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以勉不作声,只牢牢地望着他。
两人僵持几秒,毛非重新放下挎包,又按响呼叫器,叫来服务生新添一壶茶水。
造型古老的立地摆钟敲响十二下,遥远的小伏都有一场订婚宴正在举行。
毛非想起他的小裴哥,他掏出手机,倏然欣慰地浅浅弯起唇。
屏幕里有一张异域风情的照片,如他许愿那般阳光铺洒,大海湛蓝。
真美。
他也想去看看,想去吹吹海风。
就这个暑假吧,山谷里开直升机先往后推一推,撒个娇,庄周肯定就会答应的...吧...?
幻梦如泡沫,噗,破了。
毛非猛地想起眼下这一趟是他偷偷摸摸抗旨而行,他还没想好这之后要怎么好好求,怎么多求几次才能获得原谅。
毛非瑟瑟,果断收起手机,一抬眼,看见姜以勉正一边小口吃蛋糕一边等着他“宠幸”。
他掏出耐心:“忠告,说吧,我听着。”
姜以勉用方帕擦擦嘴,说:“你惹他生过气么?他平时很温和,可你见过他生气,他失去耐心的时候吗?”
毛非心想,挺巧。
他贯彻“我不动,我就看敌动”的战术,扔过去一个“你快说”的眼神。
“他家暴我,我被他之前好脾气的样子蒙骗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生气的时候那么可怕,他会朝我扔花盆,他养了好多---”
“我听你放屁!”毛非打断他,他还能心平气和他还不如跟他姓姜,“我看你不止失忆了,你他妈的还有妄想症吧!你在颠倒什么黑白!你还要不要脸啊!”
姜以勉的脸上有点红:“......你能不能坐下?你不嫌丢人我还嫌!”
毛非这才看到服务生和好几桌客人都看过来了,丢人确实丢人,他嫌他丢人,难道他就不嫌他恶心么?!
毛非坐下,喝茶,喝完一杯再喝一杯。
幸亏他留下来听这份忠告了,挎包里的录音笔正一秒不差地在持续录音,他倒是要听听这块生姜还能说出些什么名堂来!
姜以勉笑话他道:“果然才二十岁,一点都沉不住气。”
毛非呛他:“是,就您沉得住气,您沉得住气您当初怎么没点脑子和赤巢二少爷共同进退同甘共苦情比金坚,一直沉到携手争取家长的同意,过上有钱有爱有男人的好日子?用得着现在在我这里阴阳怪气拿几百年前的事情说瞎话?”
毛非根本不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我可是才二十岁,整整比你小了七岁,我沉不住气我年轻!我顺带再跟你提个醒,我可不跟你比什么先来后到,我小学刚毕业那会儿你们俩已经在大学里眉来眼去了,我去哪儿跟你比先来后到?要比就比谁笑到最后!这个你得不到的男人现在可是每天抱着我睡管我叫宝贝!”
姜以勉几乎要把咖啡杯捏碎。
他深深呼吸好几次才稳住心神地笑道:“呵,还以为你只会说一句‘你休想’,没想到嘴皮子原来这么会耍。”
毛非懒得理他,他质问到:“我奇了怪了,你这么喜欢他,这么舍不得他,都创伤失忆了,那你为什么不回来找他?你浪费时间干什么去了?”
姜以勉似是苦笑:“你当我是你们衣食无缺家庭美满的掌中宝?我得来一个学习的机会有多难得?我失去一个人还有再追回的可能,我失去一个读书的机会或许就要搭上我剩下的一辈子。”
毛非顿时哑言。
第69章 诅咒别人的时候就不怕遭反噬么!
孤儿,被养父母领养。
没过多久,养父那边的兄弟又生了一个孩子,养不起,过继给他们了。
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多少关爱。
......
毛非想起第一次和庄周一起去吃大排档时,曾三言两语聊起过姜以勉可怜可叹的身世。
他稍稍收起一点利刺,情不自禁地涌出几缕同情心来,但他不想被姜以勉发现,于是捧起小杯吹茶,小口小口地抿。
姜以勉感叹道:“现在博士读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回来找他。”
人真的是瞬息万变,前一秒毛非还在自嘲不可以心太软,后一秒他就在心里“啊呸!”
他“哦”道:“那怎么不再读个博士后?”
“等不了了,我想他。”姜以勉不畏嘲讽,拿一双不知该形容为挑衅还是决绝的眼神瞧着毛非,道,“失去的记忆想不起来就算了,可我不想一直有另一个人住在我身体里,只有他能治好我。”
毛非面无表情地继续“哦”道:“说白了就是想治病,什么想他全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我理解,人嘛,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谁还不自私呢?”
