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瑶的灵堂不是停在她宫里吗?”许暮洲奇怪地说:“这又是给谁唱的?”
严岑对这些东西比许暮洲要了解得更多一些,他驻足听了一会儿,眉头紧蹙。
“走。”严岑说:“去看看。”
第134章 长生天(四)
许暮洲原本以为,这里应该是给宋雪瑶外设的灵堂,或者是什么宫廷礼仪中的一环,但走进了才发现,这里的布置似乎太过简陋了。
外男进后宫本就不方便,许暮洲原本还担心撞见什么宫女娘娘之流,拉着严岑从偏门走,谁知进来了才发现,他方才听到的声音都不是从正殿发出的。
正殿空空荡荡,只供奉着两尊神像,除了神台上的香是刚刚续上的之外,看不出有什么旁人在这里的痕迹。
许暮洲这种工科生对神鬼志异的故事一问三不知,人家没写牌子,他压根看不出供的是哪路神仙。于是只能礼节甚好地站在门口拜了拜,才紧走几步,跟上了严岑的脚步。
严岑好像不太信这些神鬼之事,他看都没看前面的神台,直接循着声音的来源,往后殿去了。
许暮洲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宫殿。他当年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凭着学生证折扣去过两次故宫,虽然里面的大多数藏品走马观花看完就往,但是凭着建筑敏感度,他对故宫的布局和路况还算熟悉。
按他的印象来看,这座宫城不像是紫禁城。
当年他们建筑设计的老师私下里是个典型的古建筑爱好者,有那么两节课专门调出来讲过各个宫城的建筑类型和特色。许暮洲在心里算了算,按照刚才一路走来的景象在心里画了个小小的平面路程图,觉得这所建筑的建筑风格更加贴近大明宫。
许暮洲在心里画了个对勾,把朝代圈在了某一个时代框里。
按先前严岑的说法,永无乡虽然在不同的时代里反复横跳,但世界的时间线只有一条。就像古代只能去往现代,而许暮洲所在的现代再过个六百来年就能到达秦薇那个世界一样。
那现在这个朝代应该也在这条时间线上,只不过没有被史书录入而已。
——所以为什么没有被史书录入,许暮洲百思不得其解。
许暮洲死记硬背学了十多年的历史,乍一遇见知识盲区,顿时觉得十分不忿。
他这么想着,严岑已经先一步从后门跨出了正殿,直奔着偏殿去了。
越往偏殿走,那种祭奠的味道就越重,劣质的香烛蜡油混杂着黄纸燃烧的味道,呛人的黑烟从偏殿门口的铜盆中散发开来,两个瘦弱的小姑娘正跪在盆边,一边哭一边往盆里填黄纸。
严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小姑娘身上,微微顿了顿——对方穿了一身形制特殊的衣袍,足下踩着一双兽皮制成的短靴,腰间挂着一把小银壶,看起来不是本朝人。
这小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人也瘦小,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只一门心思地忙自己的事儿,偶尔嘴里念叨着一些难懂的非官话。严岑听了几句,觉得像是北方草原上的言语。
***本来就难懂,加上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地,严岑听了几句,也只听明白一句“萨其尔”。
偏殿内停着一口棺木,棺盖将合未合。
屋中摆着一条长桌,长桌上摆着贡品香烛,身穿素衣的人分列两边,正唱着难懂的经。
光看样式,这也像是一座灵堂。
偏殿狭窄,放置了棺木后更是逼仄,许暮洲见严岑已经先一步进屋去查看了,便也不再跟进去挤,而是脚步一转,奔着门口烧黄纸的两位姑娘去了。
平剑营的将士可带刀剑入宫,比平日里守宫的侍卫们要英气得多。那两个姑娘年纪尚小,约莫也没见过什么外男,一见许暮洲过来,吓得往后缩了缩。
“平剑营查案。”许暮洲半跪在她们面前,摘下腰上的腰牌举到两个姑娘面前,问道:“屋里停着的这位是谁?”
穿着外族服饰的少女怯怯地看着他,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倒是另一个姑娘一边往盆里添了张黄纸,一边低声说:“是我们淑妃娘娘。”
许暮洲一愣,然后转过头看了看屋里的情景。
——我甄嬛传看得少,你不要驴我,许暮洲想。
哪怕他搞不懂那些什么奇了八怪的封号等级,也知道淑妃这种名号不是什么小鱼小虾。偏殿里的灵堂规格别说排面了,说句寒酸都不为过,怎么会是妃子的。
许暮洲又看了一眼那个一言不发的异族姑娘,反问道:“淑妃娘娘?”
