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洲对严岑这种吓唬小孩的行为视而不见,笑眯眯伸手戳了戳小团子的肩膀,自以为和蔼可亲地放软了声音问道:“你是宋雪瑶的儿子?”
他本来以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对付个小豆丁是件很简单的事,谁知道这小皇子胆子不大,骨气不小,反身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指着他鼻子骂道:“大胆奴才,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母后的名讳!还敢碰本王,小心本王剁了你的爪子!”
许暮洲:“……”
太新鲜了,许暮洲想。他生在红旗下长在新时代,还从来没经受过封建社会的糟粕荼毒。被人指着鼻子骂奴才这种事,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
但许是对方是个不足人腰高的小孩子,许暮洲也没有生气。他对这种不太懂事的生物有着出奇的包容,收回手站直了,继续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小皇子大概从出生就顺风顺水,谁见了都要跪一跪,从来没见过他俩这样胆大包天的下人,闻言顿觉屈辱无比,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差点把自己气成一头河豚。
“哎……”许暮洲叹了口气,觉得跟他实在没法沟通,于是又看向严岑,问道:“后宫有多少孩子啊?”
“三四个吧。”严岑也不甚确定:“宋雪瑶生的是嫡长子,不过听说贵妃也有个儿子。”
他二人旁若无人探讨宫闱秘辛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小皇子,只可惜小团子手短脚短,被严岑和许暮洲俩人夹在中间,身后是宋雪瑶的棺木,身前是空旷的正殿,跑也没地方跑。
“那看岁数,你应该是宋雪瑶的儿子不假。”许暮洲说:“你到这来干什么,舍不得你娘?”
小皇子一怔。
“哦,不对——”许暮洲自以为口误,于是态度很好地先一步改口道:“是舍不得你母后?”
许暮洲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他没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哪怕知道面前是位皇子,也生不起来什么惧怕的心思,说起话来也很轻松。
小皇子大概是震惊到了极点,反而麻木了,他警惕地看了看许暮洲,不肯说话。
但小孩子再怎么早熟也是小孩子,小团子自以为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很隐蔽,殊不知都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
许暮洲见他眼圈红红,时不时就想回头看一眼棺木的模样,也觉得有点可怜。
幼年丧母是大哀,何况这还是个长子,想必白日里还要给众兄弟姐妹作出榜样,憋也憋得狠了,才偷偷摸摸藏在灵堂里,等着晚上无人之时再出来陪伴母亲。
这种哄孩子的差事不太适合严岑,许暮洲叹息一声,主动揽过了这个活儿,问道:“这几天你都在这?”
小孩子还是不肯说话,只是抬起头,飞速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就差把“心虚”俩字写在脸上。
“行了。”许暮洲说:“破案了,‘鬼’在这呢。”
小团子这么大点个人,如果这地方真的闹鬼,这小孩早该第一个跑路了,最不济也会被人发现。但至今为止他还能偷偷摸摸躲在这,足以说明他可能就是那个“鬼”。
古人神叨叨的,加上守灵这种差事本来就带点灵异色彩,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点什么声音,以至于以讹传讹也很正常。
严岑不置可否,他微微皱着眉,看着小豆丁。
小皇子色厉内荏地瞪着他,问道:“你盯着本王作甚!”
“这几天你在这见过别人吗?”严岑说:“我是说,你觉得特殊的人。”
严岑的语气很冷淡,带着一点近似审问的冷酷,小皇子皱了皱眉,拒不配合:“大胆奴才,本王——”
他话还没说完,严岑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像是没了耐心,伸手握住了腰侧的佩刀,拇指按着刀柄略微用力,一截刀锋已然出了鞘。
平剑营指挥使的配剑可是真家伙,寒光泠泠,出鞘时还发出了噌的一声嗡鸣。
小皇子大约是发现这人真的跟平时见到的太监宫女不一样,身上煞气十足,好像真的一言不合就会要人命,于是终于被严岑吓住了,后半截怒斥直接从嗓子眼噎回了肚子里。
他惊恐地看着严岑,挥舞着小短手飞快地后退几步。
“哎——”许暮洲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小皇子的后背撞在了棺木上。
宋雪瑶的棺木是金丝楠木打的,分量十足,小团子这个分量撞上去晃也不晃,稳当得很。
小皇子撞疼了后背,眼泪汪汪地伸手支了一把棺木外壁,试图稳住身子。
许暮洲正在头疼怎么对付这小孩儿,却见对方微微一愣,小手飞速地在棺木上摸索了几下。
小皇子脸上的表情在短短瞬息之间变了好茬,从茫然到惊讶,再到委屈,精彩纷呈,简直可以拼成一个情绪万花筒。
“母后!”小皇子扒着棺木边缘,一边蹬着小腿试图让自己再高一点,一边告状道:“……他们欺负我。”
许暮洲:“……”
什么玩意,许暮洲想。这小孩儿是委屈出花花来了,想要宋雪瑶从棺材里坐起来给他报仇吗?
