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确信一件事,就是在严岑眼里,不管许暮洲原来生活的世界有多么不如意,或是有多少危机存在,都要比留在永无乡更好。
这么看来,永无乡拆鸳鸯的意义和力度不亚于隔着牛郎织女的那条银河。
他被自己想象中的类比肉麻了一下,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感情这东西完全没法用理智梳理,许暮洲明明把这些利弊情况和可能性都分析得条理分明清清楚楚,但他的心情丝毫没有转好,反而更加烦躁了些。
好在严岑善解人意,见许暮洲坐得不自在,便也不开口说话,自顾自地闭目养神去了。
严岑自己先退一步,许暮洲顿时自在许多。
这小花厅空空荡荡,除了茶几就是椅子,许暮洲看天看地看了半晌,最后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严岑身上。
皇帝手心里的特种部队条件当然很好,平剑营的指挥使穿得当然更好。
崭新的长刀贴着严岑的小腿支在椅子扶手上,武官的官服绣着兽首,手腕上扣着银色的腕甲,长靴的制式看起来也更接近金属,严丝合缝地扣在严岑的小腿上,看起来相当利索。
平剑营的官服腰带比正常衣饰宽上一倍有余,又是兽皮搭上金属所致,扣在身上的效果像是穿了件简易背背佳,怎么看怎么好看。
许暮洲搜肠刮肚,用贫瘠的文学素养琢磨了一下,最后只遗憾地在心里夸出一句很帅来。
严岑的演技很好,非常好,说句出神入化也不为过。许暮洲从跟他一起执行任务到现在,严岑演谁像谁,无论是心理医生还是手握重权伯爵,他演起来都没有丝毫违和感,除了在秦薇面前被自己连累掉马之外,严岑还没翻过车。
但许暮洲却觉得,这次是他最像的一次。
这是他第一次见严岑的长发造型,许暮洲原本以为这种奇特的属性放在严岑身上会相当违和,谁知道并没有。
约莫因为是武官的原因,严岑束发没有用玉冠,而是用了一只不起眼的银冠将长发高高束起,看起来非但不显得女气,反而格外英气。
繁琐的古装好像也没有让严岑产生丝毫的不自在,他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右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扶手。
在许暮洲见过的,严岑为数不多的几次扮演他人的时候,许暮洲或多或少会感受到严岑的迁就,无论是性情上的还是习惯上的。
就像旧机器新配的齿轮,虽然每一个卡扣都严丝合缝,但总会有一些细小的毛刺需要磨合处理。许暮洲大约是太了解严岑了,才总能在那些任务身份中吹毛求疵地找到“严岑”的痕迹。
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严岑身上那种细微的违和感不见了。
许暮洲看着他,努力想找出他“扮演”的痕迹,找了半天却无功而返。
——好像他天生就应该穿古装。
许暮洲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种念头,他晃了晃脑袋,把注意力从严岑身上挪走,转而思考起任务情况来。
枯坐着实在太无聊了,许暮洲每隔二十分钟换个坐姿,间歇性还得起来在花厅中溜达一圈,也不知道严岑到底是怎么坐得住的。
外面的天色一点一点地黑了下去,许暮洲身在的花厅离正殿不算远,从窗户看出去,还能见到不远处墙外的烛火光亮。
唱经和哭声响了一整天,许暮洲听得耳朵生疼。
入了夜后,墙对面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有一些刺耳的孩童哭声不见了,约莫是年幼的皇子公主都被抱回去歇息了。
许暮洲倚在花窗旁边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送饭,不由得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什么破体制,工作时间出外勤居然不管饭。”
他话音未落,唇角就被什么东西碰了碰。许暮洲微微一愣,才发现那是一块手指大小的米糕。
严岑的脚步声一向轻不可闻,许暮洲看了他一眼,低头从他手上叼走了那块米糕。
“你怎么什么都有。”许暮洲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的火光,含糊地说:“你是哆啦A梦吗。”
他的态度不热络,但也不冷淡,严岑收回手,摩挲了一下沾着米粉的指尖,闻言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什么?”严岑问。
许暮洲:“……”
哦对,许暮洲想。他好像戳中了严岑的知识盲区,毕竟对方连九年义务教育都不知道是什么,更别提哆啦A梦了。
“没什么,夸你。”许暮洲说:“现在几点了?”
