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阿波罗赢了吧?神话故事好像都是这样,信誓旦旦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俄狄浦斯的悲剧。”
“什么?”我没听明白,男人说:“俄狄浦斯被人预言会娶母杀父,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遗弃,可结果预言还是成真。”
“他疯了吗?”
“那时候他已经当上了国王,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请求被烧死,但是他的臣民原谅了他。“
“真可怜。”我说,“为什么要原谅他,他们原谅了他,他要怎么原谅他自己?”
男人说:”很多人去爱神庙拜拜的。“
“祈祷不可能的爱情终会发生?“
男人笑,说:“也许吧。”他说,“后来爱神和阿瑞斯生了个孩子,有人管他叫丘比特,有人管他叫厄洛斯,他是掌管情欲的神,在希腊语的《圣经》里,很长一段时间,爱是有两种翻译的,一种就是厄洛斯。
“另外一种呢?”
“另外一种是指神对人和人对神的爱,爱的最高形式,后来,厄洛斯在往后的翻译版本里被抹去了,世上就只剩下一种爱。“男人说。
“没有情欲的爱?”
“爱任何人都像爱神那样爱,光明的,无限的爱。”
我笑出来:“真崇高。”
我说:“真卑微。”
男人叹息了声,轻轻的,非常短促,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看他,他舔了舔唇角,和我说:“我们去夜市吃红豆冰,阿华,我,他的女朋友,还有殷殷,阿华说,他们要结婚了。我吃红豆冰,感觉像在喝孟婆汤。喝过之后我到了下一世,奇怪了,到了下一世,我成了那个别人爱不到的人。唔……”男人沉吟了会儿,说,“世道轮回。”
他又说:“如果真的有轮回就好了,轮多几千几万世,或许两个人就能相爱。”
我说:“那个医生蛮好追的。”
我和男人互相看着,没有笑容,没有其他任何表情,我们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我们可以用秘密交换秘密,彼此心照不宣。
我迫切地继续说:“他比我大两岁,也比s大,我和s同年的,他是冬天生的,哦,我知道了,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不怕热。”我笑着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男人也笑,笑得很浅,我交叉着双手靠在桌边,说道,“医生说,你怎么又做菜割破手,你做菜用的是玻璃刀吗?他看着我说的,我也看着他说话,我说,我不是小偷,你不要找警察啊,我说,我是偷东西没错,偷的是心,结果偷到的每颗心都是玻璃心,一捏就碎了。医生听了,笑得好开心。我等他下班,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他下班很晚了,我们去喝鱼头汤,还喝了点啤酒,他去上厕所,我去厕所堵他,他问我是不是来旅游的,我亲了他。我和他在厕所隔间里亲……”我想到一个更适合的词,“接吻。”
男人问我:“怎么样,他的身上有s的味道吗?”
我说:“我知道了,怪不得我忍不住什么都和你说,什么都和你讲,我的嘴巴比我的大脑判断得更快,我不说不讲,反正也已经全被你看穿。你懂好多。
他是不是也在谁的身上追踪过阿华的味道?我问他:“你在谁身上闻到过阿华的味道?”
男人耸了耸肩膀,一派轻松:“是有人在阿华身上找我的味道。“
“操。”我先是笑,接着抬起双手,着实无奈,也无解。我实在不解。我说:“为什么我们的爱情故事都这么畸形?要是写成小说,读者看了一定要骂街,哪来这么多变态不正常爱情故事?”
男人还是耸肩膀,脸上仍旧带着点轻轻浅浅的笑。他说:“读者只能理解他们能理解的故事,可是我们又不靠他们的理解活着,无所谓。”
我问他:“你喜欢阿华什么?”
男人反问我:“你试图理解我的爱情故事吗?”
我笑了,几乎趴在桌上,我说:“你的爱情故事和我的有什么不同吗?”
