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严岑染血的外袍扔在地上,许暮洲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倾身上前,顺势跪在了床沿上。
“好了,别笑了。”许暮洲说:“霸王还没上弓呢,美什么美。”
严岑单手支着床,另一只手握着许暮洲的腰将他往下拉了拉,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
“好吧,霸王。”严岑作势叹了口气:“你准备怎么上弓。”
“美得你。”许暮洲冷笑一声:“给我坦白从宽。”
“都交代。”严岑说。
他不怕许暮洲跟他闹别扭,他更怕许暮洲自己琢磨。许暮洲很聪明,未必就猜不到真相,与其让他自顾自地调查琢磨,还不如他给对方看些能看的东西。
“那一次任务并不特殊,如果真要拿出来说的话,其实很简单。”严岑说:“那次可选的任务身份只有俩,除了我选择的身份之外就剩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于是很不幸,我选中的任务身份恰恰就是任务对象的执念所在。”
“……什么意思?”许暮洲问。
“任务目标的执念就在我选择的身份上。”严岑说:“任务目标是个女孩子,多大年龄我记不清了。本来家境殷实,母亲虽然早亡,但父亲对她很好,总体来说过得很幸福。但可惜她遇见了个下作的男人,对方欺骗她的感情,跟她结婚后对她不好。出轨,家暴,什么都有,她本来怀孕了四个来月,也因为这个男人流产了。”
许暮洲开始觉得这件事有点耳熟。
“后来有一次,这个女孩的父母得知了女儿的遭遇,想让他们离婚。可惜这个男人不依不饶,又打又闹,气得女孩父亲心脏病发作死了。”严岑顿了顿,才接着说:“后来的事不提也罢,他们成功离婚,但是财产也被卷走一大把。任务目标的恨意精准而明确,只想让这男人以命偿命……我也是进入任务世界之后才查清这件事。”
许暮洲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问道:“……所以呢?”
“我满足了她。”严岑轻描淡写地说:“当着她的面,从黄浦江上跳下去了。”
许暮洲:“……”
许暮洲先前只听说过严岑在任务中无故身亡,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身亡的。许暮洲原本以为自杀不过就是烧炭割腕吃安眠药,却没想到他真有胆子往江里跳。
溺死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死法,不光要忍受窒息,还要忍受铺天盖地的绝望。
怪不得永无乡无法确定严岑是有意还是无意,说他有意吧,又事出有因,说他无意吧,确实是他自己往江里跳的。
永无乡给出的说法是严岑在任务中无故身亡,也就是说,严岑可不是在跳江后就结束了这次任务这么简单。
许暮洲得到了答案,心里却并未觉得轻松,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严岑的脸,安抚了他一下。
——因为他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严岑在任务世界中,使用的是别人的任务身份,那他跳了江,然后以“死亡”的结果回到永无乡,那么他所使用的任务身份不是也活不了吗。
——虽然这男的从情感角度来说的确该死,但是永无乡有资格处刑普通人吗。
许暮洲不用问就知道没有,如果有的话,他的实习任务也不用大费周章地跟审判系统一起运行了。
那严岑自作主张地杀死了原有时间线中的人物,永无乡为什么没有算他违规。
“严哥。”许暮洲忽然问:“如果当时你选了另一个任务身份,这任务要怎么完成,帮着这女人杀了这男的吗?”