古代也有计时工具,但只有皇室正殿才有,这种小小的花厅当然没有配比。皇城中也没有打更人,许暮洲想算时间也没得算,只能问严岑。
严岑闻言看了看天色,回答道:“快到亥时了。”
许暮洲猜也是,墙对面的声音从方才起就逐渐小了,许暮洲估摸着再有个一时半刻,就该有人来请他俩了。
正如许暮洲所想,严岑话音刚落,不过三四分钟的功夫,花厅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先前在宫门前见到的小太监走了进来,照例冲着严岑行了一礼。
“严大人。”小太监笑了笑:“时辰到了,您请。”
第136章 长生天(六)
这个年代的男女大防还是挺严重的,许暮洲跟着严岑走进正殿,发现只有两个小太监低头含胸地跪在地上收拢着软垫。
搁在旁边矮桌上的茶水还温热着,软垫上跪出的膝盖印还没彻底消失,这屋里的人应该是刚走不久。
许暮洲和严岑一路从正门进来,却并未撞见任何人,估摸着其他人是从偏门离开的。
长秋宫是皇后居所,没有别的嫔妃住在这里。宋雪瑶的儿子也在她离世之后暂且被抱去了太后膝下抚养。现下长秋宫大门一关,里面几乎成了一座空殿,实在很便宜他们做任务。
带路的小太监应该是被卫文轩提前吩咐过,只将他二人带到正殿就先行离开了。
原本用来会客的正殿已经被清理干净,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宋雪瑶的棺木放置在供台后头,棺盖搁在一边,并未封死,只是在棺木上盖了一层柔软精致的料子用以遮挡。
留在长秋宫的两个小太监不知是机灵还是懂事,手脚麻利地收好东西,一左一右地跪在灵台前,一个负责续灯,一个负责烧纸,仿佛压根没看到严岑俩人一样。
严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到领路的小太监给他带上了正殿的大门,脚步声又远去了,他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殿中的情景。
长秋宫正殿面积不小,灵堂就放置在最中心。屋中的香烛数量虽多,但架不住屋里太大,依旧还有大半的房间无法被光照亮,只有以灵堂为中心的左右两侧亮如白昼。
大殿以正门为准,左右两边搭着两排白幡,薄如蝉翼的白纱在空中时不时漂浮一下。从气氛上来看,这地方实在很有闹鬼的潜质。
严岑对神鬼之事不甚在意,他抬脚跨过一只火盆,走到灵堂前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开口道:“你们先出去。”
被他叫道的两个小太监膝行两步,从供台旁边挪出来,给他磕了个头,轻声细语地回复说:“严大人,奴才奉命为皇后娘娘看守灵堂……”
“先出去。”严岑微微皱眉,不耐地说:“若出了什么变故,御前自有我担当。”
小太监能在这个时辰还留在殿中,也是提前得到了指点的,当然知道严岑为何而来。宫中闹鬼的传言纷纷扬扬传了好多天,他们心里也难免打怵,生怕这生前温和绵软的皇后娘娘死后真成了厉鬼,闹得这宫城不得安生。
加上两个小太监被严岑身上的气势吓了一跳,互相对视一眼,便不再坚持,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许暮洲四下看了看,从那一摞软垫中抽了一张扔在椅子上,大咧咧地往上一坐,又从茶盘中取了只新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漱口,将方才残留在口中的米糕冲了下去。
“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人支出去,没问题吗?”许暮洲搁下茶杯,说道:“这可是古代,这俩小太监又不知道是谁手下的人,万一回去把你这事儿一说,你小心落一个目中无人,别有用心。”
“没事。”严岑不在意地说:“论信任来说,十个枕头风也比不上一个严怀山。”
许暮洲:“……”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许暮洲实事求是地说:“好像严怀山跟卫文轩有点啥事一样。”
严岑:“……”
严岑叹了口气,迈步绕过供台,一边往棺木旁走,一边解释道:“严怀山这种人,都是跟家族关系不好的庶子,靠着给皇帝做刀来往上爬。这种人除了皇帝本人外无法依附任何人,是铁板钉钉的皇帝心腹,当然受倚重。”
果然是严岑的风格,挑选的身份都不怎么显赫,却又十分实用。
许暮洲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往心里去。他又喝了杯茶解渴,才背着手,慢悠悠地往严岑身边走去。
严岑没回头,听见他的脚步越来越近,以为他是在意闹鬼的事,于是头也不回地安抚了一句:“这次的任务对象又是亡者,怕不怕?”