男人说:“我和阿华属于两个世界,我本身就不报什么希望,s和你属于一个世界,他爱男人,只是不爱你,你有希望,更绝望。“
我趴在了桌上:“那是我比较惨,我好惨。”
我摸到男人的酒杯,我坐起来一些,喝了一口他杯里的酒,确实是威士忌,不怎么冰了,怪辣嗓子的。我咳了声,放下酒杯,握着,看着里头飘浮的冰块,说:“我和医生上床,他问我,对三人行有没有兴趣,我说,有,我说,我还对别的东西感兴趣。我拼命暗示他。他带我去他家里。他说,等一下,我的朋友马上过来。我说,好的,我去洗个澡。我洗好澡出去,s来了。他没有问什么,没有说什么。”我又喝男人杯里的酒,酒快被我喝完了,几块冰撞到一起,脆脆地响。
我抬起眼睛看男人,说:“s把医生绑起来,用一种红色的绳子,我点蜡烛,用烛火烧那个医生的乳。环,他一下子就很兴奋了,硬了,硬邦邦的,s给他下面带上皮套,勒得很紧,他就叫啊,听上去很痛苦。他的耳朵变得很红,摸上去还烫烫的,我们玩角色扮演,他是贱狗,s是严厉的主人,我是无知,却涩情的路人甲,这头贱狗好贱,在主人眼皮子底下蹭路人的脚,求。欢,求爱。他亲我,亲得畏畏缩缩的,我按住他,亲得很用力。”
我一口气闷掉了杯里剩下的威士忌。我说:“s也亲他,我又亲他,s还插进去,我也插进去。”
“那个医生睡着之后,我去客厅看电视。s来和我说话。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和我说话,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问他,你不在这里睡觉?他说,他都是回家睡。他家里,我住他家里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住他家里的,我和他住一间房间,睡一张床。s的弟弟在美国读书,暑假回来,看到我,问我是不是来和s结婚的,他说,台湾现在可以登记结婚了。”
我笑笑:”s的二哥问我,你是老三的男朋友哦?”
男人说:“你说过了。”
我咋舌头:“好听的话,让我多说几遍嘛。”
我趴在了桌上,头枕着胳膊,大约是喝了太多酒了,头有些晕,犯困。我说:“要不是我妈诊断出了乳腺癌,她是不会来找我的。”
我想到了:“那晚电视上播《遗愿清单》。我就想,这个主意蛮不错,我也要做一个遗愿清单。”
“我没绝症,范经理每个月都要我们去体检。”我打了个酒嗝,“就是我们工作的地方,那家按摩店,好再来的经理。”
男人喃喃:“范经理……”
我点头,看他:“也是孤寡老人,一辈子没个伴,可能就是因为没有伴吧,照顾这个照顾那个。”我说,“是个好人。”我又说,“不是贬义,不是讽刺,他人真的不错的,虽然他一直屁精屁精的骂我们,操,他自己不也是嘛,哈哈,”我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他骂小宝骂得最凶,小宝啊,他睡觉很浅的,也很难睡着,只有很放松的时候才能睡着。”
我确实喝多了,讲起话来都毫无头绪了,一点逻辑都没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的嘴巴再不受我的大脑控制了,我的大脑总是慢我的嘴一步,我想想,我刚才讲到……我看了看男人,说:“不好意思,我喝多了。”
男人笑了,一双眼睛望着我,却不像在看我。隔着我,他在看什么呢?我看他,望着他,隔着他,我又看到了什么……
我一震。
我看到我自己的倒影。
我问:“是你吗?”
男人点头:“是我。”
我在问什么,男人在回答什么?我是醉了,他也醉了吗?
我们开始演什么迷幻电影了吗?
电影……
我说:“s陪我一起看电影,人肉叉烧包,官人我要,偷窥……我在浴场里,我租不起房子,住不起旅馆的时候就去浴场,大浴场都有休息室的,后来我在浴场里帮人搓澡,我睡在那里,休息室,休息室的二十寸电视播什么我就看什么,我看了好多香港电影啊,古惑仔,风云雄霸天下,华英雄,唐朝豪放女,乌龙院,这个是台湾的吧?”
男人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你开车?”
“我可以帮你叫辆车。”
我看了酒吧一圈:”你说这间酒吧会倒闭吗?一个人都没有。”
我皱起眉:“你是真的吗?”
我想笑:“你不会是我的幻觉吧,你是……你是老了的我吗?”
我伸手摸男人,我摸到他的脸。他的肌肉好松弛,皮肤不算粗糙,摸上去好冷。他是真的。
我缩回了手,抱歉地低下头:“我真的喝多了。”
我闭上眼睛,头埋在自己的臂腕里,我说:“我没办法自杀,像你说的,没做好准备,我就做了一个遗愿清单,我一个一个愿望去完成,我就当作一点一点杀死我自己。等我完成所有愿望,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我就回去s那里,我在他那里重新活过来,活成能配合他的人,活成他需要的一个人。可能因为我没什么远大志向,得到些爱就变成了头等大事,人还是要培养点兴趣爱好……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钓鱼还是打高尔夫?”
