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岑面色不改,还犹然觉得不够,手下发力,硬是将那伤口破得更大了些。
血顿时从伤口中涌了出来,将周遭那片衣料尽数浸透了。
黑衣人匆匆回神,左手向严岑的双眼攻去,严岑顺势松开对他的钳制,向后退了一步,竟是要放他走了。
“多谢。”严岑心情甚好地说。
黑衣人又惊又疑,来不及揣摩他的意图,再不敢多待,忙翻过宫墙匆匆逃走了。
严岑收回目光,单手支着墙沿,轻轻松松地从上头一跃而下。
在墙下的许暮洲将方才这短短的交锋尽数看在眼里,见黑衣人已经离去,脚步匆匆迎上来,不等严岑说话,先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往他腰间的伤口看去。
“你——”许暮洲气得说不出话。
“好好好。”严岑自知这次没法糊弄过去了,他捂着伤口,先发制人地凑过去亲了亲他:“我待会儿……马上跟你解释。”
许暮洲:“……”
严岑看向许暮洲怀里吓得脸色煞白瑟瑟发抖的小豆丁,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叹了口气。
“现在得先把这小麻烦精处理了。”严岑说。
第140章 长生天(十)
小皇子被他吓得直哆嗦,两只手攥着许暮洲的衣裳,整个人僵硬无比,像根木头一样被严岑硬掰过了脸。
许暮洲在旁边看着,都怕严岑把他掰断了。
小皇子惊恐地看着严岑,就像看着一只索命的恶鬼。
“你——”小皇子从嗓子眼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声,活像是蚊子哼哼,半分趾高气昂的傲气都没有了。
严岑的手指微微用力,捏着他的下巴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又弯下腰,直视着小豆丁的眼睛。
“今晚你一直在宋雪瑶的灵堂,你躲在棺木后头的角落里,就像这几天的每天晚上一样。”严岑放缓了声音,用一种非常缓慢又特别的语气说:“你没有见到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除了风吹过窗棱的声音。”
小豆丁呆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又来了,许暮洲想。一招鲜走遍天,严岑这招真是百试不爽,现在都用到小孩子身上来了。
“对你来说,今天似乎格外安静一些——”严岑继续说:“因为平日里守灵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你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这是因为你今天又累又困,所以还不到时辰就睡着了……对吗?”
小皇子的眼神有些涣散,他死攥着许暮洲的手指悄悄松开,无意识地重复道:“……对的。”
“但是这里又冷又硬,你睡得不舒服,所以你晚上做了噩梦。”严岑顿了顿,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拇指从小皇子的下巴滑下去,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咽喉。带着点威胁意味地说道:“你明早醒来后会很害怕,晚上再不敢来长秋宫了。”
小皇子像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不由得抖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很好,乖孩子。”严岑说:“睡吧。”
他说着直起身,在小皇子耳边打了个响指,小豆丁像是被拔了电源的小机器人,干脆利落地瞬间断电,一脑袋栽到了许暮洲肩膀上,直接睡熟了。
许暮洲:“……”
“这招好。”许暮洲平静地说:“你要么依样给我也来一个。”
“是这小东西提醒了我。”严岑瞥了一眼小豆丁,解释道:“宋雪瑶要停灵,但是一国皇后的尸身,当然不能腐坏。古代止腐的法子就那么几个,宋雪瑶面相没有中毒灌药的痕迹,想必是用了冰。”
“冰?”许暮洲反问道。
他瞬间想到了架在棺木下的木架,那木架虽然坚硬,但是很窄,若是想藏个人还是过于勉强了。刚才那黑衣人也是因为身形单薄,才能勉强平躺在下面的。
“你是说,那木架子里原本放得是冰?”许暮洲问。
“对,我本来早该注意到的。只是太久没来过这种任务时代,我一时没想起来。”严岑叹了口气,说道:“小豆丁年少不懂事,不明白生死是什么意思。撞上棺木的时候,想必是觉得棺木不如前两日寒凉,才觉得宋雪瑶有了‘温度’,于是想要寻求她的庇护。”
许暮洲觉得有点不可理解:“……你就是凭这个发现棺木下有人的?”