许暮洲原本在查看宋雪瑶棺木前的祭文,闻言随口回道:“我快习惯了,永无乡一向如此,你什么时候突然告诉我任务对象是人才让人害怕呢。”
严岑低低地笑了一声,知道他是被秦薇弄得心有余悸了。他见许暮洲尚且神态自如,于是也不再担心,便将注意力都转到了面前的棺木身上。
夜已深,屋中的香烛没了小太监实时看护,很快就灭了几根。
许暮洲正想拿着蜡烛去续火,却被严岑阻止了。
“不用管。”严岑说:“门边有缝隙,烛火容易灭,点了也是白点。”
他说着走近一步,端详了一会儿面前的棺木,竟然伸手拽住了盖棺的明黄布料,看起来竟然想将其掀开。
“严哥。”许暮洲一愣,紧走几步走过来:“你这是怎么了?”
在许暮洲眼里,死者为大,既然宋雪瑶已经成了任务对象,再折腾人家的灵堂有点过分。
但严岑显然误解了什么,他手一顿,说道:“没事,你别过来看就行了。”
“……我不是害怕。”许暮洲说着走到严岑身边,严岑不是无缘无故会做无用功的人,他看了看严岑的表情,猜测道:“你觉得她身上有线索?”
“嗯。”严岑点点头,见他确实面色如常,不似逞强,便将手上的布料整个从棺木上掀了下去,露出了底下宋雪瑶的尸身。
许暮洲说得是实话,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他在永无乡待了这么久,已经快对生死免疫了。
宋雪瑶的长相很符合许暮洲对大家闺秀的想象,她的眉眼并不艳丽,反而十分温和秀丽,是个气质大于长相的女人。总体来说,是个很“母仪天下”的长相。
她的尸身并不狰狞,连基本的灰败之气都没有。她面色红润,微阖双目,身着华丽的宫装,面上画着精美的妆容,头上的朱钗发饰服帖地依靠在软枕上,整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已死之人,反倒像是睡过去了一样。
许暮洲打量了片刻,也发现了些不对。
“宋雪瑶死了几天了?”许暮洲问。
“最多不过两三天。”严岑说。
“那也不对啊。”许暮洲看着宋雪瑶的脸,皱眉道:“人死之后几个小时之内就会出现尸斑,而且时间越长,尸体就会与常人差异越大。宋雪瑶都在这停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一副睡美人的模样。”
严岑没有回答,他打量了一番宋雪瑶,然后伸出手探进棺木,用两指顺着宋雪瑶脖颈往下按压。宋雪瑶的衣服太厚,严岑皱着眉,一寸一寸摸索得很仔细,直按到心口处才收回手。
许暮洲靠在棺木上,见状奇道:“你还会验尸?”
“活得久了,什么都会一点。”严岑说。
他说着,又不客气地伸手掰开宋雪瑶的下巴,将她口中含着的**取了出来。
严岑也不忌讳,弯腰探身进去仔细端详着。
宋雪瑶身上没有尸腐气息,严岑这么一来,反倒从她口中溢出一点甜的腻人的奇特香气,连一旁的许暮洲都闻见了。
这香味香得太过了,跟普通的脂粉香气和棺木中用来遮掩气味的草木熏香都不同,闻起来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暮洲捂住口鼻,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
严岑倒不甚在意,他像是得到了答案,将**塞回宋雪瑶口中,替她合上了嘴。
“人不会无缘无故死去。”严岑说:“宋雪瑶身体很健康,没有经年沉疴,也没有心疾,暴毙的可能性很小。”
严岑这么一说,许暮洲就明白了。猝死无非两种,要么是心脏病,要么是脑出血,但这两种病死去之后都不怎么好看,不会像宋雪瑶这样安详。
他捂着口鼻探身看了看,见宋雪瑶唇色没有发紫的迹象,心中也有了猜测。
“你怀疑她中毒?”许暮洲说。
“对,这异香就是佐证。”严岑找到了答案,却并未离开棺木旁边,他的目光落在宋雪瑶身上,仔细地查看着她周身的细节。
他看得很仔细,也很克制,一般不会轻易动手,只有发现什么疑似端倪才会翻看一下。
“这应该不是烈性毒。”许暮洲说。他到底不像严岑那么不讲究,加上他对验尸一窍不通,于是只站在一边看着,不上手添乱。
“如果是立时三刻就会发作的那种,那应该当时就会被查。”许暮洲说:“宋雪瑶是一国的皇后,吃穿用度应该都有迹可循,如果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毒杀,不会这样轻拿轻放……可问题是,慢性毒时间周期很长,中间没有被太医发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