小皇子踢蹬的动作带到了旁边的遮布,原本盖的整齐的布料被蹭开一角。许暮洲见他撒泼得越来越过分,不由得伸出手去,想把他拽下来再说。
然而严岑忽而面色一变,拽着许暮洲的胳膊将他往身后一拉,随即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刀,矮身狠狠往棺木下一捅。
许暮洲一愣,才发现宋雪瑶的棺木下竟然是被空木架搭起来的。
下一秒,有个黑影如泥鳅般从棺木下滑了出去,在几步外一个打挺从地上站了起来,脚步不停地飞速从偏门窜了出去。
严岑把碍事的小皇子从棺木上拽下来随手往许暮洲怀里一丢,从棺木上借力一翻,跟着追了出去。
第139章 长生天(九)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许暮洲只来得及接住凭空飞来的小皇子,再抬眼时,严岑已经和黑影一前一后地出了正殿。
小皇子昏头转向地被许暮洲接了个满怀,慌乱间只看清了严岑翻身而过的身影,顿时怒从心头起,彻底急了。
“你竟敢亵渎我母后的——唔唔唔!!”
小孩子的声音要比成年人尖许多,许暮洲被他吵得头疼,也怕他再招来别人,于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什么亵不亵渎的,少在这往人身上扣帽子。”许暮洲皱着眉道:“不会用词就学好语文再说话。”
小皇子有心端一端龙子的架势,可惜遇见个软硬不吃的现代人,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暴力镇压了。
三四岁的小孩子手短脚短,扑腾起来毫无杀伤力,除了身份能唬人之外没有任何优势。许暮洲单手攥住小皇子两个挥舞的小手,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这位“小王爷”。
长秋宫里烛火昏暗,宋雪瑶的棺木又实在太大,所以棺木下就成了视觉盲区,他跟严岑俩人路过这么久,硬是没发现底下有人。
许暮洲看了一眼棺木下架空的木架子,一想到他方才还跟严岑站在棺木旁验尸,与那神秘人近在咫尺,就觉得有点慎得慌。
他不放心严岑,有心想跟出去看看,又觉得把小豆丁一个人留在这实在太危险,干脆咬了咬牙,把小豆丁捂着嘴往怀里一按,带着小皇子一起追了出去。
长秋宫的正殿偏门出去不远就是长长的宫道,皇城的面积太大,一宫的占地面积也很是可观,一条宫道足有几百米,平坦笔直,连个能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严岑脚步飞快,离前面那黑衣人的距离已经缩到了短短三四米。
对方穿着一身黑色长袍,面上覆着布巾,身体虽然消瘦,却如游鱼般柔软滑溜,轻功出奇的好。
他大约也没想到严岑会突然发现他,一时间猝不及防,只能想着先行脱身。谁知严岑的速度比他只快不慢,从偏殿出来不过几十米的距离,隐隐竟是要追上他了。
黑衣人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紧追不舍的严岑,咬了咬牙,脚步忽而一转,足下狠狠使力,借势往鲜红的宫墙上一蹬,整个人踩着墙面翻上了墙沿。
宫墙厚重,斜铺的金瓦能容俩人并排行走。黑衣人踩在薄瓦上如履平地,足尖蜻蜓点水般在瓦片上一点,眼见着整个人就要翻出了长秋宫。
黑衣人还不等庆幸,就觉得身后有呼啸风声而来。他的脚步被迫转了个弯,回身架住了严岑探出来抓他肩膀的手。
两人的小臂重重地撞在一起,黑衣人腰腹骤然发力,从严岑身侧滑了出去。只可惜还不等脱身,就被严岑扣住了肩膀。
黑衣人肩背一抖,回身按住严岑的手腕,试了个巧劲荡开他的手。
严岑的佩刀已经重新入鞘,他存心想要留个活口,又怕逼得太紧令对方自尽,于是只用拳脚缠着对方。
黑衣人身上的黑袍不知是什么材质,要比绸缎还滑上几分,严岑有几次明明已经抓到了对方,可惜又被对方逃脱出去。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他二人已经过了几招,黑衣人不但轻功了得,拳脚功夫也很是不错。他看起来无心恋战,只想尽早脱身,只可惜严岑完全没给他这个机会,两人在墙沿上且战且退,对方都被严岑缠得死死的,毫无脱身的机会。