“一半一半。”严岑说:“他本来也藏得很好,可惜底下的视角太过有限,我去抓小豆丁的时候,他大约以为我发现了他,原本克制的呼吸频率乱了一瞬。我本来以为是我的错觉,后来发现底下还有空间,就想试试看。”
严岑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他所有的猜测和推理都可以用“试试看”,“猜错了也没什么损失”来涵盖。
但许暮洲知道,这些看似不值一提的“试试”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而且方才交手时,我在那人身上看到了一个腰牌。”严岑接着说道:“那是内宫中人出入的腰牌……上面写了个露字。”
“那人是太监?”许暮洲皱眉问道:“道路的路?”
“露水的露。”严岑说着,拉过许暮洲的右手,将这个字写在了他的掌心。
严岑手上还沾着温热的血,血渍如墨般在许暮洲掌心留下一道痕迹。
许暮洲看着掌心里的血痕,沉默下来。
“这不是个名字。”严岑说:“我先前翻看侍寝记录的时候见过……是后宫一位贵妃的封号。”
“什么破封号。”许暮洲吐槽完了,才看向严岑,语气不善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个太监应该是贵妃的身边人?”
“对,而且我在想,他藏在宋雪瑶的灵堂中究竟要做什么。”严岑指了指许暮洲怀里的小豆丁,说道:“人的任何行为都有原因——这小东西藏在这里是因为舍不得母亲,那贵妃的手下留在灵堂,又是为了什么?”
许暮洲一点即透,皱着眉说:“……你觉得贵妃跟宋雪瑶的死有关。”
严岑没说是或者不是,他理了理许暮洲方才跑乱的衣领,示意他跟自己往回走。
“在后宫里,只要有利益纷争的,都有可能是杀害宋雪瑶的凶手。”严岑说:“除了涉及家族关系或者站队利益的情况,最直接的嫌疑人就是这些身处高位,家世显赫的女人……因为宋雪瑶一旦死了,皇后的位置空悬,这些女人是最容易上位的。”
严岑伤在腰侧,行动不太方便,所以走得很慢。许暮洲看了他一眼,也沉默地放慢了步子,跟他维持在同一速度上。
“无论这位露贵妃是不是杀害宋雪瑶的凶手,她的心腹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严岑说:“哪怕她没有杀人,她想必也是知情者——退一万步讲,她至少也对宋雪瑶的死有猜想。”
严岑的声音放得很轻,跟方才吓唬小豆丁时的模样一点也不相像。
挡在月亮前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散开,被光晕稀释的月光轻轻飘落下来,在宫城中镀上一层霜。
偌大的宫城异常安静,除了零星几声鸟鸣外就只剩下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所以呢。”许暮洲说:“这就是你往人家刀上撞的理由?”
许暮洲话说得不客气,严岑却并不生气,他笑了笑,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宋雪瑶的执念是什么?”
“抛开那些环境和性格因素,宋雪瑶不是正常死亡,那就应该是找到真相,或者还她公正之类的。”许暮洲说:“现在只能往这个方向调查,绣球花的进度条给的模棱两可,还不能确定具体的任务方向。”
他们先前追赶黑衣人时也才顺着宫道走出去几百米,说话间的功夫已经回到了长秋宫的正殿。
那小皇子人不大,重量一点都不轻,许暮洲抱了他一路,手臂都酸了。
“人怎么办?”许暮洲说:“这么小个孩子,单独放在这不安全,找个太监来接一下吧?”