姜以勉沉默了几秒,嗤笑道:“还说我阴阳怪气,你看看你自己呢?”
“我也自私,现在庄周是我男人,除非我圣母附身同情心泛滥,否则你猜我会退让你半步,让你觊觎他么?”
“...我想他是真的,我想治好自己也是真的,这并不相互矛盾。”
毛非靠进软靠垫里,可能是天生气场不和,虽然道理说得通,但是看着真是不顺眼!
姜以勉的咖啡见底了,他轻轻用小勺刮弄杯壁上的残留,悠悠回忆道:“我知道他瞒着我之后,我的确很受刺激...穷怕了,知道吗?穷养儿子富养女,再说我也不是他们亲生的,我从小就穷怕了,不仅怕没钱,也怕没人爱我。”
这种心理庄周给他分析过,毛非有点不耐,他嘟着嘴催:“我们不是在拍争宠的后宫剧,别铺垫煽情了,你快讲重点!”
大约姜以勉同毛非是一样的心理,互相碍眼,他把小勺朝杯子里一扔,翘起二郎腿也靠到沙发里。
“我生病,怨他,我控制不住地埋怨他,是他害我这样的。这几年我吃了数不过来的药,看过无数次心理医生,我还要小心谨慎地生活,不停地进行自我调节,就怕情绪太糟糕的时候另一个人跑出来为非作歹。如果你是我,我问你,在你依旧爱着他的前提下,你还患上这样的病,你真的不会回来找他吗?”
毛非偷偷咬住舌尖,这个问题让他没办法说出否定的答案来。
他手指藏在桌子下,悄悄捉紧了衣角。
“除此之外,我也早就原谅他家暴我,当时他不仅扔我花盆,他---”
“你少在这里大放厥词诬陷他,”毛非憎恶至极地看着他,“家暴?我要是信你半个字我不如现在就把他拱手让给你!”
姜以勉叹出一口气,蹙眉反问:“你能不能先暂时放下对我的敌意和成见,先听我---”
“不能,我放不下。”毛非打断他,“从你上台捉弄我,耍猴一样耍我给你伴奏开始,我对你的成见就没消停过,仇深似海。”
姜以勉微微点头,道歉到:“对不起,我当时只是想上去确认一下你们在一起了没有,没有故意耍你。”
“没用,不信。”
“是真的。”
毛非好烦,他催:“说完没有?”
姜以勉闭上嘴,目光低沉。
一尾尾叫不出名字的观赏鱼在深蓝色的鱼缸中起伏闲游,与世隔绝一般不知此桌的交锋。
赏鱼也无法平复毛非的心情。
厌恶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提一口气,说:“我猜一猜,庄周在你作天作地的两年里还对你又温柔又包容,你之后再也没有遇到对你这么好的人了,是不是?失去才知道后悔,没屁用!”
“花花草草是他养的,扔花盆是你扔的,更过分的事情全部都是你做的。现在你一句‘我失忆了’把自己塑造得像一根苦瓜似的,还怨他害你这样,明摆着就是你自作孽!还妄想把坏事全都栽赃给他,不管是不是你有妄想症,我都替他不值得!他真是倒了八十八辈子霉才碰上你!”
姜以勉警告一般叫他名字:“毛非。”
毛非胸口剧烈震动,又来了,总是这样,一着急一争吵就要红眼眶,特掉战斗力。
他想走了,他抓上挎包:“有病治病,早日痊愈。”
姜以勉猛地把手放到桌上,“咚”的一声,他撸起袖子,把手腕上那道刺目的伤疤露出来:“这是证据。”
毛非看了气到失笑:“什么证据?”
“我一直纠缠他希望他能为我和家里低头,可是他后来生气,他拿着菜刀冲我发火,说如果我再闹,下次这把刀就不是割在我手腕上,是会直接剁掉我整只手!”
毛非被气到头晕脑胀,他大口大口喘气,抹一把气哭的眼泪,先不管姜以勉还在逼逼赖赖些什么鬼话,他拿出手机搜索“失忆”。
他看到了解离性失忆,看到了患者多有出现双重人格,但人格之间互相忽略。
毛非想,无所谓,他不是说很复杂么?再说疾病本身就是有千百种可能性。
他又尝试着搜索“虚假记忆”。
他看到了名词解释,看到定义里说,患者会对自己大脑编造的记忆坚信不疑。
对面姜以勉把纸巾盒推过来:“你别哭了,我们到底谁欺负谁啊?”