许暮洲对这个宫里的事情了解得太少了,为了避免疏漏,他不敢直接询问,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引导对方,看看能不能获取更多的消息。
“是……是的。”宫装少女唯唯诺诺地说。
宫里的下人跟旁的普通人不一样,他们习惯了听吩咐行事,在这种生杀予夺都被别人掌控的环境里,大概能少说一点就少说一点,很难套出什么话来。
许暮洲想明白了这个,顿时有些遗憾。
他问话的功夫,严岑已经从偏殿内迈步出来了。他瞥了一眼少女两人,不着痕迹地冲着许暮洲使了个眼色,先一步往外走去了。
许暮洲会意地跟着他的脚步往外走,直到出了正殿门,严岑才开口。
“是个外族女人,看衣饰和口音像是北方草原那边的人。”严岑顿了顿,才说:“约莫是两国和亲过来的。”
“和亲过来的?”许暮洲惊了:“那不送去下葬,放在这么个偏殿中,这也寒酸了。”
“一是现在气温尚低,二是她这种和亲过来的女人,母族跟皇室关系尴尬,死后的体面也没人看重,于是就会先这么停着,等到方便的时候再下葬。”严岑说:“而且我看这个规格,卫文轩似乎也没打算给她大操大办……”
“你这个似乎真是太保守了。”许暮洲诚恳说。
严岑:“……”
“我本来在想,宋雪瑶死得蹊跷,这还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不受待见的淑妃娘娘,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许暮洲说:“但是现在看起来应该不是。”
严岑侧头看他:“嗯?”
“这个世界再怎么不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内,也是在时间线上的,大差不差到哪里去。”许暮洲说:“我国上下五千年,除了近现代出了点岔子之外,一直是泱泱大国,周遭小国不说俯首称臣,大多也是从属国。如果真的是这位从草原来的‘淑妃娘娘’杀了宋雪瑶,那卫文轩应该不会忍气吞声到只在丧仪上克扣杀人凶手。”
“唔。”许暮洲沉吟片刻,思索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先前说,卫文轩跟宋雪瑶的关系不像想象的那么好。那也就是说,他的痴情起码有一半是装出来的……你说,就只这么一半就足够让他作出‘从此再不立后’的牺牲来,是不是说明宋雪瑶的娘家要比之后可能出现的新母家扶持更加重要。”
严岑一向喜欢许暮洲正经做任务时理智又冷静的模样,他见四下无人,也不再守着等级尊卑的界限,略微放慢脚步,跟许暮洲并肩而行,目光柔软地看着他。
“所以如果宋雪瑶的死跟这位不受宠的淑妃娘娘有关,那卫文轩哪怕不会大张旗鼓,也会暗地里处置她,然后转头去跟宋雪瑶的娘家卖好。不但能体现他的痴情和重视,还能表明一下他的态度,拉拢人心。这么好的机会,卫文轩应该不会错过。”许暮洲叹了口气,总结道:“所以由此可见,天上果然不会掉线索。”
“宫中枉死的女人多了去了,何况是没什么依靠的外族女人。”严岑说:“你可以把这件事暂且当成可疑线索,但是如果之后没有更加深入的辅助线索证明宋雪瑶和淑妃有关联的话,这件事就不必在意了。”
许暮洲咬了咬唇,在心里捋了捋这件事,不由得遗憾地承认,严岑是对的。
孤证不立嘛,许暮洲想,前后脚身亡虽然看起来巧合了一点,但也不能证明就是有所关联。
这件事很快成了一段插曲,许暮洲并不纠结于此。
宋雪瑶住的长秋宫在后宫中心,跟前朝正殿约在一条直线上,许暮洲跟严岑走了足有四十多分钟,才走到这座宫殿。
长秋宫内外挂满了白幡白布,长明灯从宫门口一路燃到正殿大门,每隔十步便跪着个身着重孝的小宫女看护烛火。
许暮洲头一回切身体会到皇家的奢靡排场,不由得暗暗咂舌。
他和严岑离着老远都能听见正殿中的哭声,这排场比起方才见到的小小偏殿,简直不知好上多少。
许暮洲原本还在想,这毕竟是后宫,他和严岑两个大老爷们贸然前来,撞上一群给宋雪瑶首领的女人总是不好,但谁知这便宜皇帝想的还挺周全,已经提前派了亲近的太监来等着他俩了。
“严大人。”年轻的小太监笑着走在严岑身边,看也没看缀在严岑身后的许暮洲,轻声细语地吩咐道:“正殿有各位娘娘和皇子公主守灵,二位暂且不便前去,须得缓缓。”
严岑的脚步慢了下来。
“近日来总有传闻,说是宫中鬼神之说盛行,说是每逢亥子二时,娘娘灵前总有异动。”小太监笑得很客气:“当然宫城内有陛下龙气坐镇,自然百毒不侵。但人言可畏,陛下也不想娘娘灵前有贼人作乱,是以要麻烦严大人多多费心。”
许暮洲:“……”
