水晶球里的未来时,他确实差点脑子一抽,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来着。
然而紧接着,许暮洲就发现有什么不太对劲——如果这水晶球展现的是“害怕”所导致的未来,那为什么严岑能对其控制自如,甚至还能放PPT一样地放好几个版本。
许暮洲皱了皱眉,心里隐隐有一个无比匪夷所思的想法,他不可思议问道:“那刚才你的未来呢,为什么有好几个版本。”
“因为我有很多害怕的东西。”严岑平静地说:“你见到的那些,有的是我害怕的东西,也有完全摒弃恐惧之后的东西。”
许暮洲一边觉得严岑能坦坦荡荡地说出“害怕”俩字很不可思议,一边又不免顺着话茬回想起刚刚他看过的所有“未来”。
活着的严岑或许压力很大,也无数次害怕过自己是否担得起一国生死,而永无乡的正式员工——
许暮洲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你其实怕我走?”
“我害怕。”严岑坦诚道:“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我一个人在世界线中飘荡几千年,只遇到一个你。从本能上讲,我当然希望跟你天长地久。”
“暮洲,害怕是人之常情。接受自己的情绪,也接受你自己,那么在此之后,你自然能控制它们。”严岑顿了顿,接着说:“——想要掌控你的未来,你首先得要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