毛非放下手机,不惜的用纸巾,只拿手背胡乱擦了一把。
他也撸起袖子,说:“你看着。”
姜以勉看着毛非埋下头一口咬上小臂,吃奶似的使劲儿啃,他莫名其妙道:“你在做什么?”
毛非啃了十几秒,松开口,口水湿哒哒的不咋干净,他抽张纸糊弄两下,再将新鲜种出来的草莓呈给姜以勉:“我说,这是庄周咬出来的。”
“你有毛病?”姜以勉不可置信,又回过味儿来,“哦,你是在说我骗你,其实是我自残,是么?”
“是。”
“那如果这样的话,我说庄周还剪了那只猫的尾巴,你肯定也不信了?”
毛非恨不得骂脏话,我信你大爷!
他默默嘀咕“他有病莫生气”,说:“花旦现在就在我们家,小动物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它们是不会骗人的,它们的本能是不会骗人的。花旦把庄周当亲爹,每次庄周回家,花旦黏他黏得都赶不走。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要不要我现在就去把花旦抱来,看它再次面对虐待它的凶手时,它会不会炸毛尖叫?”
姜以勉握住咖啡杯,仰起头想要把那最后一点点杯底喝到嗓子里润一润,可惜咖啡粘稠,一滴都没能滑进他的口中。
他颓败地把杯子掼到桌面上,声响引来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服务生:“先生,需要为您续杯么?”
姜以勉点头:“麻烦。”
等待续杯的几分钟里,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只看漂亮可爱的游鱼。
毛非心想,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咖啡续满端来,姜以勉饮上一口,似是调节好了情绪,他轻声道:“毛非,他追你,他肯定不会跟你说实话,你相信我,行不行?这样的庄周,你还愿意跟他在一起么?你不该立刻躲他躲得远远的么?”
毛非说不出的无奈:“好,我不跟你争...那就算是这样的庄周,对你使用过暴力,伤害过你,你不是也还愿意跟他在一起么?”
“我除了还爱他,我还要治病...我不会再惹他生气...在读本科的那两年里,我们一直都很好。”
毛非摇头,舔了舔唇,叹息道:“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我们分开了,还是可惜你没有被我说动?”
“你们分开在我看来可喜可贺。”毛非低语,“我可惜你还是别爱他了,他受不起,他早已经就不爱你了。我也可惜我没早一点遇见庄周,他从美国回来之后,满身疲惫,心理创伤不见得就比你轻,可惜我没能陪着他。”
他揉揉这两天哭疼的眼睛:“我心疼死了,操...你们本科的时候好,可惜那是过去式了...现在,我和他也很好,他做梦都乐醒了,你说我们好不好?”
姜以勉咬碎牙齿一般沉声怒道:“住嘴吧你,少惹我!说了你现在就是我最嫉妒,也是最痛恨的人,你再刺激我,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忍耐力。”
毛非用平静无波的眼神望着他,无论另一个人格会不会出来发疯,他觉得姜以勉从张嘴说话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在发疯了。
“我们已经说了很多了,结果你应该也明了了吧。”毛非发布散场预告,“咖啡我请。”
姜以勉拿出他手机,毛非不认为他是要抢着买单。
姜以勉一字一句慢慢道:“忠告你不信,你不听,软的不吃非要来硬的。”
他翻到和朱铭的聊天记录,扫了几眼,复述道:“云泞师范大学白纸黑字的校规,禁止师生恋。”
毛非不怕,他预料到了,他坦然:“是啊。”
“我也没那么阴险,举报上去的话,连带着庄周也要被影响名声。况且就算你被开除了,搞不好庄周就此带着你去环游世界当度蜜月,只是一个文凭而已,对他来说根本就是芝麻小事。”
毛非冷笑:“有劳你操心了,我都没想那么远。”
姜以勉把手机倒过去,正对着毛非后点开一段视频。
视频画面热闹喧嚣,“草包!草包!”的起哄声持续了好几秒,随后镜头一转,舞台上,夏肖骁冲到冉青身前,一把捧住他烧红的脸蛋就狠狠亲吻下去,瞬间整个背景音都变成鼓掌和叫好。
毛非又气出眼泪。
姜以勉还一句话没说,毛非就颤抖着唇厌恶道:“你不仅阴险,你还恶毒!”
“你有庄周做退路,他们俩呢?”姜以勉扬扬下巴,“两个同性恋,被曝光的话,无辜可怜也无门无路,云师大这么好的大学,他们还读得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