今日的月色被乌云遮蔽大半,只有细微的月光洒落下来。月亮影影绰绰地躲在乌云后头,被一层光晕模糊得看不清模样。
看起来是要下雨的迹象。
乌云遮月,钟声蒙尘,配上长秋宫中昏暗的烛火灵堂,确实很有蒙冤的气氛。
黑衣人的黑色面纱挡住了大半张脸,但这不妨碍严岑在交手间看清了对方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年轻的眼睛,皮肤白皙,眼角略微拉长,此时正死死盯着严岑,眼神专注又狠辣,右眼睑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
黑衣人很小心,哪怕在打斗的过程中也刻意压低了呼吸,与严岑缠斗过程中,愣是没有出声。
这样谨慎,看起来是个特征明显的人,严岑想。
月亮前的乌云轻轻地散开一些,有脚步声在由远至近飞速而来。
许暮洲不像严岑那样身手好,跑起来很难掩藏自己的脚步声,黑衣人远远见着宫道尽头出现了人影,顿时也急了,五指成爪,狠狠地抓向了严岑的咽喉。
严岑并未将他放在眼里,轻轻松松地后撤一步,侧身避开了他的攻势。
就在这一侧身间,黑衣人的黑袍系带忽然松了,原本系好的绳结顺势坠了下来,露出底下的端倪来。
那黑衣人顿时大惊,飞速后撤几步,伸手将黑袍重新缠在了身上。
但饶是如此,严岑也已经看清了他腰间方才露出的东西。
——那是一块腰牌。
方才交手间,严岑已经很确信面前之人并非女子。而能随意出入后宫的男子除了皇帝本人外只有两种,一种是守宫的侍卫,另一种则是各宫当值的内侍。
前一种属外男,守宫时两个时辰一换岗,谁守哪个门都是有定数的,几乎不可能贸然离值。何况这些侍卫的武功路数都更接近军队风格,没有这样偏门左道的功夫。
黑衣人身上的腰牌是金属所制的,上面只写了个“露”字。这东西不像是姓,更像是封号,想必这人应是后宫哪个妃子家养的狗。
他二人交手的功夫,许暮洲已经抱着小皇子从宫道那边跑了过来,已然是看见了他俩。
黑衣人腹背受敌,心一狠,也不再试图脱身溜走,反而站定了脚步,正面迎上了严岑。
许暮洲离着老远就看黑衣人已经跟严岑动起了手,他自己身手一般,怀里还抱着个烫手山芋,于是咽下了几欲出口的呼喊,警惕地停下脚步,站在安全区域外观察着战局。
宫墙的高度足有五六米,许暮洲只能贴着对面墙根才能勉强看清顶上的情况。
不过好在他怀中的小皇子被他方才连哄带吓的一顿弄得老实起来,这一路上都不敢吱声,倒是省了他许多功夫。
严岑也有心将危险源头扯得远些,于是见黑衣人去而复返,干脆停在了原地,等着对方上前来。
黑衣人在此处耽误的时间已经太多,心中焦躁不已,只想速战速决。他微微眯起眼睛,借着黑袍翻飞的势头,悄无声息地从腰间摸出一把二指余宽的薄刀。
严岑将黑衣人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尽数收归眼底,他心中暗暗轻笑一声,只当没看见。
后宫嫔妃的心腹暗藏在宋雪瑶的灵堂之中,怎么想都有蹊跷。严岑心念电转间,已经有了打算。
黑衣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杀招,薄刀藏在他的掌心中,只等着与严岑交手间隙给他致命一击。
严岑看不上这种藏头露尾的性子,他避开黑衣人扫来的一腿,直接伸手握住了对方的小臂,顺势往后狠狠一拉。
黑衣人也没想到他就这么迎了上来,一时愣住,原本游刃有余的脚步顿时就乱了。
只是这一刹那严岑身前身后空门大露,是个极好的偷袭时机,黑衣人咬了咬牙,刀刃从袖口划出,直顺势向严岑腹部狠狠而去。
严岑不躲不闪,只在刀刃近前时才游刃有余侧过身,一把攥住了黑衣人的手腕。
黑衣人心下顿时咯噔一声,还未来得及思索如何应对,就见严岑忽而挑了挑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黑衣人顿时大惊,下意识想抽手逃离已经晚了。
——严岑握着黑衣人的手腕,将那柄刀刃送到了自己腰间。
薄如蝉翼的锋利刀片从严岑的腰带上方划过,轻而易举地破开他的布衣,在他腰侧留下一道明显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