严岑只当他是顺便一问,顺口道:“当然不——”
他话音未落,顿时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得脸色一变。
第143章 长生天(十三)
许暮洲了然地挑了挑眉。
“然后呢?”许暮洲问。
严岑抿了抿唇,生硬地说道:“没有然后了,之后我休假,再之后你就来了。”
“所以……”许暮洲刻意拉长了一点尾音,看见严岑有些紧张起来才问道:“那为什么,你可以主观杀害任务线中的人员,还没有被永无乡算作违约。”
严岑没有说话。
其实沉默并不代表着一无所获,在某种情景中,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许暮洲按着严岑的肩膀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严岑沉默地跟他对视着,握着他腰间的右手轻轻地摩挲了一把。
这个姿势有点眼熟,许暮洲想。
紧接着他忽然想起,在从欧洲那个任务世界回来之后,他跟严岑确定关系时,好像就是这样一个姿势。
当时严岑好以整暇地坐在沙发上,丝毫不介意自己处于“弱势”地位,他握着许暮洲的腰,懒散地仰起头来看着对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严岑那时候是真切的高兴着。
巧的是,现在他准备跟严岑摊牌,在这个感情的重要转折点,他们又是这个姿势。
这种熟悉令许暮洲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轮回感,他看着严岑好看的琥珀色眼睛,竟然心情颇好地笑了笑。
会让严岑这么抵触的信息就只有一种,那就说明这个问题的答案与严岑一直藏着掖着的真相有很大关系。
“从秦薇走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许暮洲缓缓开口:“从立场上来看,我跟秦薇是同一种人……”
许暮洲开口时,严岑的眼神闪了闪。许暮洲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是严岑却知道,许暮洲说的立场是什么。
他跟秦薇一样,在不知不觉间一脑袋撞进了网里,奋不顾身地爱上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却不知道这段爱情从一开始就迷雾重重。
“在秦薇那次任务结束之后,她来了永无乡。我当时就很奇怪,她来到永无乡的渠道和手法是什么。在任务过程中她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是实验一直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甚至于最后她来到永无乡时,她的实验也并没有成功……所以我当时大胆猜测了一下,她并不是依靠高超的科技来到永无乡的。”
“换句话说……”许暮洲顿了顿,说道:“其实只要达成必要条件,那么想要来到永无乡其实并不难,对吧。”
不等严岑回话,许暮洲紧接着又说道:“当然,这个必要条件可能难以达成了一点,不然永无乡早就该人满为患了。我来了永无乡这么久也没见这里来过新人,想必这个条件有点苛刻……但话说回来,应该也不是完全不能达成。”
“秦薇不是完全凭自己的能力来到永无乡的。”许暮洲轻声说:“她跟我不一样,她本来就是有机会达成这个‘必要条件’的人,对吧。”
许暮洲说着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我之前一直在想,为什么秦薇能在短短的交锋中猜到真相,但是我却没有头绪。直到刚刚我才想明白——因为我跟她处在完全不一样的端点中。”许暮洲笑着说:“AB两点相距三公里,小明和小华从AB两点出发,小明骑自行车,时速二十公里,小华步行出发,时速五公里,如果他俩人同时出发,虽然两者走得距离并不平均,但总会相遇的。”
没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洗礼的严岑显然不懂这个梗,茫然地看着他。
“我就是那个骑自行车的小明……”许暮洲说:“换句话说吧,是因为我跟秦薇所处的位置不同。她站在时间线里思考永无乡,但我是先见到了永无乡,才反过来思考这些问题的。所以我跟秦薇不同,我的逆向思维本身就已经在潜意识中受到了永无乡的影响……包括这里的环境和看似高等科技的运作模式。”
“就像最初我的面试一样,HR先生。”许暮洲换了个称呼,在瞬间将气氛拉回了那个剑拔弩张的高铁站,他挑了挑眉,说道:“就像那次一样,我比正常的人员获得了更多设定类信息,于是我会比其他人更加安全……但相应的,这也导致了我比别人晚上车。只要想明白这种思维误差,再去思考就很简单了。”
这句话严岑听懂了,他握着许暮洲腰侧的手一紧,沉声道:“许暮洲。”
“秦薇能掌管一国运作,我自认能力手腕及不上她。”许暮洲并不在意严岑语气中的警告,自顾自地继续说:“但是她有她的思维模式,我也有我的推理习惯。我确实有不如秦薇的地方,但这不代表她能想明白的东西,我就想不明白。”
当然,严岑心说。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许暮洲的聪明与敏锐了,他就像是一块璞玉,放在和平年代看起来似乎不太起眼,但若是放在特定的地方,他就会大放光彩。
连严岑也不得不承认,钟璐的眼光委实很毒辣,许暮洲天生就适合这份工作。
所以他才要小心谨慎,不敢透露一丝一毫的端倪,免得被许暮洲抽丝剥茧地牵出一串真相来。
——虽然现在好像有点晚了。
“严哥。”许暮洲说:“永无乡严禁杀害任务线中的普通人,这一点我们在最开始就有过共识了。但你没有被永无乡判违规,是因为这件事其实并不违规,对吧——”
“许暮洲。”严岑还想坚持一下,他低声道:“听话。”
许暮洲笑意微淡,他暂退一步,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跟严岑对视着。
片刻后,许暮洲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个成年男人,不是需要监护人的三岁孩子。”许暮洲说:“我给你一次机会,‘听话’这种词以后除了危急关头,就只能在床上说。”
严岑:“……”
许暮洲其实还有很多没猜到的事情,他曾经思考过严岑的来历。他原本以为永无乡的员工水平都差不多,但从秦薇那次事件之后可以看出,永无乡中的员工水平显然参差不齐。如果不是永无乡培养原生员工本来就有等级制度,那就只能说明这些员工的成长经历并不完全相同。
但这些都不重要,永无乡的员工是从哪来的,或者严岑本身是什么人,都不是他执意要赶走许暮洲的原因。
“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包括永无乡的来历,你的来历,永无乡员工的来历等等。”许暮洲认真地说:“但是我现在猜到的这些,够不够跟你谈条件?”