男人说:“散步。”
我说:“我们去迎春路看电影,外国片,好多床。戏,边上有人打。飞机,我想哭。我那天也喝了不少酒。我哭了出来,我和s说,这个电影里的女主角好惨,每次搬家只有一个盒子。”
”我每次搬家,也都只有一个纸盒子,我没和s说过,第二天,s送了我一个行李箱。我就警告他,你小心一点,你对我这么好,小心我爱上你,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
我不光喝多,我还越说越多,越想越多,越回忆,细节越多,越丰富,s的样子也更具体,更形象,更真实。
我伸出手,我摸到冰冰凉凉的酒杯。我抬起头,一个苍老的男人坐在我面前,面貌和蔼,神色可亲。他是真的人,他会不会是记忆本身。所有记忆都是陈旧的,都是老的,都在等着腐败,等着和死神共赴黄泉。
一切都像在昨天。
我坐起来,擦了擦脸,我出汗了,我说:“s问我,为什么被你爱上就要小心点。”
我说:“他陪我看电影,看我拿纸和笔写东西,他问我为什么想去斯里兰卡,我说,看你书房有斯里兰卡茶园的照片。他说,爸爸朋友的茶园,你去了可以找他。我说,我不要。他点了点头。他说,我不想你变成和他们一样。他们是说谁?说的是他的那些m,他的奴隶,他的狗。我说,我知道了,我明白的。我说,如果我遇到比你更好的人,我就不会回来了。他说……
“他竟然问我,反问我,我会遇到比你更好的人吗?”
我问男人:“他怎么可以这样?”
“真要命。”男人说
我说:“是要命,要我的命。”
男人问我:“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看着男人,我看着他,我说,”我现在在斯里兰卡的加勒,我很好,在想你,又在想你,一边想一边枯萎,等我回台湾,台湾的雨一浇,我会活过来,重新活。“
男人看着我,说:“那天早上,你兴冲冲地叫醒我,说,不要睡了不要睡了,我和你讲啊,我昨晚在老苏那里遇到一个女孩子,好漂亮,日本人,她叫Fumiko,欸,你觉不觉得说她的名字的时候,有一种恋爱的感觉?”
我的心又很快地跳起来,我觉得我该马上说点什么,问些什么,s……他知道s的吧,他认识s的吧,他是……他是不是……
我没有说出来,问不出口,我慌了,他知道s,他认识s,那他就不再属于”陌生人“的范畴了,我们不再是两个孤立的个体,好像一对情侣,他们相爱,相爱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事,与其他另外的人都无关,但是他们要结合时,就和几十几百个另外的人产生了关系,情人可能会分手。情人会因此分道扬镳。
我闭紧嘴巴,用手遮住下巴,抽烟。男人也闷声不响。他显得有些懊悔。
Fumiko,这个给人恋爱感觉的名字打破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问过s,你妈妈的名字写成中文是什么样的。富美子。他写给我看。我说,哇,又富又美,你妈人如其名。s说,对啊,还有三个儿子。子。
我听了直笑,笑完,我摸摸他的头发,问他,你有没有好奇过你的生母是谁?现在人在哪里。s没说话,摇了摇头。
我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4.
我想走,试着站起来,可小腿却使不上劲,脑袋发沉,整个人都发沉,稍一动就头晕眼花。都怪那两杯鸡尾酒和那半杯威士忌。我的酒量应该不止这样的,我和s一起喝酒,无论啤酒洋酒还是老白干,总是他先倒。我们喝金门高粱,台湾的高度酒,他说他从小就喝,他还不会下地走路呢,他爸就用筷子蘸酒往他嘴里塞,他爸坚信男孩儿就是要喝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硬气,讲义气,有傲骨,老大他是不指望了,老二他也教不好了,他就寄希望于他这个还小,还很有可塑性的老三,从小就培养他当一个小男子汉,s自然是听他爸的,他爸是大男子汉,他自然而然就很有意愿被培养成一个小男子汉。
结果我们对着喝金门高粱那回,s三杯就倒了。我比他强一些,撑过三杯,又给自己添了半杯,一口闷了,还有意识,想笑话笑话他,想偷偷亲一亲他,才靠近他,我也倒了,晕了。
我看了看男人,还是沉默,我甚至觉得我们先前聊的那些内容实在可笑。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听出来s是谁,s的爸爸是谁,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说的是s,陆影,陆念华的三儿子,陆念华,一个黑设会头目,一个十六岁和他一起去台北闯天下,一个砍了人很兴奋,觉得很爽的危险分子,一个和他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弄潮儿阿华。
怪不得男人刚才听我说话时,有一阵,眼神十分古怪,是听到我说什么的时候?听到Fumiko的名字的时候吗?他那时候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他也深谙陌生人交换秘密,彼此有关联的人缄口不言的聊天潜规则吗?那他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时候。我说的台湾的雨触动了他吗?