他听懂了,许暮洲想。合着是这便宜皇帝听说宫里闹鬼,怕宋雪瑶死得有忌讳,但又不好意思、也不能说自己怕鬼,才抓了严岑这么个“帝王心腹”来给他分忧解难。
——我就知道,许暮洲磨了磨牙。
第135章 长生天(五)
许暮洲本以为摊上这么个一块匾额能砸六个皇亲国戚的任务背景,这差事估摸要慎之又慎,战战兢兢,辛苦得走一段路要磕八个头。谁知他来了足有好几个小时,连皇帝的半片衣角都没瞅见。
按那位小太监的说法,长秋宫白日里和夜间都有人守灵,但是为了方便他们查案,在亥时之前,这些娘娘和皇子公主都会撤走,除了几个小太监守灯之外再不留旁人。
所以在亥时来临之前,得“委屈”二位大人,先在花厅静坐等候。
只可惜人家说“静坐”就真的是静坐,连杯茶都不给上。许暮洲跟严岑面对面坐在相对的两张椅子上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往哪摆都不太舒服。
在这一刻,许暮洲忽然无比想念现代科技——这时候但凡有只手机在手里,他也不会落入跟严岑面面相觑的尴尬境地。
现在虽然已经到了新的任务世界,但对许暮洲来说,离他跟严岑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才过去了不久,他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严岑相处。
任谁发现恋爱对象压根没准备跟自己长期交往,恐怕心里都不会自在到哪里去——哪怕是有苦衷也不行。
许暮洲并不是恋爱上头就失去理智的人,恰恰相反,他会在心里分析、研究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
严岑毫无疑问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玩物,许暮洲不瞎也不聋,不会为了一点观念分歧就全面否定对方的感情。
但也恰恰正是如此,许暮洲才笃定他有苦衷。
严岑对他也好,宋妍对秦薇也罢。永无乡像一个异常神秘的存在,让他们不得不自己将苦果咽下去,哪怕选择伤害心爱之人也不肯吐露半分真相。
可是问题在于,如果说宋妍可能因为优柔寡断,碍于跟秦薇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不敢踏出那一步,许暮洲或许还能相信。但这种事转而落到严岑头上,却很让人怀疑。
退一万步说,如果严岑也有这样的顾虑,那么按照严岑的性格,也会把这件事交由许暮洲自己处理。要走亦或是留,都是许暮洲自己的决定。
就像在执行任务时,严岑会有意无意将任务主动权交给许暮洲一样。虽然严岑执行任务的方法有点独断,在面对同伴和爱人时,严岑却是个很好的引导者。
起码在面对许暮洲的时候,他并不独裁,相反还很是听劝。那么在许暮洲明确表示出想“自己决定”时,严岑依旧固执己见的行为就非常反常。
人的生活环境和经受的教育情况会造就一个人的性格,以至于在面临选择时,看似多样化的选项实际上只有一条路。这个道理还是严岑告诉许暮洲的,许暮洲深以为然,并活学活用地运用至今。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暮洲并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反常。
问题大概就出在永无乡上,许暮洲想。
永无止境的永生和放弃生活环境看起来是很令人不安,但是永无乡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在永无乡里,不用为了生存而奔波劳碌,也不必担忧背叛和伤害,甚至于由于这种特殊的“工作”类型,永无乡的员工也可以去往各个时间段。
从广义上来说,他们并不是在坐牢,反而要比绝大多数被困在时间线以内浑浑噩噩的人还要自由。
可以说,永无乡在一定程度上,真的对得起这个名字。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严岑为什么要对永无乡的秘密讳莫如深,宋妍为什么哪怕亲手粉碎秦薇的希望和这段感情,也不肯让对方留下来。
——按照钟璐的话来看,永无乡明显不是一定不收留外人的地方。
许暮洲咬了咬唇角,在心里罗列出几个可能性,但又一一否认了。
他确信自己从严岑那里问不出一二三来,于是也不去做无用功,只在心里叹了口气,准备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