“先放后头吧。”严岑说:“就之前发现他的地方,一会儿引个人进来找找。”
许暮洲一想也是,方才那黑衣人被严岑吓跑,想必今晚是不敢再回来了。
他绕过灵堂,在屏风后找了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将小皇子放躺在地上。小豆丁睡得不安稳,可怜巴巴地抓着他的衣服,一张脸皱得像个小包子,许暮洲努力了半天才解救出自己的袖子。
许暮洲一边整理着皱巴巴的袖子,一边从屏风后走出来。严岑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休息,烛火摇曳下,他腰间的伤口显得格外明显。
血已经不像方才流的那样厉害,但这身衣服已经毁得七七八八,伤口周围那一圈更是不能看,严岑随手一抹,都能抹出一手血渍来。
严岑看起来不甚在意,他坐在那端详了自己一会儿,将原本扣得死紧的腰带松开一截,又将布料破口扯得更大了些,弄成破破烂烂的模样。
许暮洲从地上随手捡了一只蜡烛走上来,搁在严岑身边的茶几上。然后半跪下来,拉开严岑的手,借着亮光看了看他的伤。
“现在说吧。”许暮洲说,他的语气很低沉,听起来像是很累了。
许暮洲单膝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向严岑,像是连起身都懒得起身。严岑下意识想伸手去拉他,手伸到一半才发现手上有血,于是退而求其次地用指节蹭了蹭他的脸。
他一向喜欢这种小动作,这是他在心中措辞的前兆。
“你既然觉得,宋雪瑶的执念跟她的死有关,那你有没有想过,宋雪瑶的执念是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呢。”严岑问。
许暮洲当然想过这个问题,还把这个可能性放在了现在的猜测列表最上端。
“如果你是想把事情闹大的话,完全没必要。”许暮洲说:“暗查也是查。”
“但是暗查不能给宋雪瑶公道。”严岑认真地说:“暮洲,你要明白这个世界跟现代社会的差距……这个社会的运作体系是以个人意愿为标准的。”
许暮洲一愣。
“我们当然可以暗查,那么假如我们查到了露贵妃就是凶手,我们要怎么给宋雪瑶完成执念?”严岑说:“如果直接告诉卫文轩,他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许暮洲骤然反应过来严岑的意思,后宫是后宫,外男是外男,没有一个皇帝会愿意两个无亲无故的大男人未经允许在他的后宫大摇大摆地查他的女人——卫文轩找他们两个来是要查闹鬼事件,而不是宋雪瑶的生死。
他的思想很难在短时间内转换过来,以至于他忘了这不是个有证据就能定罪的世界。
“但是这就不一样了。”严岑看着手里的血渍,笑了笑:“后宫之中有人深藏不露,还带着利器,连平剑营的指挥使都能伤……出了这种事,你猜他会不会有危机感。”
许暮洲明白了,严岑想用这件事吓唬的不是幕后黑手,而是卫文轩本人。
他想先一步将这件事放在明面上,把自己划归在跟卫文轩相同的阵营中,以一个“关心帝王安危”的忠臣立场引导卫文轩按他的需要去思考,从而扫清后顾之忧,以免这个任务还没开始就要夭折。
于是等到天亮之后,严岑看似是在领命行事,实际上是卫文轩在按他的想法做出决定。
第141章 长生天(十一)
严岑一向很照顾小狐狸的自尊心,见他明白了,便点到为止地不再多说。
他们亥时进入长秋宫,折腾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个小时了。
严岑说得有理有据,许暮洲也不想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一样硬要跟他分出个对错,于是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后的灰,伸手去扶他。
“先回去吧。”许暮洲说:“太晚了。”
严岑顺从地搭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时又顿住了脚步。
“嗯?”许暮洲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严岑站在原地想了想,将腰间的佩刀解了下来交给许暮洲,说:“拿着。”
他说完,将手上的血渍又往衣服上擦了擦,弄得半拉身子都是斑驳的血块。严岑又打量了一下自己,勉强觉得差不多了,才伸手搭着许暮洲的肩膀,整个人半倚半靠地歪在他身上。
严岑在许暮洲耳边轻声说:“卫文轩的心腹必定在大门外等,咱们就这么出去。”
许暮洲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他将严岑的佩刀拿在手里,站在他未曾受伤的那一侧,半扶半抱地架着他往外走。
严岑的身高比许暮洲高些许,要微微躬着身低下头才能靠在许暮洲身上。他刻意放缓了呼吸,作出一副与人搏斗后力竭的模样来。
许暮洲侧头看了他一眼,严岑腰侧的伤口流了不少血,虽然后头勉强止住了,但好歹实打实流了那么久。严岑的体温本来就比正常人低一些,许暮洲摸了摸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指尖都冰凉冰凉的。
许暮洲皱了皱眉,暗自加快了脚步。
严岑猜的没错,先前为他二人领路的年轻太监果然还没走,连带着在灵堂中被严岑支走的两个小太监一起等在门外。
这些人做惯了伺候人的活儿,整个人往宫墙根底下的黑暗中一站静悄悄地,若不是对方先开口打招呼,许暮洲差点都没看见他们。
“哟。”那领头的年轻太监一惊一乍地走上来,关心地看了看严岑的脸色,细着嗓子惊讶道:“严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许暮洲根正苗红,不太擅长装病,于是闭着嘴站在那,安静地给严岑当人体拐杖。
严岑捂着伤口直起身来,许暮洲适时放开扶着他的手,改为搀着他的胳膊,静静地听严岑跟对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