“……你想谈什么条件?”严岑问。
“我实话实说,你先前的决定做得并不算错。要放弃我生活的所有痕迹留在永无乡,不是单纯跳槽那么简单,我现在确实还没想好。”许暮洲很坦荡:“但是人就是这样,不可能一辈子一成不变。我的条件就是在最后任务做完离开永无乡之前,你要给我选择的机会。”
严岑说:“你——”
“你也不想变成下一个宋妍,对吧。”许暮洲打蛇随棍上,软硬兼施:“我也不想像秦薇那样,不明不白就被人安排了一生。”
许暮洲最后这句话不知道拨动了严岑的哪根神经,他咽回了方才想说的话,抿了抿唇,似乎经历了漫长的心理斗争,最后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严岑说。
严岑手臂缩紧,许暮洲被他带了个踉跄,差点砸在他身上,手忙脚乱地环着严岑的脖子跪稳了。
“我真的喜欢你,没有玩弄你感情的意思。”严岑的长发随着他抬头的动作顺着两肩披散下来,这令他看起来不像平时那样有攻击性。尤其是他软下声音的时候,他就像是某种画风精美的游戏中走出的古风公子,显得格外有杀伤力。严岑大约也知道这个,他放缓了语气,低声说:“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谈恋爱。”
许暮洲的眼神柔软下来,他垂下头,抵着严岑的额头笑了笑。
然后他说:“想得美。”
许暮洲说完翻脸不认人,干脆利落地一推严岑的肩膀,顺势往地上一跳,转头就想溜。
严岑动作何等迅速,眼疾手快地探身拉住了许暮洲的小臂,用力将人往身前一带,随即用脚踝轻轻别了一下许暮洲的小腿,趁着他站不稳的空档将人顺势放倒在床上,牢牢地困在了自己两臂之间。
许暮洲是个脑力劳动者,虽然有心抵抗,只可惜武力值实在跟不上脑子,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晚了。
严岑抬起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低下头去,用齿尖撬开了他的牙关。许暮洲微微一愣,随即一把抓住了严岑的衣服,将他整个人用力向下拉了拉,不甘示弱地回应着。
严岑的吻像他本人性格一样攻击性十足,攻城略地毫不讲理。许暮洲当然不肯输给一个伤员,与严岑在反客为主和予取予夺中纠缠半天,以至于最后分开时,许暮洲差点以为自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我同意你走了吗?”严岑低喘着抹了抹许暮洲唇角的水渍,笑着说:“工作时间,要听从领导安排。”
第144章 长生天(十四)
在工作时间试图互相潜规则显然不是正常的工作流程。
不过许暮洲本以为在这个夜深人静且毫无现代设施打扰的夜晚,他能跟严岑凭着****的气氛顺势把恋爱关系的最后一步办了,谁知道对方是个柳下惠,硬生生叫了停。
“不着急。”严岑按住许暮洲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等任务结束再说。”
要不是许暮洲觉得严岑眼睛里马上要喷出火,他还真相信对方是个遵纪守法的爱岗敬业社畜。
这是第二次了,上次互通心意时也在任务期内,严岑非要等到回永无乡去再表白。许暮洲细一想才明白严岑心里的弯弯绕——他嫌弃任务世界中借用的是别人的身份,于是才非要等到回去永无乡,等从外到芯都是自己的时候才能跟许暮洲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